《遥·远》仲心宛琴

20、恨

　　时光如指间沙，不经意间流失在缝隙里。
　　很快便到期末了，整个学校似乎微微比平时沉寂了一些，大家都忙着复习，连谈论八卦的人都少了许多。
　　这浓厚的学习氛围，却总是还有人例外的。
　　除了因为某些原因而暂时休学的莫天远之外，高一高二各有一个特例让学校头疼不已。
　　莫天遥总是在学校里行色匆匆，几乎没有人在上课以外的时间见过他，可是神出鬼没的这家伙，成绩却在模拟考中稳坐年级头号交椅，差点没让一干人等下巴掉下来。
　　而路小蛮自从旷课事件后，也经常游魂似的在教室里飘来飘去，上课走神，迟到早退，也不知道魂飘到哪里去了。可是即使是这样，她依然因为模拟考挤进年级前十而让老师们无法下手。
　　每天放学后，路小蛮依约前往医院探望莫天远，一如既往地抬杠拌嘴，一如既往地对着莫天遥沉思，看他游走在冷漠与温柔之间，却不能掩藏那一缕一缕的忧伤。
　　淡淡的情怀萌芽在心里，有着些许的青涩，却还是悄悄濡湿了少女的额头，那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一个拥有冷淡而忧伤的瞳仁，一个拥有桀骜而率性的眸子，一双藏在心里成了女孩的秘密，一双映在瞳孔里相对而笑。
　　云淡，风又轻。
　　*****
　　期末考试结束在寒风骤起的某个时候。
　　清清冷冷走过树叶飘零的暮秋，又至了初冬的风情。北风刚刚才到这座南方的城市，有些衰弱的温柔。
　　风轻轻撩拨路小蛮的发丝，刘海下的眼睛竟然染上了丝丝的沉郁。心里的悸动在青春的忧伤下化成了茧，然后，在撕裂的疼痛中破茧成蝶。
　　抱着一摞书走出学校的路小蛮，眼下正步履维艰地挪向公共车站，乱飞的发丝骚扰着她的视线，用力地眨眼，小小的脸蛋上表情有些俏皮可爱。
　　忽然，她停住了脚步，眼中划过诧异的光辉，怔怔地看着出现在视线中的人，不明白他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来人是苏沫。
　　风吹着苏沫的米色毛衣，他站在路小蛮不远的地方，很有礼貌地微笑着。
　　“苏沫。”疑迟了一下，路小蛮还是迎了上去，微微的笑意在眼中如水般荡漾，她仰视着这个温和俊美的男子，问：“你怎么在这里？”
　　“需要我帮忙么？”答非所问，苏沫不容分说地从路小蛮手中抢过了那摞书，体内那一点来自欧罗巴的血统，使他看起来像个绅士，完全可以掩藏那让人汗颜的天生的迷糊。
　　路小蛮愕然。空空如也的双手让她一时有些不适应，略微失神了一下，旋即又绽开了笑容：“那谢谢了，苏沫，要不我请你喝奶茶吧。”
　　苏沫沉默地摇摇头，犹豫“那个……小蛮，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嗯？”路小蛮疑惑，空气里氤氲着不同寻常的气息。
　　“那个……你可不可以来看看忆寒。”苏沫急切地把句子说完，恳切地注视着路小蛮的眼睛，之后声音却低得几乎听不清，“不论如何，他毕竟是我的弟弟，我不想……”
　　路小蛮的笑容瞬间凝固，若不是苏沫提起，她已几乎忘了那人的存在，而他和苏沫，居然也同样是，血脉相通的兄弟！
　　眼前，模糊地浮现出那张漂亮地令人惊讶的面孔，微笑如天使般纯净，没有阴霾的瞳仁，宛似孩童。可是一瞬间天地都变了颜色，狰狞的表情出现在天使的脸上，堕落成了撒旦。他冷冷地笑，冷得叫人，心脏都结了冰。
　　“对不起，我做不到。”路小蛮冷漠地，极为清晰地拒绝。
　　“小蛮！”苏沫惶惑而又焦急，目光近似于哀求，“不管他做错了什么，作为哥哥，我不想看他继续受苦，所以拜托你，求你去看看他。”
　　“……”路小蛮没有回答，心疼隐隐疼痛着，苏沫的请求让她不知所措，该如何面对那少年？
　　“对不起，苏沫，我无能为力。”她还是选择逃避。
　　正要从苏沫手中接过自己的书，苏沫却微微侧身，不允，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般低下头，“小蛮，求求你，忆寒他拒绝吃药，这样下去他的身体会受不了的。求你，只有你才能说服他，求你了。”
　　路小蛮蓦然怔住：“什么吃药？”
　　苏沫微微皱起眉，似乎看见了一丝希望：“遗憾因为感冒引起了肺炎，在医院住了一夜，就闹着要回家。我也没有办法，他不肯配合医生，身体也很虚弱，又不吃药……小蛮求求你，就算是救他好不好？”
　　路小蛮无言以对，看着苏沫的神情，她想起了莫天遥，作为兄长为了弟弟而不顾一切，甚至，撕下了原本的高傲而选择哀求，他们都是那样的人啊！
　　良久，路小蛮沉重地点了点头。
　　******
　　苏家的房子空空荡荡的，很大，却显得很冷清。
　　屋里的陈设典雅而素净，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折射出典型的欧式气息。
　　路小蛮接过苏沫准备好的药和水，慢吞吞地上了二楼，停在那扇紧闭的房门口，犹豫着，回头，苏沫在客厅里望着她。
　　好吧，苏忆寒，我来了。路小蛮深深吸了一口气，敲响了房门。
　　咚！咚！咚！
　　“呯！”
　　清脆的玻璃碎裂的声音自房中传来，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任谁也听得出这样的咳嗽带了多大的痛苦，仿佛一停下来，就会突然之间呕血。
　　路小蛮心头一紧，有些不忍。门没有上锁，她推开房门走了进去，立刻又关好，目光散落在房间里。
　　凌乱。颓废。忧伤。
　　东西被扔得到处都是，所有的易碎品都被摔得支离破碎，散落在房间的地毯上，正中央海蓝色被褥的大床，它的主人蜷缩着，一双失去光泽的淡蓝色眼眸，定定地落在路小蛮身上。
　　路小蛮的心狠狠痛着，她依旧不忍看到那个美丽的少年变成这样，“苏忆寒……”
　　舌尖婉转着这个名字，路小蛮皱紧的双眉慢慢松软下来，她就那么站着看苏忆寒，看他缓缓亮起的眼睛，闪过撕心裂肺的痛。
　　“小蛮……”他声音沙哑。
　　一种极度的渴望，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在苏忆寒心中，他伸出手，想要触及路小蛮的脸庞，可是还有一段距离，于是他继续向前伸手，整个身体向前移动，追逐路小蛮的气息，拼命拼命地伸手，终于，重重地摔倒在床上。
　　“小蛮……小蛮……”他不甘地继续唤着，然后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路小蛮的眼睛顿时朦胧，压抑着泪水，她上前，扶起了苏忆寒，而后者却一下子紧抱住了她，再也不肯松开，“苏忆寒……”
　　“小蛮，我难受……”苏忆寒声音含糊，倒在路小蛮怀中，身体冰凉。
　　路小蛮探手覆在他的额头上，好似炭烧一般滚烫。
　　“你在发烧。”路小蛮轻轻地说，望着蜷缩在自己怀里的苏忆寒，不知道此刻自己该以什么心情来面对，“你病的厉害，为什么不去医院？”
　　苏忆寒紧紧抱着路小蛮，苍白的脸难抑痛苦之情。他在不断发冷，颤抖的身体单薄无比，“不要，我不要去医院，看你去看莫天远，我难过……”
　　路小蛮微微失神，你，也会难过么？“那为什么不吃药，你知不知道你哥多担心你！”
　　“我不管。”苏忆寒用力抓住路小蛮的肩膀，凝视着她黑黑的眸子，惨白的嘴唇勾勒他的恐惧，“那天你的冷漠，让我的心好痛，与其这样，干脆让我死了好……从一开始，我就是被抛弃的人，呵呵……小蛮，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呢！”
　　剧烈的咳嗽，伴着最后一个字又一次响起，苏忆寒抓着路小蛮的手指无意识地收拢，不断颤抖使得白皙的皮肤呈现出病态的嫣红。
　　一阵刺痛传入路小蛮体内，她咬着自己的嘴唇，泪水扑簌着落下。为什么，对他的恨，远没有现在的心疼来得强烈。
　　“苏忆寒，”路小蛮终于放弃了逃避，，轻轻拍着苏忆寒的背脊，平复他越来越剧烈的咳嗽，“不要这样对自己，把药吃了好不好？”
　　“我不要！”苏忆寒竟喊了出来，看着路小蛮的瞳仁，有晶莹的东西自他眼中涌出：“如果你不要我的话，为什么我还要活着？我没有办法控制我对你的思念，小蛮，没有你，我宁愿选择死掉！”
　　没有我只能死么？路小蛮苦笑，那种爱，也不过是因为自己所表现出来的软弱，而让他一瞬间感受到的同情吧。“可是，你死了，我也不会哭。”
　　“小蛮！”苏忆寒的心在瞬间支离破碎。
　　“我不会哭。我为什么要为你哭？我不爱你，就算你因为我死了，你以为我会为了你而伤心么？”路小蛮脸色惨白，颤抖着声音，一字一字地残忍，“还有，，苏忆寒，如果你真心喜欢我，我告诉你，如果你死了，你就彻彻底底失去我了，看不到我，听不到我的声音，感受不到我的存在，因为，我不会记得你！”
　　她每说一个字，苏忆寒的心就颤抖一下。他紧紧地抱着女孩，身体正逐渐冰凉，是一种绝望的凉。他忽然觉得，生命的意义，已经从报复转成了另外一件事，于是，他说：“小蛮，我要看你笑。”
　　路小蛮拿起药：“那你必须吃了它。”
　　小心地喂苏忆寒吃下药，路小蛮勉强笑了一下，算是作为对刚刚那个请求的回应。满眼无奈地看着那脆弱又残忍的少年，路小蛮让他躺了下来，盖好被子，自己则为这个乱七八糟的房间稍微做些整理。
　　苏忆寒望着路小蛮忙碌的背影，很久，终于还是问了：“小蛮，你还恨我么？”
　　“啪嗒。”
　　路小蛮的动作戛然而止，一块碎片从她手中滑落，掉在了地上，沾了点嫣红。她缓缓转身，视线里的男孩，美丽，苍白，带着忧伤。
　　只是，他曾经邪恶地笑过。
　　“我不知道。只是，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所做的事情！”
　　说完，路小蛮转身离开了苏忆寒的视线。
　　*******
　　“喝杯咖啡吧。”苏沫将新煮的咖啡送到失神的路小蛮手中，微微皱起俊美的双眉。
　　淡淡的伤感如蔓草般收拢空气，压抑窒息的感觉，透过薄薄的泪光，让沉默变得尴尬。
　　“谢谢。”路小蛮下意识地抬头，触及苏沫的瞳仁，一瞬间，有些恍惚。
　　苏沫在另一侧的沙发坐下，纤长的手指轻轻掠过额间的乱发，击打了一下额头，收束哀伤，笑容淡淡宛似温玉：“谢谢该由我说，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该拿忆寒怎么办。”
　　“他……”路小蛮的心闷闷地，压抑地他喘不过气来。轻轻搅着手中的咖啡，她问：“苏沫，他做过些什么，你知道么？”
　　“我知道一点点。”苏沫低垂的眼睛倏而黯淡，“天遥告诉我了，我真的不知道他会这么做，从前的他不是这样的，都是我的错！”
　　路小蛮的心像被狠狠撞了一下，她想起苏忆寒哭着对她说过的话：“我那时候，就恨他们，他们夺走了我的一切！”那句让她怎么也恨不起来的话。
　　“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因为我对天遥天远的疼爱，所以他恨我，更恨他们……我一直以为忆寒比他们年长，没有必要太关注他，他可以好好照顾他自己的。可是当我发现我的想法错了时，他已经变了。”
　　苏沫的笑容苦涩无比，脑海中回忆的片段，一片一片纷飞在幻影里，苏忆寒，他的弟弟，在他逐渐把宠爱分给莫氏兄弟的时候，原来那个漂亮的孩子，就已经渐渐陌生了。
　　“这可以成为他的借口么？”路小蛮忽然说道，亦笑得苦涩，“是他把一些东西看得太重，你从来都没有减少过对他的感情，苏沫，为什么不对他说实话？”
　　“他不会听我说，”苏沫摇摇头，目光越过玻璃窗，看着湛蓝的天空，很久，他却淡然笑起来，“小蛮，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对邻居好到让亲弟弟嫉妒？”
　　“嗯？”抬眸，路小蛮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我八岁的时候，就和父母从希腊回国了。当时考虑到忆寒太小，就暂时让他留在了希腊，我们兄弟从他出生就没有分开过，他最喜欢跟在我身后乱跑了，所以当我们分开时，都很想念对方。”
　　苏沫停了一下，似乎因为记忆回到那段美好时光，笑容都温柔地带着宠溺：“在我最想念忆寒的时候，我遇见了天遥天远，他们和忆寒一样可爱，一样招人喜欢。或许是疼忆寒疼出了习惯，我没有办法不疼爱他们，就像对自己的亲弟弟一样。”
　　苏沫站起来，目光落在外面莫家的院子里，伸手：“当时，他们就在那个地方玩。我走过去，天遥没说话，但是笑得很温柔，天远口齿不清地叫我哥哥，一模一样的两个孩子啊，我当时就喜欢上了他们。我们一起玩，我当他们弟弟，我们跟真正的兄弟没有任何区别！可是……到了忆寒回到我身边的时候，我仍然，仍然把他们当成最宠爱的人！”
　　小小的温暖充满了路小蛮的心，几乎可以想象那三个快乐的身影，在阳光下笑。只是，那站在不远处的漂亮小男孩，蓝眸却慢慢沉郁。“所以，苏忆寒觉得天遥天远夺走了你，才那么恨他们，是不是？”
　　“或许他觉得一份爱被分走三分之二，是很难接受的。更何况，我的确偏心了。”苏沫微微叹息，凝固在脸庞上的忧伤，冲淡了他的温暖，“因为，天远的病……”
　　路小蛮舌尖一滞，却还是逸出了低喃：“先天性的，所以小时候就会发病。”
　　“是。”苏沫点点头，“他从小就活泼好动，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身体状况而稍微收敛天遥那时又还小，不能很好地照顾他，所以我只好一天到晚留意着他，就怕他出事。也许就是这样忽略了忆寒，他大概那时就渐渐开始恨我了，而后来我去希腊学医，更让他极度不满。”
　　诉说着，苏沫的双眉渐渐锁起，目光游离，最后落在二楼的那扇房门上，眼睛一点点被水雾濡湿，晶莹润泽，怀念，忧伤，无奈……旖旎交织。
　　路小蛮淡淡看着苏沫，涟漪般在心底泛起，情愫丝丝如水，她知道她是不能够原谅苏忆寒的，即使在最后关头他放弃了伤害自己，可是明明知道莫天远病情的他，却用那种手段报复无辜的天远。
　　莫天遥痛苦的眼睛，莫天远苍白的脸庞，闪烁在路小蛮的眼前，她恍惚了，心痛着，一点点蔓延到身体的每个角落。
　　可是苏忆寒啊苏忆寒，他已有着无辜的软弱，蜷缩着，看着自己的哥哥把对自己的疼爱一丝一丝分给别人，原先独占的幸福，被另外两个孩子抢走，他做错了吗？因为比那双胞胎年长了几岁，曾经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温柔，只剩下了背影来代替。
　　“我那时候，就恨他们，他们夺走了我的一切！”他说这话的时候，任泪水肆虐。
　　“苏忆寒……他如果没有那么做的话，我会一直以为他是天使，可是，即使他有他的理由去伤害别人，他终究不是了。苏沫，请你告诉他，如果他继续选择仇恨，那就连我一起恨好了，我不想残忍，但是我更不能欺骗任何人。”
　　路小蛮迅速低下头，害怕再看苏沫哀求般的目光，他想为弟弟求取的，正是她所不能给予的，在他开口之前拒绝，只能这般决绝！
　　小口，喝下不加一点糖的咖啡，很苦的味道，氤氲于迷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