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蚀》君长玉

3、第三章

　　杨瑞带林卓逸去了一家比较清淡的餐厅。
　　本来附近有一家很有名的川菜馆，但林卓逸回国不久，杨瑞不知道他能不能吃辣，而且就他自己这胃……今天还是安分点好。
　　杨瑞把菜单递给他：“林总看看想吃点什么？”
　　林卓逸说：“你点吧。”
　　于是杨瑞把菜单拿回去：“有忌口吗？”
　　林卓逸：“没有。”
　　“不喝酒了吧？你一会儿还要开车。”杨瑞看到林卓逸点头，又问道：“那来壶茉莉花茶？”
　　林卓逸说好。
　　杨瑞挑了几个招牌菜，把用铅笔勾好的菜单递给服务员，林卓逸说：“再加一碗小米粥。”
　　杨瑞没多问，点头示意服务员加菜。
　　点完菜，茶上来了，杨瑞给林卓逸倒了一杯。
　　林卓逸在美国读书，喝咖啡喝的比较多，很少喝茶，喝来喝去也都是那几样，什么龙井普洱铁观音，对于他而言，不过是泡在不同的茶壶里，形态各有不同而已。
　　他喝不出新茶旧茶的区别，也辨别不出茶叶品质的优劣，沏茶人动作行云流水，茶的温度却没有区别。
　　可是当茶水注入杯内时，他却觉得这一杯装在白瓷茶壶里的茉莉花茶一样，一如这店面不大的餐馆，他在那平凡的茶具和茶水中，闻到一丝烟火气。
　　他没喝过这样的茶，朵朵茉莉花浮在清澈的茶水中，香气浓郁，把人紧紧地环绕在这花香圈起的一方天地里。
　　坐在他对面的人，用白皙修长的手端起那再普通不过的白瓷茶杯，轻轻的将浮茶吹开，浓密的睫毛垂下来，被雾气沾染，坐在窗边，美好的像一幅画。
　　与昨晚的他全然不同，褪去浮华和伪装，隔开一切嘈杂，安静、真实。
　　就和林卓逸记忆里的他一样了。
　　杨瑞今天出门，穿了一件卡其色的风衣，是风衣最经典的颜色，搭配了一条深褐色九分裤，羊绒围巾正好衬出他的尖下巴。
　　这样的搭配在秋冬时节很常见，不用费太多心思，显得人很温柔。
　　杨瑞的神情有些疲惫，然而背挺得很直，在他身上看不到半分萎靡，倒有几分绅士的贵气。
　　虽然林卓逸做时装平台推广，但本身对时尚其实涉足不深，平时穿衣服就固定几个牌子，搭配好了就放在衣柜里挂着。
　　但他觉得杨瑞衣品很好，搭配的也很好，别人都把风衣敞开，但杨瑞却把风衣的扣子扣紧，正好勾勒出修长的身材。
　　林卓逸不知道，其实大部分风衣的扣子外观大于实用，杨瑞把扣子扣紧，只是因为他懒得找内衬的衣服搭，风衣里面罩住的其实是睡衣。
　　而围巾……也真的只是因为脖子冷。
　　杨瑞原本打算吃完饭就回去补个觉，能在自己家楼下保持衣着得体，没像一般男人穿着大裤衩趿拉着拖鞋，他已经很注意个人形象了，如果他是个女人，一定会穿条长裙，这样就连睡裤都不用换了。
　　毕竟谁能料到，能在自己家小区楼下遇见年轻有为的林总呢？
　　杨瑞在喝茶的时候，正在考虑今天遇到林卓逸到底是不是大概率事件，林卓逸刚回国，杨瑞之前听说过林家的“江湖传说”，家庭氛围不好，天天鸡飞狗跳的不安生，林卓逸想搬出来住很正常。
　　昨晚他们第一次见面，林卓逸如果真有其他想法，没有提前准备，今天也不可能立马就来这里看房。
　　这个小区的环境和地段都不错，而且安保特别好，说不定真的就是凑巧，虽然这些年杨瑞不乏追求者，但他也没自恋到这种程度。
　　想了又想，决定暂且先看看。
　　杨瑞非常庆幸点了壶茶，两人都不怎么说话，气氛全靠这壶茉莉花茶硬撑，虽然他觉得这家店的茉莉花实在没什么可品的，喝起来简直就像路边绿化带上的现揪下来的，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烟尘气，但好在各自喝茶，还能时不时加个茶水，气氛也不算太尴尬。
　　菜上来了，林卓逸就认认真真的拿起筷子夹菜，也不说话，神情专注，好像真就是为了来吃这里的饭。
　　林卓逸的吃相很好，什么菜都会尝尝，伸筷子以后，无论夹住什么都放回碗里，绝不挑挑拣拣。
　　人们说吃饭的时候相亲不是没有道理的，吃完一顿饭，就能看出这个人的行为举止是否得体，涵养如何，甚至还能看出他的家庭教育和某方面的性格。
　　有人可能会因为这一顿饭就对方产生好感，但也可能会因为这一顿饭，认为完全没有和对方互加微信的必要，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杨瑞参加过不少各式各样饭局，什么人都见过，光论吃相，林卓逸不比任何人逊色，即使出身豪门，也没有那种过分的傲慢和花哨的用餐动作，比如转刀叉舞筷子，这种让杨瑞感到作为人类十分费解的举止。
　　杨瑞不知道对面这个高智商的男人在想些什么，但这些年在酒席上带出来的习惯，菜都上来了，杨瑞觉得目前的沉默就不太合适了，毕竟他俩并不是来拼桌的，又不是猪吃饲料，一直闷头扒饭怎么行？
　　服务员端上来一盘酿豆腐，杨瑞客客气气的让林卓逸尝尝。
　　林卓逸点点头，伸筷子去夹，没夹起来，豆腐被夹断了。
　　试了几次都不行，他有些无从下手了，尴尬的支着筷子。
　　杨瑞说：“夹不起来就用勺子吧。”
　　林卓逸用勺子把豆腐舀起来，放进碗里。
　　他之前几乎没有这种坐在两人小桌上吃饭的经历，谈合作时双方有可能需要带律师、助理、各种顾问和相关部门负责人，就算人少，也会订包间，围着大圆桌坐的老远。
　　不像现在，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张小桌子上，所有的菜都离得很近，能看到对方的动作，对方碗里的菜，对方杯子里的茶。
　　尽管旁边还有人，却忍不住因为距离近，把注意力都放在对面的人身上。
　　你看，这里有这么多人，只有我离你最近。
　　林卓逸把刚端上来的小米粥放到杨瑞面前：“你吃点这个，这个对胃好。”
　　杨瑞看了他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的说了句：“谢谢。”
　　他没有像平常一样礼貌的微笑，拿起勺子轻轻的搅动面前的粥，热气染上他的眼睫，给桃花眼里添了几分笑时所没有的温度。
　　因为这一碗小米粥，林卓逸成功的加到了杨瑞的微信，尽管看起来就很像工作的账号。
　　吃完饭，林卓逸非常绅士的先杨瑞一步，扫描了桌上的二维码，结了帐。
　　杨瑞不好说什么，毕竟谁也不差这一顿饭钱，但这样无疑还是欠了个人情。
　　“下次我请林总吃饭吧。”
　　“好。”
　　两人道别，在餐厅门口分开。
　　林卓逸目送那个清瘦的身影在灰色的天空下渐行渐远，卡其色风衣虽然属于休闲款，极简风的设计感却更显时尚。
　　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让当年那个满身书卷气的少年，踏入商圈，选择了这样的生活？
　　吃完后两人就在小店门口分开，杨瑞走的时候没回头，但他觉得林卓逸在背后看他，他不知道心里是一种什么感觉，被这阴沉的乌云压在胸口，那碗小米粥在潮湿阴冷的雨天里，多少带来点暖意。
　　他提着要洗的衣服到洗衣店去，又拿了衣服出来，没走几步，就下起了雨。
　　刚刚助理发信息说有邮件要处理，这雨淅淅沥沥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反正也不算太大，杨瑞决定冒雨回去。
　　走着走着，远处跑来一个人，待那人走近，杨瑞的头顶上出现了一把黑伞。
　　“林总？”
　　“你这样容易生病。”
　　杨瑞的桃花眼里带着些戏谑：“没想到林总这么体贴。”
　　这话不留情的暗讽了林卓逸的用意，杨瑞前额的头发被雨水润湿，漫不经心的笑着。
　　林卓逸没有接他的话，只是平静的说：“我送你回去。”
　　昨天见面的时候，杨瑞就看出来了，这男人有一双沉静的黑眸，他骨子里带着一股执拗。
　　一旦认定的事情，就绝不更改。
　　所以杨瑞不说话了，他抬脚往前走，林卓逸就打着伞跟着他。
　　两人在雨幕中同行，脚步默契的一致，杨瑞看到那把黑色的大伞，正微微向自己这边倾斜，于是雨水顺着伞边滑下来，就这样流了一路。
　　他刚刚说林卓逸体贴，并不只是揶揄。
　　旁边人的半边肩膀，已经全湿了。
　　“家里乱，就不请林总进去了。”
　　出于礼貌，本来杨瑞应该请林卓逸进来，至少喝杯热茶再走。
　　但杨瑞没有第二天认识，就把人往家里带的想法，他觉得家里就算再乱，再冷清，也始终是家，意义非凡，和外面住了就走的酒店不一样。
　　除了多年挚友，他在外待客，订酒店，订餐厅，但从来不会让人到家里来。
　　毕竟那是自己在经过白天的多少奔波劳累，多少辛酸苦楚，终于能喘口气的地方。
　　非至亲至爱不能共处。
　　“等等，”杨瑞叫住门口的林卓逸，递给他一条新毛巾，“家里没有热水，泡不了茶，拿毛巾擦一擦吧。”
　　其实家里没有热水可以烧，但家里没有茶叶也没有咖啡了，只有过了期的酸奶，杨瑞这两天太忙忘了扔。
　　“谢谢。”林卓逸接过那条新毛巾，虽然他知道杨瑞这么做多少有点还人情的意思，但好歹没显得那么生分了，于是他仔仔细细的把手里的毛巾叠整齐，收好，在从楼里出来，外面雨已经停了。
　　本来秋天下雨也并不常见，能下这么久已经很难得了。
　　处理完邮件，杨瑞接了个电话。
　　“小曼？”杨瑞的语气很温和，“恭喜你……”
　　高曼是杨母朋友的女儿，和杨瑞从小玩到大，去年遇到了自己的真命天子，婚礼定在下个月。
　　高曼的语气里满是期待，这姑娘终于走出了初恋的阴影，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杨瑞是真心实意的为她高兴。
　　“杨瑞哥，你什么时候谈个恋爱啊？现在公司稳定了，我妈和杨阿姨都希望能有个人陪着你呢，”高曼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件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是不是还……”
　　“小曼，”杨瑞打断她，“我说过了，我不喜欢他。”
　　高曼赶紧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应该试着去接受一下别人。”
　　杨瑞顿了一下，随后很快调整过来，语气轻松的说：“我也想啊，不过这得看缘分，可能还没遇上吧。”
　　杨瑞小的时候，父母做生意，工作很忙，他们背井离乡，离开安逸稳定的小县城，为了儿子的成长，拼命挣钱，却也错过了儿子的成长。
　　杨瑞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
　　他知道爸妈忙，所以努力不让他们担心，总是安静的在家等他们回来。
　　从小缺少陪伴，他很少对别人展露过心情，内向且怕生，心里却无比渴望爱，唯一一次相信一个人，却遭到了欺骗。
　　这点他和杨母很像，要么就不信，要信就毫无保留的信到底。
　　杨瑞十七岁时，家境就已经很好了，当时公司正面临融资的关键时刻，杨父却因车祸去世，杨母一人独立支撑，三年后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又因为熟人背后捅刀，本来谈好的品牌代理被人半路截胡，涉及信息泄露，影响非常不好，合作商一个接一个跑，杨母瞒着杨瑞勉强撑了两年，最终因为胃病发作无力支撑，所以杨瑞回国后才匆匆接手公司。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见过了人间百态，那几年却觉得，从前见到的那些不过是冰山一角。
　　公司资金周转不过来，信誉也受损，很可能面临破产，杨母又因为胃病不得不住院。
　　他整夜整夜的失眠，到处想办法，认识各种各样的人，亲戚、朋友、还有公司曾经的合作伙伴，眼见公司状况不对，赶紧着急把自己撇清楚，冷眼旁观甚至落井下石的不在少数，杨瑞每天在外奔波，辗转各种饭局酒会，还要给医院里的杨母送饭，把所有委屈都吞下去，不敢让她看出来。
　　杨瑞年纪轻，在酒席上说不上话，也没资格拒绝，一杯接一杯的喝，一个晚上要躲到厕所里吐好多次。
　　很多时候，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红着眼睛洗把脸，整理好西装和领带，将衬衫上那一点点皱着抚平，再次推门出去。
　　那是爸妈的心血，死也要守住。
　　他从一个内向慢热、刚走出校园的学生，变成现在这个处事老练、精明果断的杨总。
　　很多时候，他都想质问那个人，为什么骗他？
　　他恨这个人，却也感激他，给他孤独的岁月带来一点阳光。
　　然后他用巨额的代价偿还了这点温暖。
　　杨瑞在心里说，我再也不欠他什么了，他给我的，我都加倍还给他了。
　　他害怕被欺骗，但他也希望有个人，能在晚上给他留个灯，能在家里等他回去吃饭，能听他说叨叨絮絮的说白天如何如何，能在电闪雷鸣的夜晚与他相拥而眠。
　　他渴望有人陪伴的生活，渴望有人能让他不顾一切的信任，渴望有人能站在他身后，抱住他，说不管发生什么，我们在一起。
　　“如果真的遇到了这个人，”杨瑞郑重的说：“我会尽我所能去爱。”

　　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