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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与天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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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户部的人自莫水而返,已是第二天的黄昏。
      而如今嘉峪关的余粮只够十三日的了。
      堂下的人衣帽染风尘,双唇龟裂,他拱手看了看清吏司的众人,而后将一张图纸递给高麟玉,“小人已详记下莫水自浔水交汇处到皇华驿的几处水位。”
      陈商看着翻看着图纸的高麟玉。
      最终高麟玉合上了那些图纸,“的确可行。”

      旁边的张林德此刻竟比陈商还要激动,他摇晃着陈商的肩膀,“听见了吗,这法子可行!”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看着高麟玉,“麟玉,让我们再试一次吧!”
      再背一次箭囊,再系一次猩红额带。
      再赴一场那绝命宴!

      高麟玉放下图纸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像是要把郁结在胸膛中的所有都吐出来。
      “如果要转水路,那我们至少需要两艘沙船,每艘载重两千石。”
      沙船又叫防沙平底船,是一种浅水河船,北地水少,常用此种船。如今莫水虽然水位上涨,但毕竟水浅,用这种船再合适不过。

      “之前从北澜江走的那艘沙船已经撞毁,漕运只是向来由徐侍郎主持,如今想要再要到两艘沙船,须得徐侍郎同意。”张林德分析道。
      “我去要。”陈商说。

      “陈主事,此事还真不是我难为你。”徐梦石放下手中的茶盏,“如今整个户部能调动的沙船不过一百五十艘,其中一百二十艘都在南边的漕运路上。剩下的三十艘要么在修整要么已经要废弃。我这边给了你两艘,南边就少了两艘的运粮船。”
      “把这两艘船给我,比在南边,有更大的用处。”陈商看着徐梦石说。
      “给你可以,十日,你若能十日内把这三千石粮草运到,我便借你两艘沙船。”徐梦石抬起眼看着陈商。

      两艘沙船终于从浔水而上,载着三千石粟米及三万斤青稞顺莫水而上。
      而这其中各色人员的调度,船役纤夫的招募,每一桩每一件都要花上巨大的心力来安排。毕竟是一条之前从未走过的运粮路,其中难处不亚于开山凿石。
      对于一场战役来说,为了保证前线的供应,往往需要两倍于士兵数量的辅兵。而如今降娄郡大震过后,就连招募首批运送粮草的辅兵都已然成了问题。
      君子远庶务,这句话说得还真的是当真不错。
      再怎么修身养性的君子遇到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琐事怕是都难以保持道心。常常是一天下来一直忙乱着,可晚上想起却又根本不清楚自己都在忙了些什么。像是陀螺般,转了很久,可一细看,不过在原地转着罢了。

      “各司衙门,哪个不是裱糊匠。但凡仅仅能全部勉强敷衍过去不出乱子,就要整个衙门烧高香了。”张林德忙中抽空饮着杯中已经凉却的茶摇着头说。
      沙船出发当日,高麟玉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力气般,连庆祝的力气都没有。而降娄郡清吏司内,众人皆整日等着从船上传来的消息,盼着粮草能早日送到。
      可就在粮草将要从皇华驿转送到嘉峪关之时,却传来了消息,说这三千石粟米及三万斤青稞竟被当地岐人劫走!

      一郡匪盗之事当由按察使负责,可那降娄郡按察使林厚泽却只回了一句,正在缉拿中。便了无下文。
      清吏司派去降娄郡的官员去了一批又一批,可那林厚泽倒是反倒质问,这莫水河畔向来盗匪极多,怎么你们清吏司的人运粮之前也不好好查清楚,如今这粮草丢失,你们自己可要担责。

      而如今离十日之期,还剩七日。
      陈商掰着自己冰冷的手指。
      他看着面前的西北地堪舆图,那些险峻的山岭和汹涌的巨水,像是化为了一只混沌巨兽,将他所有的筹码尽数吞下,而后叫嚣着,不够,还不够!他的所有努力在这只巨兽面前都是徒劳的。
      裱糊了千百个窟窿,可终究只要一阵风,就能把整扇窗给吹塌了。

      高麟玉这一次像是连哀嚎的力气都没有,颓然坐在清吏司的门槛上。
      追查丢失粮草是按察司的职权,他们万般催促,但是却始终没个结果。
      而如今粮草丢失,就算再次凑足粮草也要不短的时间。

      而今日,从嘉峪关入长安的信使也已到了,这一次是皇轩家的家臣亲自来送的信。
      那位名叫象罔的家臣一身玄色甲胄,仿佛带着漠北的风尘而来。
      那位家臣站定在众人面前,不问粮草何时到,也不问兵援何时至。他只看着殿前的众臣,将染血的玄色额带奉上,额带上绣着皇轩家的逆双剑纹章。
      “我们少主说,此次漠北之战,有粮草,我们会拼死而守,没有粮草,我们亦然会奋死而战。”

      高麟玉听闻了那皇轩家的家臣在殿上的言论,却只是摇头,“没有粮草,也会死战?这话是说给谁听呢?”
      陈商却只是看着那堪舆图上的漠北之境。
      朔北的风和血终究吹不到长安,可守在漠北的人,却真切地活在染血的风里。

      “陈主事,您还是别惦记你那十日之期了。我们啊,就稳当些,岐地本就多匪盗,我们还是从浔水走,然后绕个远,从梅岭山穿行而过。”高麟玉站起身分析道。
      “运粮的车,一日最多能行三十里,从这条路走,运到嘉峪关至少要二十天,但现在嘉峪关的余粮只够十天了。”陈商咬着牙说。
      “那能怎么办呢?这二十天虽长,可毕竟梅岭山这条路多大道,也向来少匪盗。”
      “高员外!你知道边关断粮一日要死多少人吗!”陈商抬起那双猩红的眼看着高麟玉。

      他们可以颓然,可以放弃。可守城之人呢?那些将骸骨扔入战场的那些人呢?
      皇轩且尘夜斩寄北侯之日,是快意吗?是风流吗?
      恐怕不是,随他从漠北而归的,是数万战死沙场人的悲鸣。是鲜血洞入骨髓。
      当他饮酒帝王前,他可是得意?
      恐怕不是,那饮酒的垂袖之下,是满目的泪,是沁血的双瞳!
      他死死攥着手中头颅的束发,鲜血从他手中滴落,落在织锦的毡毯上。
      而他饮下那口温酒。

      陈商掰着自己的手指,他立下的军令状只剩六日。
      而嘉峪关的余粮也只够九日了。
      每一日都意味着边关的将士要在饥饿中御敌,在饥饿中死去。

      “我知道。”高麟玉摇了摇头,“可又能怎么办呢?上了战场的兵本来就是要死的。就算我们粮草运到,他们还会有别的死法。死在箭下、死在风寒、死在各种你想得到,想不到的地方。”
      “可至少,我们能让他们死的更值得一些。”陈商说。
      “都不值的。这世上的死,都不值。”高麟玉却说。

      “陈主事,你现在便是怎么急都没有用的。这批粮食已经被劫了,要等南边新的粮草运过来,至少还要六日。这粮食仅是运到浔水,就已经过了你的十日之期了。”高麟玉摇了摇头,“终究是要断粮的。”
      “那便再行采买。”陈商死死握住手上玲珑双层香炉,这香炉是李算给他的,他握着那早已冰凉的炉身,缠枝纹路死死烙在他手上。

      “再行采买?”高麟玉像是觉得荒唐般嗤笑了一声,“陈主事又说的好生轻巧,谁来主持采买之事?采买多少?采买的钱从哪里的库帑来出?你我是户部清吏司的官,不是神仙,不是城隍爷,做不了补天的勾当!”
      “难道你我身为大辰官员,便甘心只做个裱糊匠?不管那窗外是将士粮断,还是怎样,只要把那白纸糊上,就当看不见吗?”
      “你这个人……”高麟玉无奈道:“你莫不是个疯的。”
      “高员外听过那与天道弈棋之人的故事吗?”陈商却只是死死盯着面前的堪舆图。

      “传言有一人舍尽毕生万贯家财换得了三次与天道弈棋的机会,他使出毕生心力,穷尽心算,可终究三弈三败。”
      三次棋败之后他已身无半点筹码,众人劝他离开,可他却向天道大喊:那便断我一臂。换再弈一次的机会。
      可这一次,仍是败。但此人却仍旧不退:再舍我一目!
      终究,此人用一臂,一目,一副肝胆,换了三次弈棋的机会,就在他舍了那颗心脏而去的一局,他胜了!胜了天道一子!而后气绝而死。

      这四水十八山吞尽了他的一切筹码。而后叫嚣着:还不够,还不够!
      无妨,那便断我一臂,舍我一目。让我再上这棋局,对弈一场。

      “你要与这天道弈棋吗?你信你能赢?”高麟玉神色恍惚地看向他。
      “我不知道。”陈商摇了摇头说:“可至少,我要再来一局。”
      再给我一次执棋的机会,再让我再一次握住那刀。

      我还活着,那就还不是绝境。
      我还尚有一息,那这结局就还未定。
      纵舍尽一切,又如何。纵满盘皆输,又如何,纵不值,又如何?
      我定要舍了我的一切,方肯甘愿下了这对弈的棋盘!

      捉刀人死在战场,弈棋人死在棋局。
      而他陈商,要死在自己的甘心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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