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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海的弄堂(2) ...


  •   民国二十七年的正月,我在上海罕见的漫天大雪中呱呱坠地,租界圣约翰医院里的腊梅树见证了我的第一声响亮啼哭。那个关于苏联高官的谣言在我的黑眼睛黑头发面前不攻自破。母亲给我取名叫如梅,白如梅,意思是希望我像傲雪的寒梅一样坚韧不屈,并遵守承诺给戴笠寄去了一张我的满月照。
      也许母亲那时就预感到,一个电影明星的女儿,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此生的道路注定不会平坦。
      我的母亲人尽皆知,我的父亲却无人知晓。记事以后,我每次问起母亲关于父亲的事,等来的都只有三个字:不知道。我渐渐明白,父亲是母亲心中最深的秘密,无论我怎样软磨硬泡,她都不会透露一个字。
      沦陷区粉饰太平的生活令人们感到无比压抑,报纸也对明星的花边新闻失去了兴趣,这倒将母亲从旷日持久的猜疑中解放了出来。上海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城市,人们低着头从狭窄的弄堂中穿过,不再抬头眺望远方的天光。未来变得面目模糊,连活着都成为了一种荣幸。
      母亲当时并无电影可拍,存款又尽数捐给了重庆,只留了少量金银细软供我们母女生活。襁褓中的我在上海湿冷的冬天里发烧不断,坐着月子的母亲每天抱着我奔波于老房子和医院之间。冬天没有结束的迹象,箱子里的首饰却在一件件的减少,戒指、耳环、项链前仆后继的进了当铺的门。母亲却一如既往的乐观,即便箱子里只剩下最后一条貂皮披肩,她依然在忙碌日常琐碎时哼着小姑娘般不识愁的小曲儿。买菜、做饭、洗尿布,母亲放下风花雪月的明星身段,勤恳而愉快的拾起了普通人的柴米油盐。
      母亲的家人,即我的姥爷姥姥早在上海沦陷前就已迁居南洋,深受中国传统儒家思想熏染的他们至死都无法接受他们的女儿从事电影这种低贱的“卖笑生涯”,特别是母亲在一部极为叫座的电影中扮演了一名娼妓的角色以后,姥爷的一则登报声明便彻底断绝了他和母亲的父女关系。母亲为了电影背叛了她的家庭,程正夫曾说,白露当年和电影一场轰轰烈烈的私奔,揭开了她人生如戏的一辈子。
      尽管光景惨淡,母亲的生活却不改其电影一样跌宕起伏的本色。民国二十七年的元宵节刚过,还没出月子的母亲毫无预兆的被一场用心险恶的“莫须有”风波卷入了空前的绝望之中。
      民国二十七年的元宵,一声枪响震撼了所有中国人的耳膜。第五战区副司令长官、山东省政府主席兼第三集团军上将总司令韩复榘公然违抗军令,不战而逃,日军轻易穿过山东全境,攻占徐州。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以违抗军令、擅自撤退的罪名,判处韩复榘死刑并执行枪决。
      宁死于战场,不死于国法。这十个字随着韩复榘的鲜血深深烙进了全体国军将士的心中。这本来是一件整肃军纪、振奋军心的好事,可是母亲怎么也想不到,她这个局外人、旁观者竟被人和那场国人唾弃的败仗生拉硬扯在了一起。
      韩复榘被枪决以后,军警从其办公室的抽屉里搜出了若干张母亲的明星照。更巧的是,韩复榘在弃守徐州前确曾擅离职守去过上海。中央社的记者在报道里无意的单独提到了这两件事,却很快被各大报章转载并加以联系。《益世报》更是捕风捉影的示意韩复榘是因为难舍白姓女明星的温柔乡,才做出了不放一枪临阵脱逃这等辱没军人气节的可耻举动。此报道一出,举国哗然,母亲的名字又一次席卷了街头巷尾,当年被卖花姑娘所惊艳的人们,在激烈的民族感情的灼烧下失掉了理性,一面倒的将“红颜祸水”的罪名扣到无辜的母亲头上,甚至很多认识母亲的报界友人,在众口铄金的诋毁中,也失去了挑战舆论维护真相的勇气。
      高官和女明星的关系永远是人们猜测的焦点。早在民国二十年,东北沦陷就曾把少帅张学良和当时最红的影星胡蝶这两个毫不相干的人扯到一起。许多人依然记得广西大学校长马君武作的那首流传甚广的诗:
      赵□□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正当行。
      温柔乡是英雄冢,那管东师入沈阳。
      诗中的三个女人,仅有赵四小姐和张学良有过瓜葛。天津的朱五小姐只见过张学良几面,而影星胡蝶更是冤枉,她根本就与少帅素昧平生,却被无辜的扯进了这桩文墨官司中,莫名其妙的扣上了“红颜祸水”的帽子。
      七年之后,历史再一次重演。母亲白霜和同样素昧平生的“逃跑将军” 韩复榘就这样被一种滑稽的方式扯到了一起。
      乐观的母亲第一次遭受了心灵上的冬天。她不能接受自己为之努力奔走竭力付出的祖国会用这种方式来嘲弄她忠诚的女儿。她不信“众口铄金”,不怕“越抹越黑”,她要驳斥“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面对贫穷安之若素的母亲,在毁坏的荣誉面前第一次流了眼泪,她找到程正夫,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为自己讨回应有的公正。

      《益世报》报社远在天津,距离上海千里之遥,中途山东河北等省大部分都已沦为敌占区。更要命的是,台儿庄战役已经打响,李宗仁将军的第二集团军和日军第十师团近五万兵马正在津浦线上拼死厮杀。这个时候要穿过炮火横飞的津浦线去天津,简直就是往鬼门关里闯!
      程正夫后来坦言,他当初确实害怕母亲会不顾一切去天津,甚至硬着头皮作好了闯鬼门关的打算。所幸母亲并没有因为屈辱而失去理智,她冷静的对《益世报》的报道做了深入的分析,很快得出结论:如果要洗刷冤屈,就必须证明韩复榘来沪并不是因为自己。
      想在三十年代的上海滩查点什么事儿,最有效的方法既不是警察局也不是私家侦探,而是上海真正的地头蛇——青帮。青帮老板杜月笙在凇沪会战时曾任上海各界抗敌筹募委员会主任,他不仅非常喜欢母亲的电影,而且对母亲在凇沪战场上不让须眉的表现大为敬佩。其间有数次与母亲在劳军现场会面,杜月笙都对母亲大加褒扬,并且赠予母亲一把漂亮的小手枪以作防身之用。上海沦陷后,杜月笙为了躲避日本人的拉拢,远避香港,不过其在上海的门徒依然十分活跃。当初他与戴笠为了保卫上海而共同组建的“苏浙行动委员会别动队” 虽然阵亡过半,但剩余的八千多人仍活动在上海的每个角落,势力不可低估,真正应了北洋时期黎元洪曾形容他的那副对联“春申门下三千客,小杜城南五尺天”。
      这五尺天底下发生的事,自然逃不过杜月笙的眼睛。
      程正夫托英国领事馆的朋友帮忙,搞到了两张去往香港的船票。当时太平洋战争还未爆发,上海至香港的航线相对来说比较安全。有一大批文化名流如梅兰芳、胡适等都曾在上海沦陷后暂避香港。
      这是程正夫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杜月笙。在我记事以后,听邻居小孩讲杜月笙长着铜铃大眼,一身短打,武功了得,回来学给母亲听。程正夫在边上不止一次的纠正我,说这些街传巷闻都是子虚乌有,真正的杜月笙面目清瘦,一身长衫,是个温文尔雅甚至有点文绉绉的男人。而母亲每次都是一笑了之,不予置评。

      拜谒杜月笙十分顺利。也许男人总是不忍心拒绝太美的女人,母亲刚一表明来意,这位上海滩的老大当即义愤填膺的答应派上海的门徒彻查此事。见杜老板答应的如此爽快,母亲心思一动,又提出了一个条件:请杜老板为上海各大医院筹措紧缺的消炎药和医疗用品。程正夫在边上听得直皱眉头,这实在有点得寸进尺,说的不好听些,是“贪心不足蛇吞象”。
      母亲有点羞涩的一笑,眼睛坦荡的看着杜月笙说,“杜老板,跟您提这个要求,我心虚,理却不亏。现在上海租界已经沦为孤岛,很多同胞从日本人的枪口下逃生,却仅仅因为缺少一支最普通的止血针,一颗最廉价的消炎药死在了医院里。我知道杜老板是蒋委员长亲命的中央赈济委员会委员,各方筹措的物资和救济品都要经过杜老板运往汉口和重庆,想必委员长也觉得,在香港,只有杜老板您才有这样的人面。当然,我也知道杜老板这里的物资多是往大后方送的,可是上海沦陷了,上海的人心并没有沦陷!他们在凇沪战场上冒着枪林弹雨给将士们送水送食物,您的门徒也在其中,您是最知道他们的可敬的呀!现在他们活在日本人的刺刀下,日子已是艰难,杜老板可否看在上海同乡的面上……”
      程正夫见杜月笙没有笑,生怕弄巧成拙把头件交托的事也黄了,赶紧接口道,“白露的意思是,如果杜老板方便的话……”
      “方便!没什么不方便的!”杜月笙大手一挥,唬得程正夫一愣,“白露小姐侠义心肠,巾帼不让须眉啊!我杜某人说过,为抗日不惜毁家纾难,区区这点要求岂有推脱之理?”
      母亲喜出望外,“杜老板一言九鼎,果然爽快!”
      杜月笙摆手道,“小事一桩,不足挂齿。”说着端起茶杯边磕着盖子边喝了一口,程正夫发现他那双细长的眼睛在碗盖后狡黠的打量着母亲,从头顶到足尖,然后有意无意的停留在母亲酥酪一样白嫩的脖颈上。
      程正夫心里咯噔一下,这双眼睛使他瞬间意识到这个男人斯文背后深藏不露的危险气息,他不仅仅是中央赈济委员会委员,他更是鸦片赌博无所不沾杀人越货无所不为的青帮大头目,是很多人听到名字牙骨都发抖的杜月笙!
      母亲丝毫没有注意到来自碗盖后的目光,得偿所愿的愉悦使她的脸庞愈发光彩照人。
      程正夫努力镇定自己,心里却开始盘算找个什么理由向杜月笙告别,以免夜长梦多。他害怕杜月笙两片薄薄的嘴唇里会冒出什么下文来,将疏于防范的母亲会拽入圈套。说句实话,母亲这样美貌的女子登门有求于己,换了任何男人都免不了想入非非,更何况杜月笙这个□□头子!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杜月笙搁下茶杯,笑眯眯的看着母亲道,“明晚在九龙柯士甸道赈济委员会办事处有一场香港名流为抗战募捐的晚会,白露小姐如有兴趣,可在晚会上向各界人士现身说法上海沦陷的境遇。白小姐的电影在香港口碑甚好,募捐会如有小姐相助,相信香港的各位公子老板要比着掏腰包了!”
      程正夫胸口冬冬直跳,正要出言回绝。岂料母亲不假思索的一口应承,“好啊!有需要我尽绵薄之力的地方,杜老板尽管吩咐!”
      程正夫生生把到了嘴边的婉言拒绝又咽了回去,脸上只能装出应付的笑容,后背都凉透了。
      从杜月笙处出来,程正夫一直心事重重,母亲也顾自想着心事,两人谁也不说话,就这么沉默了一路。
      等一进饭店的客房,程正夫终于忍不住了,他冲母亲发了火,“白露!你不是三岁小姑娘了,连杜月笙想什么你都不清楚吗!你非要上赶着去参加那个晚会做什么!”
      母亲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抗战募捐晚会,我当然应该去呀!”
      程正夫气呼呼的坐到沙发上,“他是杜月笙!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刚才他偷偷看你的眼神,我是男人我一看就懂!你想过没有,他为什么要留你参加募捐?你在香港的人面能比他广?我告诉你,他要的是你这个人!”
      母亲没有反驳,只给程正夫倒了一杯水,“消消火。”
      程正夫看她一眼,“放心,你还气不死我!”
      母亲笑道,“你啊,有点草木皆兵了。募捐会上那么多人,他还能吃了我?”
      程正夫哼道,“就怕你连骨头都剩不下。”
      母亲摇头,“言过其实了,杜老板是个斯文人,不会乱来的。”
      “他那是假斯文!”程正夫冷着脸道,“真正斯文的人会借着喝茶死皮赖脸的盯着你看?而且看的还是你的光脖子!”
      母亲呵呵笑道,“那真正的斯文人就可以对着女士大发脾气了?”
      程正夫一时语噎,端起杯子狠狠喝了一口。
      母亲沉默片刻,开口道,“少之,我们认识有六年了吧!”
      少之是程正夫的字,母亲平时很少这么正经的叫他。程正夫有点奇怪的看着她,“没错,六年半了。”
      “咱们刚认识的时候,我还是个中学生。一转眼,都成孩子妈了。”母亲淡淡笑道,“这些年,多亏你了。”
      “你还想折腾我多少年?”程正夫看了母亲一眼,语气却缓和下来,“先是离家出走,后是和父母断绝关系。去趟苏联又弄了个孩子回来,还不肯说孩子爹是谁。解约、开除、被传去南京问话,你说你有过一天安生没有?”
      母亲笑笑,“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知道还不听我劝?”程正夫又皱起了眉,“听人劝吃饱饭,我好歹比你虚长十来岁,三教九流的规矩也懂一点儿。明晚的募捐会,你不能去。我给杜月笙打个电话,就说囡囡突然生病,你得马上赶回上海!”
      “真是的!咒我囡囡生病!”母亲假装白了他一眼,“现在回去,那说好的药品不就泡汤了嘛!”
      “药品没了,我们还可以想别的办法,可是如果你……”程正夫努力把火压了下去,“凡事你总得分个轻重吧!”
      “都是孩子妈了,又不是黄花大闺女。”母亲笑着开玩笑,“场面上的事情我懂,我有的是办法和男人周旋。”
      “你懂!你懂什么!”程正夫吼了出来,一掌拍在茶几上震得杯子嗡嗡响,“你还想再来一次!你还嫌把自己作践的不够吗!你知道你从苏联大个肚子回来,我当时……”他突然收住了话,胸口气得一起一伏的,疲惫的靠倒在沙发上,“我的姑奶奶,咱们好不容易熬到大家淡忘了这件事,好不容易又有公司找你拍片了。我还指望着靠你再火一回呢!你嫌自己日子太安稳了吗?这杜月笙是好惹的吗?你和他周旋,他动动手指头就能捻死你!”
      “我不信。”母亲还是一副轻巧的口气,“戴老板都没捻死我,他能比戴老板还厉害?”
      “这是两码事!” 程正夫眉头紧绞,“戴笠怀疑你是出于公,抓不着证据自然还你清白。而杜月笙是藏着私心的,他帮了你是要回报的。你是个难得的电影苗子,我实在不想看你走张织云、阮玲玉的老路!”
      权势总是伴随着是非。影星张织云、阮玲玉和茶叶大亨唐季珊的两段感情,以始乱终弃和香消玉陨结束,成为民国影史中一出令人扼腕的悲剧。巧的是,程正夫正好是两人的鸿蒙之师,同母亲一样,张织云和阮玲玉也是因了程正夫的慧眼识珠而开始了各自的电影生涯。两位爱徒的遭遇,特别是阮玲玉的自杀使程正夫非常痛心,而母亲与两位前辈相比有着更高的天赋和灵气,因此程正夫一直有意让母亲远离权贵的交际圈,小心翼翼的想为她营造一个单纯安静的成材环境。
      未婚先孕使母亲如日中天的事业一夜之间跌落谷底,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转机,母亲却又是一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样子。程正夫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心里头说不清是生气还是怜惜,他干脆撂下话,“你若执意要去,我也没办法,我的话早就不管用了。不过我告诉你,咱们在香港举目无亲,你若有事谁也帮不了你。我不会为了你和杜月笙逞英雄,我没这个本事!”
      母亲把手盖在程正夫的手背上,“少之,你放心,我不会是第二个阮玲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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