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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上海的弄堂(3) ...


  •   说归说,刀子嘴豆腐心的程正夫还是陪着母亲如约来到九龙柯士甸道参加募捐晚会。来,是老大不情愿的,可是不来,他又实在放心不下母亲。
      赈济委员会办事处在一栋欧式的二层小楼里,挑高的大厅里宾客云集,一片衣香鬓影。程正夫窝在沙发里,边喝着闷酒,边看着一身真丝旗袍身段玲珑的母亲像蝴蝶一样在人群中穿来飞去,把一众名媛比得暗淡无光。男人们的目光像糖稀粘在母亲身上,程正夫都能嗅到那甜腻的味道。
      杜月笙正和几位香港大亨相谈甚欢,有意无意的透过琥珀荡漾的高脚酒杯,向母亲抛去一缕粘乎乎的目光。程正夫觉得那目光简直要穿过薄薄的丝绸,直接粘到母亲玲珑的身体上,心里顿时吃了苍蝇般难受。他很清楚,如果杜月笙会后执意要留母亲,他一介文弱书生是没有回天之力的,能否全身而退,就看母亲的造化了。烦躁夹杂着紧张,程正夫的心情简直遭透了,连几位名媛过来请他跳舞,都遭到了拒绝。他不想再去看杜月笙,越看胸口越憋气,干脆又把目光栓在了母亲身上。
      母亲一刻不停的满场飞,像一株藤萝从一棵树绕到另一棵树。旗袍上的牡丹红飞上了双颊,显得她原本就白皙娇美的小脸愈加粉嫩,一派少女的天真神气。程正夫无奈的叹口气,他知道白露作为演员最大的优点就是性格开朗、表现欲强,可是反过来作为女人,这优点实在是“福兮祸所依”呀!
      母亲正和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士跳着暧昧的伦巴,那男士把母亲搂的紧紧的,脸都快贴到一起了。在程正夫一直以来的调教下,母亲出入社交场合是很注意分寸的,跳舞可以,喝酒可以,但是不可以有低级的小动作,不可以越雷池一步。他要母亲成为银幕上的天使,而不是暗含轻蔑的“戏子”。这么些年,母亲已经历练的炉火纯青,今天这样的分寸显然是过了,可母亲却没有做任何反应,只任那男人的胡茬在她耳边蹭来蹭去。程正夫心里不乐意了:好你个白露,都是孩子妈了,居然见小白脸还犯晕乎,也不想想自己的处境!杜月笙不认为你水性扬花好得手才怪呢!真是白费了自己多年的心血。
      门口一阵骚动,程正夫隔过人群看去,只见宾客们簇拥着一位西装笔挺、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往这边来,大老远的,杜月笙和几位大亨都满面笑容的站起来,急急迎了上去。
      杜月笙笑着握住那公子哥儿的手,“黄允耀黄老板!幸会幸会!”
      程正夫顿时豁然开朗:原来是香港首富黄家的大公子,怪不得面子这么大。他正松懈下来准备抽根烟,脑子里突然灵光一动:自己的电影不正缺个愿意掏腰包的大老板么?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呀!想着人已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他整了整西装,也换了一脸笑容凑上去,“黄老板!久仰久仰!”
      黄允耀笑眯眯的看着他,“这位是……”
      杜月笙介绍道,“大中华电影公司的导演,程正夫先生。”
      “哦……”黄允耀嘴里答应着,眼睛里却还是一副不明就里的神情。
      “《春闺旧梦》不知黄老板可有印象?”程正夫赶紧介绍自己,“那是鄙人的陋作。”
      “哦……”黄允耀立刻恍然大悟,笑呵呵的拍了他的肩膀道,“有印象有印象!当年那个卖花姑娘,我到现在还念念不忘哪!”
      “看来黄老板和我们,都是同好之人啊!”杜月笙笑着递给黄允耀一根雪茄,“无巧不成书,您今天可是来着了!”
      “白露小姐也来了?”黄允耀左右环顾,手里的雪茄也顾不上点,“还是杜老板的面子大呀,把民国第一美人都请来了。”
      程正夫酸溜溜的站在一边,作为《春闺旧梦》的导演,竟远远比不上一个半分钟镜头的群众演员给人的印象深刻,果然是男人好色。一侧眼,却看见母亲正轻手轻脚的溜到黄允耀身后,见程正夫看她,急忙将食指竖到唇边,示意他不要出声。
      程正夫心里更加不悦,悄悄白了她一眼:这个白露,愈加没分寸,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母亲一脸孩子似的淘气,出其不意的一把蒙住了黄允耀的眼睛,把嘴凑在他耳边轻声道,“先生,买枝花吧!”
      黄允耀毕竟是场面上的人,只略微愣个神,就扒下母亲的小手,边捏在掌心里揉,边不慌不忙的转过身去,“请问白小姐这枝花,要价几何啊?”
      母亲秋波一转,脉脉的看着杜月笙,“今天晚上这枝花是卖与杜老板的,黄老板有意,不知杜老板可愿转手?”
      杜月笙笑着摇头,“凡事讲个先来后到,黄老板不至于要杜某忍痛割爱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程正夫心里实在挂不住了,他真不明白母亲为何要好端端的去挑逗这两个不好惹的男人。他冲母亲使了个眼色,连电影投资的事都没提,就作出一副要告辞的样子,“杜老板,黄老板,真不巧,我们接下来有个片子要谈,咱们改日再叙吧!”
      母亲没心没肺的笑道,“接片子的事情,你去就行了。我听大导演的!”
      杜月笙和黄允耀赶紧点头,“那我们求之不得。”
      程正夫脑门都快冒烟了,母亲今天的表现实在让他窝火,于是坚持道,“你也得看看那剧本是否合适你来演,导演也要尊重演员的意见嘛!”
      “我没意见!”母亲大大咧咧的一挥手,完全不顾程正夫眼睛里的焦急,“有程导演帮我挑本子,我绝对放心!你说合适,不合适也合适;你说不合适,合适也不合适!”
      黄允耀叹道,“能得美人如此信任,程先生真令人嫉妒呀!”
      程正夫几乎被母亲噎得无话可回,他的心情简直糟透了:真不知道白露今天抽了什么风,竟然九头牛拉不回来的要往火坑里跳。莫非是吃了颠沛流离的苦,换了心思,想要找个稳固的靠山了?程正夫猜不透答案,可是话已经说出去了,母亲领不领情,他都得离开这个地方。
      白露还在一脸天真的冲着自己笑,他仿佛已经能预见她的以后。他曾那么努力的要把她推上天去,做一个天使,可他还是失败了。她正一步步的滑向阮玲玉、张织云的轨迹上去,滑向这个苦闷而多难的时代中,女明星们最另人唏嘘也是最常见的悲剧中去。程正夫在这一刻竟有些恼自己,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唯唯诺诺的转身离开?自己怎么就不能在杜月笙和黄允耀面前硬一回腰杆,演一出英雄救美?可是恼归恼,他还是拖着颓唐的脚步走出了欧式的二层小楼,黄允耀富可敌国,杜月笙权势遮天,自己的腰杆子再硬,也硬不过银子和枪杆子呀!
      程正夫懊恼万分,整整四个钟头,他哪里都没去,就坐在九龙柯士甸道边的一排长椅上。心灰意冷的盯着门口看,看着看着,仿佛又见到当年窈窕清丽的阮玲玉挽着风度翩翩的唐季珊,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心丝丝缕缕的疼起来,他无奈的把脑袋埋进了膝盖。
      母亲出来的时候,程正夫投向她的目光已经带有一丝惋惜,仿佛是白玉染上了微瑕。可是大大出乎他意料的是,跟随在母亲身后的杜月笙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恭敬态度,丝毫未见轻佻之举。两人在门口略微寒暄几句,礼节性的握了手,母亲就钻进了杜月笙安排的车离去。杜月笙一直目送汽车远去,脸上再也不见起初那般暧昧的神情。
      程正夫大惑不解,是什么让这个青帮头子的表现判若两人?母亲哪来那么大的能耐?

      回到宾馆,母亲正悠哉游哉的一个人下着围棋。棋盘上满是黑白相间的长龙。
      程正夫满肚子疑问,开门见山道,“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当然!”母亲甜甜一笑,“我早说过,你是草木皆兵了!”
      “你说的轻巧!”程正夫一脸严肃的看着她,“告诉我,你是怎么让杜月笙打消念头的?”
      “你的好奇心怎么这么重呀!”母亲嘟哝一句,“我的棋本来就乱,这下更不知道怎么走了!”
      程正夫终于有了笑容,“自己和自己走,本来就没章法!你把事情说清楚,我陪你杀几盘过过瘾!”
      母亲叹气道,“你真是把我当女儿管了……也罢,管总是为我好,我能理解。其实我没用什么高超的手段,只不过是在杜月笙和黄允耀之间制造了点误会,让他们都以为我是对方的人。杜月笙正在筹款的时候,自然不愿得罪香港的‘财神爷’,而杜老板的赫赫威名,黄允耀也不得不顾忌。这是最简单的离间计,都是你在电影里教我的!”
      程正夫半信半疑,“就凭你?能把他们两个离间了?”
      “不信?”母亲反问,“那你说说我还有什么办法全身而退?咱们没权没势,除了借力打力,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程正夫看着母亲满不在乎的样子,神情也慢慢轻松下来,“你还真有两下子!不过你这套可千万别用在自己人身上,我可吃不消!”
      “你呀!我才不稀罕哪!百无一用是书生!”母亲取笑道,把黑白子都收进竹箩里,“你说要陪我杀几盘的,可不许耍赖!”
      “我什么时候耍过赖?”程正夫立马坐了下来,动手帮着收棋子,“明儿一早要是没事,咱们先去把船票买了,囡囡这么久不见你,怕都认不得你喽!”
      “明早我有事,我约了人了。”母亲随口答道。
      “约了人?”程正夫身子一挺,口气明显变严肃,“你又要瞒着我去见谁?”
      “我现在不正和你说嘛!谁瞒着你了!”母亲委屈道,“这半年来,你愈发神经兮兮的。”
      “我神经兮兮?”程正夫睁大了眼睛,把手里的白子一鼓脑儿全摔在箩里,“要不是看你是个好苗子,我才懒得管这等闲事呢!”
      “好好,是我错了,我不该瞒着你。”母亲见他青了脸,赶紧哄劝,“我明天不是去会什么达官贵人。晚上黄老板给我介绍了一个戏剧专业的老师,重庆过来的,我想和她讨教讨教英文台词。”
      “重庆来的?男的女的?”程正夫一开口就问实质问题。
      母亲无奈笑道,“是女的!叫徐贞。她原是南京中央话剧团的话剧老师,南京沦陷后跟着话剧团一路撤到重庆,她与黄允耀的弟弟黄允嘉多年前便相识,最近重庆空袭频繁,便转来香港投奔故人。晚上正好和黄老板聊起香港的戏剧,我就和黄老板说我的英文总带上海口音,恐怕这辈子在香港难有发展。他就给我介绍了这个徐贞,说她的英文字正腔圆,非常流利。香港邵氏公司的演员都找她练英文台词呢!”
      程正夫看着她半天,才面色和缓道,“我还以为,你这辈子不打算演戏了呢!”
      “不演戏,怎么养活囡囡?”母亲悠悠的叹了口气,“我这辈子,就不是个靠男人的命。”
      “对,你连生孩子都不靠男人。”程正夫半开玩笑道,“以后囡囡问起她父亲的事,你怎么和她说?”
      “这有何难?我就说……不知道!”母亲又开始插科打诨,“或者干脆找些名人来,囡囡看哪个顺眼,就当哪个是父亲好了!”
      程正夫白她一眼,“瞎胡闹!”
      过了这么久,程正夫早已不在母亲面前提及我父亲的身份,好奇心也随着时间逐渐凝固。母亲曾说过:想知道囡囡的父亲是谁,等我死了,你们再去打听吧!因此他很清楚,在有生之年,母亲是不会揭开谜底的,这是她心深处最隐秘的情感。程正夫无从猜测那个男人的来历,但心里却着实嫉妒他:能让一个如此美丽聪慧的女人心甘情愿的为他承担下一切,这需要多大的魅力呀!白露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她是大明星,是电影大使,和无数英俊的男演员配过戏,拥有众多名流显贵的景慕。能让她动心并忍受一切委屈的,会是什么人呢?
      刚开始的时候,程正夫经常在脑子里一遍遍的筛着和白露有过接触的男人:一同出访苏联的梅兰芳、尚小云,同为大中华电影公司演员的许丹,甄强,曾在凇沪战场上见过面的74军军长俞济时等等,甚至……军统头子戴笠。越想脑子越乱,越想越扑朔迷离。但是现在他已经不想了,他知道也许自己穷尽一生也接触不到最后的答案,那又何苦庸人自扰呢?他只要记得囡囡是白露的女儿就够了,让那个风一样看不见摸不着的男人从白露的生活中彻底消失吧!

      母亲真是个天生的外交家,只花了一个上午,她就说服了徐贞介绍自己去重庆的中央话剧团接受系统训练。为了保险起见,徐贞甚至还答应陪同母亲一同前往重庆。
      程正夫惊讶不已,“徐小姐不是害怕空袭才来香港躲避的吗?怎么肯为了这点事陪你回去?”
      母亲自豪的一仰脖子,“这还不简单,我们一见如故,已经是好姐妹了!”
      程正夫眯起眼睛看她,“从杜月笙、黄允耀再到徐贞,你是连胜三场呀!看来香港实在是你的福地,不如留下来算了!”
      “这算什么!”母亲豪不谦虚的接着说,“募捐会那天晚上,我摁着汇丰银行老总彼得梁的手,在他捐的十万元后直接添了个零。当时满场喝彩,彼得梁连眉头都没敢皱!可惜你走的太早,没看见这场好戏!”
      程正夫直摇头,“你可真敢干哪!”
      “怕什么!英国人有的是钱!”母亲满不在乎道,“为了抗战,能捞一笔是一笔!”
      “杀鸡取卵……”程正夫数落道,“估计下次募捐,彼得梁要退避三舍了。”
      “那我就追上门去,赖着不走,不见银子不罢休!”母亲孩子似的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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