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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缉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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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清形势的一瞬间,宗潼连跑路的心都有了。
敖广作为天庭缉拿的罪犯,在哪吒怒砸水晶宫的这么一个档口,微妙地死了,怎么看都是有人要把黑锅扣到哪吒身上。
宗潼有点哆嗦,他想得更深一些。
这个责任,十有八九要落在自己身上。
他探听过天庭形势,近千年来,二郎真君隐匿,有名有姓的大神纷纷推脱沉寂,唯有哪吒承下职务,一肩担起离火司,几乎是天庭唯一能依仗的得力战将。
局面摆在这里,哪吒若是出事,天庭一时便再无可用之人,因此天帝就算要罚,也只会罚的轻拿轻放,但水族必须要安抚,想来想去,被用来安抚水族的人选,只有自己。
他妖物出身,在天庭无足轻重,水族对他有怨。
斩龙台下他的头颅,与一个妖言惑上的谎言,足以用来平息水族的怒气。
宗潼咽了咽喉咙,背心被冷汗沁湿,衣料贴在皮肤上。他强自镇定下来,大脑疯狂运转,试图给自己寻找一个出路。
如今再后悔也于事无补,重点是如何才能活命。
混天绫在身,跑是没法跑了。
宗潼紧张地四顾一番,找了找哪吒,见他还没注意到这边的事情,正背对着他坐在高高的蟠龙柱上,屈起一条腿,将脸埋在膝盖中,单薄背脊勾勒出的弯曲弧度看起来很萧索。
他吁出口气,紧一步迈进火里,查看尸体——他想知道敖广是怎么死的。
可三昧真火将两人烧成了两块焦黑的炭,老乌龟死后露出原型,坚硬的龟甲与敖广身上烧烂的皮肉粘附在一起,烧的难解难分。
宗潼半跪在尸体面前,一手扶着乌龟的背甲,面色难看,他的身形晃了晃,紧接着,猛地绷紧了。
他惊疑不定地回过头去,看见高高坐着的哪吒也仰起脸,看向头顶深不见底的海水。
不是错觉,确实有鼓声!
隆隆的战鼓声遍布四面八方,如同当头扣下的巨瓮,要将他们困在其中,海水像块被热刀子切开的黄油,柔软地一分为二。
天空一碧如洗,千年之后,阳光再度铺散在幽深海底,在水晶宫的破砖烂瓦上投下温暖的阴影。
海平面之上,百来个天兵围做数圈,下落时缓缓合拢,呈包抄之势,最里面的士兵身披银甲,手擂战鼓,鼓声震耳欲聋,整齐划一宛如一人所出,令海水也为之颤抖。
待到天兵天将的阴影浓重地将哪吒淹没,一人越众而出。
那人面貌清秀,左眼夹一片琉璃镜,周身做派温润斯文,他低着头看向哪吒,露出一点苦笑,柔声说:“三太子,你这是何苦?”
哪吒皱起眉看他,半晌扯扯嘴角:“来的倒快。”
他收起火尖枪乾坤圈,意兴阑珊地伸出手,等甘默捆他。
几乎冲昏头脑的怒气熄灭之后,他的心里就只剩下一捧空荡荡的飞灰。
一个水晶宫对天庭来说算不了什么,对敖桓亦然,而他被敖桓气昏了头砸掉水晶宫,反倒平白无故让人看了笑话。
按理说,回过味来了,他是该生气的。
可或许是方才那短暂的爆发耗费了他太多心神,本该激烈的情绪有气无力地蹦出几个火星子,大事化小地散了。
他能感觉到的只有累。
是想躺下,想安眠一场,想抛下一切,想嚎啕大哭却只能无力地看着天花板的那种累。
他有点累了。
甘默沉默片刻,目光掠过这片荒凉景色,他叹了口气,感到满心的进退维谷,拿他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忍不住出声抱怨:“这水晶宫,砸了也就砸了,让他们再修一个就是,可是那敖广,您杀他做什么,忍下这一时,到时拿人入天庭,他要杀要剐,还不是离火司说的算吗?”
哪吒听完他这番抱怨,却没明白,莫名其妙地说:“谁杀那傻子了?”
甘默只领了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听见哪吒如此理直气壮地反问,登时自己的气势就弱了半截,他犹豫片刻,道:“可是我收到命令,说三太子毁水晶宫,杀龙王……”
哪吒脸色一变,扭头去找宗潼,甘默不明所以,顺着哪吒的目光看去,见前些日子才走马上任的新司书满身血迹地昏在地上,生死不知,旁边两具焦黑尸骨。
事实似乎十分明朗,哪吒积怨千年,终于借这次职务之便得报,先烧死敖广,后砸烂龙宫。
眼下人证物证俱在,不好分说,甘默默默无言,只好一挥手,着人上去缉拿,自己则朝着宗潼那儿去,打算先收敛起敖广的尸骸再说。
可几个天兵面面相觑,挪动两步,竟没敢上前,一人胆大些,挤到甘默身边,小声地说:“三太子他……”
甘默以为他们是怕这位常年凶名在外的大神,敷衍地安抚道:“他方才不是都伸手了吗,你们就上去意思意思……”
“不是!”那天兵抖抖索索打断他,“您看一眼他。”
甘默对这群怂货没了脾气,狠狠叹了口气,把他手上的镣铐拿来,自己往哪吒那去,边走边教训天兵:“三太子又不会吃了你,你这么怕他……”
他话说到一半,一抬眼掸见哪吒的眼神,心里一激灵,险些摔了镣铐,嘴里训人的话也忘了半截,他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半晌才讷讷地说:“您、您这是做什么?”
他看出哪吒动了杀心,明眼人都能看出哪吒的杀意。
凶戾之气像条丝丝吐信的毒蛇,盘亘在他眉心,明明白白地昭示天下,挡他者死。
哪吒偏头看他,突然笑了一下。
那点杀意就如风中浮萍,飘飘荡荡地散去了。
他素来乖僻,连笑也不肯好好笑,非要先单单提起一边嘴角,显出十足的嘲讽和瞧不起人后,才肯笑地十分对称。
可他现在对甘默这样普通地弯起嘴角,显得很乖顺,像个普通的,单薄又沉默的男孩。
教甘默几乎在这样的笑容里,看出些莫可名状的脆弱来。
哪吒心底的飞灰被大风涤荡起来,蓬松又无处不在地盈满了他枯竭的心房。
他说:“甘默,你走吧,我得找一个人。”
即使是轻罚,他也要在天庭走上数月的手续,哪吒等不起这么久,鲲鹏会带着敖桓很快离开这里,他若是想找到敖桓,这是最后的机会。
“可——”
哪吒摇了摇头,隔空拎过宗潼——他还有用,将他随手扔在身后。他站起身,当空抓出火尖枪,信手振血,疲乏从指尖漫上来,沁入他血脉。
枪尖一点火焰映在他眉心,照得他面色苍白如鬼魅,哪吒说:“那就一起上吧。”
甘默抿着嘴,一时没有说话。
天兵堆忽然散开,有人走出来,轻轻按住他的肩膀,沉声道:“你且退下。”
哪吒拿着火尖枪的手忽然攥紧了,浑身不可查地轻微一颤,他一咬嘴唇,把那片刻的动摇节节咽下,一时间竟不敢对上来人的目光。
他疲乏的目光飘摇片刻,落在那人右手。
七宝玲珑塔,浩大无限力,降妖魔,破鬼神。
哪吒嘴角动了动,想露出一个轻描淡写不以为意的笑,告诉所有人他并无所谓。
但他没笑出来。
李靖在天庭虚领闲职,这些年远离战场,玲珑宝塔平日便供在家里,吃灰吃了许多层,早已变成摆设。
今日他托上这塔,跟着甘默来到这里,什么用意,自是不言而喻。
李靖说:“哪吒,你让为父失望,也让李氏门楣蒙羞。”
哪吒垂着眼,木然地望着自己握住火尖枪的手背,心想,我就知道他要这么说。
威严的李靖高高在上地托着他那金闪闪的宝塔,操着忧国忧民庙堂江湖的心,未曾分出一点多余的注意,给他不动声色摇摇欲坠的幼子。
千年前是,千年后,也是如此。
千年前他站在李哪吒身后,无情目光是推他自戕的最后一只手;千年后他领兵站在哪吒面前,冷漠神情与当年的敖广别无二致。
李靖的训斥在耳边呶呶不休,是哪吒听腻了的大段废话,他把容人之量和心胸狭窄这两个词放在口中咀嚼,被碎片扎的满嘴淋漓。
而他心底噗噗作响的火星,也终于借着这点心血,重新薄弱地燃烧起来。
哪吒仿佛在那一点稀薄温度里攫取到些许微末勇气,他径直打断李靖的话,叫他:“爹。”
李靖被他叫的一愣,长篇大论卡在喉咙里,竟忘了教训哪吒无礼。
哪吒很少叫他爹,心情好叫他老头儿,心情不好就硬梆梆地管他叫李靖。
青年深吸一口气,仰起头看向李靖,张了张嘴,一时间竟没说出话,他胆怯了。
哪吒自嘲地笑起来,目光轻轻地闪烁了一下,那句话在口边短暂地徘徊片刻,还是说出了口:“爹,不是我做的,水晶宫是我砸的,但敖广,我没杀。”
“你信不信我?”
他静静地等着李靖的回复,面上一片从容冷定。
装死的宗潼微微睁开一只眼,看见哪吒背在身后的一只手紧紧捏着,在发抖。
哪吒曾说过的过去还历历在目,宗潼内心五味交杂,也不由得紧张起来,竖起耳朵,等着李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