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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红烧还是清蒸 ...

  •   混沌之中,宗潼感觉自己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他是株小小海草,没灵力没未来,每天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活着,以及祈祷风浪不要出现。

      他还很小,根须太脆弱了,抓不紧泥沙,经不起一点摧残。

      宗潼幼年很幸运,没碰上风浪,得以安全长大,但是命里可能注定有此一劫,所以老天在几百年后给他补了场大的。

      在持续不断的失重感和冯芸的刺耳尖叫之中,宗潼终于昏昏沉沉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他花了半秒确认冯芸的安全,又花了半秒观察身边蓬松的云朵和不断接近的地面景色,远山变成了模糊的深色色块,城市是规整的四方形,星星点点地铺展开,挤进山海之中的每一个空隙。

      几秒之后,宗潼得出结论:自己在天上,并且正在自由落体。

      冯芸眼泪都飙出来了:“快想想办法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俩大头朝下,一路向地面高歌猛进地撞去,活像被龙卷风殃及的池鱼。

      宗潼没吭声,感受到浑身针刺似的痛,而灵力估摸可能只够他再把叶带变回人手,维持一下他此生最后的体面。

      他苦笑起来,和冯芸商量:“一会我能拿你垫背吗?”

      小姑娘忙着惨叫,没听见他说什么。

      宗潼只好闭上嘴,沉默地用充血的眼睛瞪着渐渐接近的地面,景色渐渐清晰,斑驳的白色灯塔在夜色中无声伫立,远方的码头上,一艘双层游轮缓缓开动,汽笛声尖锐悠远,透出暖黄的灯光。

      宗潼突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好像现在回过头看他的一生,他费尽心力偷学修炼,你坑我我坑你,就是为了从食粮变成一个有尊严的人,后来发现做个水族也不那么有尊严,又只好去做个神仙。

      结果变成神仙的第几天来着,就要像个普通凡人一样摔死,变成一滩海带泥,毫无体面可言。

      他妈的,早知如此,还不如被人端上餐桌,起码还能和大厨争取自己的死法——清蒸还是红烧。

      宗潼闭上眼睛,望着极速接近的海面,轻声说出自己的遗言:

      “还是清蒸比较好。”

      -

      说出这句话的宗潼,可能永远不会知道,片刻之前,哪吒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哪吒千算万算,唯独没算到在这倒霉的海域里,他会和乾坤圈混天绫丢了联系。

      他本认为有乾坤圈混天绫护着两个菜鸡,自己不需担心,因此他虽然没敢抓石先生,但本着贼不走空的原则,还是捎走了个木楞愣的小兵。

      水族们洗脑很有一套,小兵对这看不见的敌人很有骨气,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哪吒没心情和耐心和他空耗,干脆一手拎着俘虏,用他的脸开道,连开了几个洞穴,其中情景和方才那个没什么太大分别,只是活人有男有女有大有小,反应都甚为激烈。

      哪吒懒得解释,统统打晕,仗着脚下风火轮来去如电,转眼就把所有洞穴里的活人都悉数掏了出来,小兵为了开门,鼻子被磨平大半,一时委屈地眼都红了。

      三坛海会大神毫无虐待俘虏的自觉,一挥手把小兵变回原形,用这大海带利索地把人一个接一个地捆成一串,拖在身后打算稍后打包带走。

      就在这时,他感受到了乾坤圈传来的波动,带着宗潼特有的那种水族的凉意。像一尾鱼跃出水面,待涟漪散去,水面便平静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哪吒皱起眉,阖眼放出神识,他与宗潼那样的半吊子不同,不需要借助任何媒介,就可以“看见”一切。

      本该是如此。

      但哪吒却只看见了一片黑暗,好像墨汁,将一切都遮盖了,他看不见本该存在于此的洞穴,看不见混天绫乾坤圈,看不见宗潼与冯芸,甚至看不见自己。

      他终于变了脸色,拎起小兵冷声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大海带瞪着一双黑米小眼睛,气势已比刚才弱了许多,却还是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叶尖。

      哪吒盯着他,半晌道:“不说?”

      大海带被他话里的冷意和威胁吓得叶带一颤,一时间居然没敢再摇一摇头。

      “那别说了,看着吧。”

      哪吒的唇角突然浮起一点冷笑,随手弹出道结界护住活祭。

      他站在原地没动,两手插在裤兜,幽微火苗自他脚下燃起,点亮了这洞穴。

      很快,火舌舔着他的衣角,一路向上蔓延,眨眼便将他包裹在其中。

      迟钝的海带终于认出来人是谁,鼻音极重地惊恐尖叫:“李哪吒——!”

      青年居高临下地瞥他一眼,竖起一指封在唇边,笑得很邪:“嘘——”

      这一口气好像风长火势,轰一声巨响,暴涨的火苗飘飘摇摇地冲出十多米高,火焰如莲,层层叠叠地向四面八方盛开,哪吒脚踩火莲,顺着火势扶摇直上,很是舒适地抻了抻胳膊——他烦透了海水的阴冷潮湿。

      三昧真火明度极高,又不惧水浇,随着水流载波载浮地飘散开来,将黑暗的一方海域彻底照亮。

      哪吒垂目望着四溢流散的火海,海水沸腾,若有水中活物,必定如同森罗地狱。

      那一点磨不去的煞气突然在他眉心一跳,他眼中红光乍现,又缓缓隐去了。

      一个控制不住的想法在哪吒脑子里成型,他隐秘地想,若是在东海,他也能放上这样一把火的话……

      但这想法仅仅出现了一瞬,便被哪吒强行掐断,他啧一声,抬手掐了掐鼻梁,默念心经——这也是在猴子那学来的,猴子说紧箍咒发作的时候,念这个比较好使。

      心经水一样洗去他的浮躁与煞气,哪吒将呼吸调整得又缓又长,将肺里的最后一点浊气缓缓排空,才整理好他繁杂的思绪,抬眼去寻宗潼的下落。

      但就在此时,他也同宗潼一样,听见了雷声,由远及近的三声,哪吒一怔,来不及多想,便感觉整个海域开始倾斜,因变而生的巨浪裹着流火,城墙般一层层涌来。

      哪吒挥手间将巨浪驱散,拎起那串人类,在左摇右晃的火炉中沉思片刻,听见了第四声雷声,如在耳畔。

      好像雷闪把海平面扎破了个口,这兀自翻涌不息的火海仿佛找到了宣泄口,一股脑地朝着某个方向冲去,缺口处形成巨大的旋涡,将洞穴、火焰还有不知在何处的宗潼冯芸吞噬。

      见到此情此景,哪吒下意识地回头寻找某个洞穴,可火海翻腾之下,再也找不到那个洞穴的行迹。

      海水眨眼间浅下去,露出嶙峋的底部。

      哪吒用力闭了闭眼,不再多想,拖着那一串人,朝着出口只投而去。

      片刻之后,哪吒拖着那一长串人类,离水而出。

      无垠海面之上,月光如洗,遮天蔽日的怪物向空中跃去。

      它像条大到无可想象的鱼,下半身有光滑湿润的鱼鳞,与长长的尾鳍,在月光下闪耀着彩虹色的光。

      大鱼的上半身在逐渐长出坚韧如刀片的细长羽毛,前鳍无限伸长至身体的三四倍宽,前突的鱼嘴变成尖锐的鸟喙。

      方才哪吒便是从鸟嘴中脱身而出。

      饶是哪吒,也不免被这场景短暂震惊了一下。

      “鲲鹏……”他恍惚地喃喃,“上一次见到,已经是几千年前了?”

      这世间竟然还有鲲鹏存在吗?

      难怪方才那样黑,他连乾坤圈混天绫也感受不到,原是在鲲鹏的腹中。

      这些年水族便是靠着这只鲲鹏掩盖转移尸体的行迹吧。

      哪吒将那串人类送至岸边,没人醒来,他一抖手把海带解出来,方才十分硬骨头的海带这会儿全然没了气节,谄媚地对他眯起小眼睛笑:“三太子……小的有眼无珠,嘿嘿……嘿嘿嘿。”

      哪吒啼笑皆非,想起宗潼初次见他时说过的话,暗自摇头,不知道自己在水族心目中究竟是个什么形象。

      但,这海带既然已经亲眼见过他,便不能再留了。

      哪吒拎着海带,发起了愁:

      “清蒸还是红烧呢?”

      -

      片刻之后,哪吒眼疾手快地救下了满脸悲壮的宗潼和嗓子哑得没法说话的冯芸。

      三人在沙滩上坐了一会,各怀心思,因此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冯芸把脸埋在膝盖上,嘶哑地哭了。

      宗潼疲累得连面子上的事情也懒得维持,因此也只瞥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哪吒伴着哭声看了一会波浪潾潾的深蓝色海面,伸出长腿,踹了宗潼一脚。

      宗潼的背影有点佝偻,看起来兴致缺缺。

      他受了那一脚,也没吭声,转手拍掉背上脚印,慢吞吞地回头看了哪吒一眼,一句没心情在嘴里转了几遍,到底没说出来。

      哪吒半张脸藏在阴影里,朝着冯芸那里轻轻摇了摇头。

      宗潼就只好拖着疲累的身体又爬起来,去安慰哭泣的小姑娘。

      这一晚宗潼累的头昏脑涨,向来灵活的脑子和上锈似的,他拍拍小姑娘的脑袋,想了半天,才干巴巴地挤出一句:“别哭了。”

      冯芸短暂地停顿了片刻,泪眼朦胧地看了他一眼,埋下头哭得更伤心了。

      这一晚压抑的所有情绪都在此刻得以倾巢而出,她怕极了累极了,心里的防线被一再击溃,只剩下一根岌岌可危的弦在纤弱地拉着,摇摇欲坠的护住她最后一点清明。

      不哭的话,她要如何是好。

      宗潼被她哭得头疼,干脆闭上嘴,一手环过冯芸,轻柔地把她拉过来,把她湿淋淋的脑袋摁在胸口,和哄孩子似的拍拍她,半晌叹了口气。

      冯芸单薄的身体倏然间一颤,宗潼垂下眼,感到少女滚烫的眼泪濡湿了他胸口衣服,又无止尽的渗成一片濡湿冰凉。

      他忽然想起方才在水下时,冯芸那个苍老的眼神。

      正是月上中空,天幕低垂,海色如洗,风里吹来潮湿的咸味。

      谁都要经历这样的一个瞬间和这样的一个夜晚,无助和恐惧无法宣之于口,连流泪都显得过于坚强。

      但幸好,冯芸比他和哪吒都要幸运。

      有人救她,也有人愿意给她一个依靠的肩膀。

      待少女哭到睡着,两人默默无话,送她回家。

      海新村已经睡着了,只有月光薄纱似的披在瓦头田地。

      农人做了个发财的好梦;屠夫搂着分到的巨额财宝,在梦里见到被他亲手沉水的美貌姑娘;而白发鬓鬓的母亲,一手搭在幼子身上,在梦中濡湿了枕巾。

      哪吒信脚踢开块小石子,惊醒一声狗吠,过于静谧的虫鸣声和鼻端隐隐萦绕的淡淡农家肥臭味让冯芸很难相信晚上经历的一切是真的。

      宗潼把她从背上放下来,目送她跌跌撞撞走到家门前。

      冯妈妈没有锁院前大门,铁门上刷的绿漆久了,一碰就簌簌掉屑。

      冯芸的指尖扣紧铁门,突然转过身,怀抱着一路积攒下的莫大勇气问:

      “你们是神仙吗?”

      “算是吧。”宗潼想想说,“他比较名正言顺一点。”

      “那——”冯芸的嘴角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但到最后,也只露出了一个有点怅然的微笑。

      冯芸抬手一绾鬓边碎发,露出了一个有点苍白的微笑,对哪吒说:“第一次见面,我太唐突了,真不好意思。”

      哪吒笑了笑,没说话。

      她踟躇片刻,想问的话在心口盘亘几次,终究还是寂寥地沉了下去。

      太远了,这样的距离远比贫富、阶级都要遥远。

      她咽下那一点尚未破土的恋慕之心,尝到口中未散的血腥味,和海水咸腥的苦。

      仙人,大抵是不要为钱发愁的吧,她却还要为第二天的日出忧心忡忡,村子是不能再住了,可母亲的一生积累都在这里,再跑,又能去哪里呢。

      她背对着两人走进农家小院,慢慢合上门,身后的场景渐渐收成窄窄一条,看不见仙人们的脸,和她前几日仍做着的一场美梦。

      宗潼眼瞧着铁门合拢,心里到底泛上一点没用的恻隐之心,于是同哪吒说:“随后去哪,三太子。”

      他演技欠佳,在三太子几个字上落了重音,余光里看见铁门一颤。

      “去哪?”哪吒打了个哈欠,猫似的伸懒腰,衬衫提起来,露出一截好看腰线。

      他沿着青石板路走了,把宗潼丢在身后,宗潼看着他高挑瘦削的背影,从他漫不经心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点冷意:

      “准备准备,去见个许久不见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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