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徒[封神]》喝开水烫嘴

11、11

　　宗潼一时陷入两难。

　　在他看来，这事儿于哪吒，是逆鳞，是疮疤，若是说得过于直接，不免破痂流血，血肉模糊，他怕哪吒恼羞成怒。

　　可装傻又行不通。

　　在短暂的沉默里，哪吒却是看懂了宗潼的欲言又止，他叹了口气，冲宗潼伸出手：“手机。”

　　宗潼松了口气，知道哪吒到底看透自己的顾虑，不想为难他。

　　他庆幸自己免了个艰难抉择，很是积极地伸手摸口袋，可左边摸到右边，又从大衣摸到裤兜，俱是空空荡荡。

　　他动作一滞，终于迟钝地想起手机去处。

　　“在那小孩儿手里，忘记还我了。”宗潼两手空荡荡，有点尴尬地笑笑。

　　哪吒一怔，慢慢缩回手来，笑了一声：“……罢了，我也不是不知道。”

　　他复又迈开脚步，把没动弹的宗潼甩在后头，悠悠地念，语气很轻松，像在说什么与己无关的事：

　　“帅三胎哪吒，生五日化身浴于东海，脚踏水晶殿，翻身直上宝塔宫。龙王以踏殿故，怒而索战，帅时七日，即能战，杀九龙。”*

　　哪吒一顿，唇边呼出的热气渺渺而散，像是数千年前洇在海水里的，淡红的血。

　　“……父以石记为诸魔之领袖，怒其杀之以惹诸魔之兵也，帅遂割肉刻骨还父。”

　　“是这样吧？”哪吒轻声问。

　　宗潼没说话，算是默认。

　　即使后世如何改编，传说的轮廓已经成型，而哪吒在其中的表现，其实不算是个好人。

　　“浴于东海……震龙宫，杀龙子，我可真是个混账。”

　　哪吒没心没肺的笑了几声。

　　“我不仅混账到洗澡都要杀人全家，还连累陈塘关数万百姓。”

　　是时，四方水族百万水众身御乌云，暴雨瓢泼，东海掀起无边巨浪。

　　然后洪水暴涨，在哭嚎连天中，龙王轻而易举地冲垮了他爹娘苦心经营的一隅桃源。

　　以宗潼看来，这事儿单论传说，哪吒做的确实混账，混账的无可指摘，但这话宗潼作为下属不好说，只好沉默，俩眼盯着地砖上的花纹，认真的像是能从里面看出花来。

　　宗潼决心把自己当成一个移动行走，只进不出的告解室。

　　以宗潼的职场经验，上司突然对你剖心剖肺，大多是试探，有点来意不善的意思。

　　因此他尽量寡言少语，免得出错，至于哪吒的心事——

　　听听得了，都是成年人，谁还没有压在心底的黑暗过去，明早起来，这些横陈在夜里的悲春伤秋也就像阳光下的雾气，消散的一干二净了。

　　一夜之后，他没见过三坛海会大神的脆弱瞬间，而哪吒，也还是那个披鳞戴甲的叛逆少年，骄傲的无懈可击。

　　哪吒说：“我也觉得我挺混账的。”

　　“可是事实不是这样。”

　　宗潼心里一动，抬起眼看他。

　　他们混在等红灯的人群里，街上车流不息，马路对面，红绿灯上的红色小人不紧不慢的走，再往后，商场竖起的弧形大屏广告，将每个人的脸都映衬的流光溢彩，有种迷离混沌的欢喜。

　　绿灯闪烁几下，缓缓亮起，人群迫不及待地涌过马路，像是股小小的洪流，而哪吒八风不动地扎在原地，身边人影交错，他仰头看向广告牌上女明星放大变形的脸，像溪水里不肯屈服的，尖锐的石头。

　　他轻轻说：“当年是敖广的人，请我去东海做客。”

　　像是救了乌龟的浦岛太郎*，被报恩的乌龟引入梦幻奢华的海底，哪吒记得虾兵蟹将堆满笑的脸，海水在他面前裂开，他走进去，目不暇接地看两侧海水中游曳的生物，人高的扇贝翕动贝壳，像海里的蝴蝶，人鱼踏浪，从未听说的鱼类在数丈高的水草群中穿行，对他露出微笑。

　　而尽头，高冠博带的龙宫太子向他行礼。

　　“做客？”

　　“做客。”哪吒重复。

　　绿灯闪烁几次，阻挡在白线后的车群引擎蠢蠢欲动发出轰鸣，新的等候人群在他们身边聚集，宗潼站在哪吒身后，看见他挺拔的肩线塌下去，肩胛骨在衬衫下微微耸起，然后低下头，两手插在口袋，混在人群中，慢慢走过斑马线。

　　宗潼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觉得不可一世的哪吒，这一刻的背影像条败狗。

　　身后有什么呼喊一闪而逝，他没注意，紧几步追上去，问他：“然后呢？”

　　“没有然后。”哪吒说，“等我再回过神的时候，水晶宫已经塌了，敖桓的尸体在我脚下，火尖枪插在他心脏。”

　　“你失忆了？”

　　“差不多吧。”

　　“后面的事情就和传说里的一样了。”哪吒加快脚步，借此，他重新打开肩膀昂起头颅，再度无所不能的倨傲起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个吗？”

　　宗潼心里重重一跳，来不及说话，身周场景转瞬变化，像是没有特效的PPT，一键切换到下一页面。

　　瞬间的失重感让宗潼惊恐地想要尖叫，可惨叫被强制扼在喉咙里，他悬在空中两腿乱蹬，痉挛的指尖在脖颈间触摸到柔软绸缎。

　　是混天绫。

　　他缓了缓，一扫身周环境，发现他们已回到了酒店，而他吊在那水晶大吊灯下面，像个摇晃的钟摆。

　　宗潼心惊胆战：“三太子这是做什么？”

　　哪吒抬起头，诡异的微微一笑。

　　宗潼脚下多了架腾腾大火，像个超大型的燃气灶，热浪让空气扭曲，大火暴沸地干熬起了海带精。

　　脚下钻心的滚烫让宗潼神经紧绷，水族对温度敏感，他重重咽下喉咙余光瞟到中央空调的室内温度监测，在这一瞬，数字升了二十度，如今显示的数字是45℃。

　　哪吒居然是玩真格的！

　　宗潼尖叫：“啊啊啊啊……呃。”

　　混天绫无风自动地把他捆成了一个没法出声的粽子。

　　哪吒慢悠悠地说：“在天界我家，不太好这么对你，本想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自己交代明白，奈何你不说实话。”

　　“唔唔唔唔唔唔！”宗潼挣扎起来，混天绫挪开，他立刻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唔！”

　　可能是仰头太久了累脖子，哪吒身影一闪，在宗潼面前坐了下来。

　　他悬坐在空气中，一手撑颔，歪着头和宗潼说话:“我方才与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宗潼睁着双惊恐的眼睛看他，心里在骂娘，觉得前几天的自己真是瞎了狗眼，才觉得这孙子温顺好欺。

　　说这话时他眉眼低垂，语气听起来有点伤心，若不是宗潼此时被他绑着，他甚至会生出一点廉价的怜悯来。

　　现在，宗潼更同情自己。

　　自己招谁惹谁了，刚刚还和人家掏心掏肺，转眼就翻脸不认人开始酷刑拷打。

　　他在心里为自己掬一把同情泪。

　　宗潼为表示配合，连连点头。

　　“若不是师父，我就死了，这些事我和我爹说过，但他不信，我只好自己找敖广算账，你明白吗？”

　　他要得知宗潼隐瞒的事情，以此为依仗去找敖广谈判，讨一个真相。

　　混天绫松开一点，宗潼大口喘气的间隙不忘表忠心：“明白明白，我之前被猪油蒙了心，想着保全自己才少说了那么一点点实话。”

　　“一点点实话。”哪吒讥诮地抬起嘴角，接着道，“说实话，宗潼，我不讨厌你，寻常事情我懒得计较，唯独这件事上，你若是继续隐瞒，我只好——”

　　他停顿一下，伸手拍拍宗潼的脸，像是觉得有点可惜，叹了口气：“只好让你因公殉职了。”

　　宗潼被因公殉职这四个字吓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连忙把头摇成了个拨浪鼓。

　　哪吒笑起来，觉得前期工作已经准备到位，于是往后一靠，摆出一副闲适姿态，道：“说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不怕宗潼再有隐瞒，于宗潼来说，他已经将四海水族得罪了个遍，唯一的靠山只有自己，先前隐瞒，无非害怕有些事情暴露会对自己不利。

　　但不利和小命，宗潼总是选得明白的。

　　哪吒知道，宗潼这样的人，贪慕虚荣，也贪生怕死。

　　宗潼很快认清了自己的立场，横竖混账事都是上头指使，他一个小卒，怎么算也就是个从犯，因此他心一横，将自己隐瞒的事情和盘托出。

　　……

　　待到一切说完，宗潼口干舌燥，脚下的大火更是让他头顶冒烟，险些变成干草。

　　哪吒听罢，若有所思，挥手把他放下去喝水，自己则轻飘飘地落在床上，开始思考宗潼说的事情，他说的有点魔幻，哪吒感觉自己需要消化一番。

　　宗潼被烤的腿脚发软，连滚带爬蹭到冰箱面前，连灌下三瓶冷饮，感觉自己像泡发的干香菇，每一个细胞都在狼吞虎咽地吨吨喝水。

　　哪吒在一旁问：“敖广要那么多尸体做什么？”

　　“不知道。”宗潼嗓子很哑，“不仅要尸体，也要活人，因为害怕被发现，所以都选在这种很封闭的村子里，托梦给他们，让他们以尸体祭祀龙王，然后用财物封住他们的嘴。”

　　想想又补充：“如果他们不配合，就会发洪水。”

　　付出几个尸体就能获得让整个村子吃穿不愁的财物，不配合的话还会有天降灾祸，孰轻孰重，谁都想得明白。

　　“尸体运到哪里你知道吗？”

　　“不知道。”宗潼老老实实地说，“我在没有化形之前，只负责运送尸体，隔一段时间会有人来，把尸体带走。”

　　“尸体……”哪吒不可思议，“这老泥鳅入魔了不成？”

　　“……”宗潼沉默片刻，才低声道，“也说不定。”

　　“怎么说？”哪吒眉尖一动。

　　“其实……”宗潼左右看看，放低了声音，像是怕被人发现，“其实敖广好像情况不太好。”

　　“这些年，龙宫的主事人实际上已经不是敖广了，是原先敖广身边一个很神秘的门客，那人……有点疯。”宗潼犹犹豫豫，“我也是感觉风头不对，才转投了天庭。”

　　那人想要敖广下台，而宗潼审度形势，果断举报了敖广，同时也咬紧牙关，没有泄露一点关于尸体的消息——他怕那疯子报复。

　　结果下来之前，宗潼成日里心惊肉跳，生怕那疯子一时不快把自己宰了喂狗，直到进入天庭，他才彻底安心下来。

　　“怎么个疯法？”

　　“一言难尽。”

　　哪吒眼中神色变换，少顷，他合了合眼，缓缓道：“不急，明日祭祀便有分晓。”

　　“哦。”宗潼觑着他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那个，三太子……”

　　“什么？”

　　“你怎么发现我没说真话的。”

　　哪吒似笑非笑：“若真如你所说，你在水晶宫挂名要职，我不信你会甘心将权力假手他人，放任油水不揩。”

　　宗潼脸色一变，好半天才扯扯嘴角，转身打算离开。

　　“那人叫什么？”哪吒在身后问。

　　“石先生。”宗潼低声说。

　　-

　　这一夜，不平静的并不只有宗潼。

　　小胖子蹦蹦跳跳跟在父母身后，手里攥了个雪糕，稀溜溜吃个不停，他不负责任的一双爹妈忙于打情骂俏，又嫌他手脏，没牵着他。

　　他看腻了父母恩爱，感觉十分没意思，一双小眼睛四处乱转，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玩的，让他爹妈出钱，给他买来。

　　他们沿着街道，走过十字路口，小胖子眼尖，远远看见人群里有个扎眼的高个，在寒风里岿然不动地穿着件单薄衬衫，头发剃的见青，混在人群里慢慢走过斑马线。

　　他一愣，摸到口袋里的手机，他爹妈心大，说手机主人着急自然会给它打电话的，让小胖子先好生收着，别丢了，他左等右等，没等到宗潼电话，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了。

　　没想到居然碰到了。

　　小胖子有点高兴，想追上去把手机还给他们。

　　小孩儿犹豫地看看他爸妈，叫了他们一声，年轻女人娇笑着，依偎在男人肩膀，没听见他的声音。

　　他翻起白眼，心里有点委屈，明明他刚丢没多久，他爹妈却还是对他不上心。

　　也是，他妈妈努力了好久，才住进这个叔叔的家里，哪能顾得上他呢。

　　自己去好了。

　　小孩儿打定主意，迈起小短腿，悄没声儿地混进人群，等下一个绿灯亮起，匆匆往哪吒走的方向跑去。

　　可追到他累的不行，手里的冰棍化了一手，哪吒的身影却追丢了。

　　他喘匀了气，把冰棒棍捏在手里，慌张地四顾一番，周围黑黢黢的，只能听见流水的声音，哗啦啦哗啦啦，潮气漫上来。

　　小胖子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又一次的跑丢了。

　　他有点害怕，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壮胆，颤着声音叫：“宗潼哥哥——？”

　　“阳洲哥哥！”

　　“冯芸姐姐……？”

　　“……妈妈呜呜呜呜。”

　　水里扑通一声，像是鱼跃出水面的声音，小孩脸色一变，白天溺水的记忆再度翻腾上来，他哆嗦着，腿脚发软，迈不开步子，啪嗒一声摔倒在泥地里，膝盖不慎磕到一块尖锐石头，疼的他眼泪汪汪。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东西，像有人踩过草坪，渐渐向他靠近。

　　小孩儿抽抽噎噎，颤颤巍巍回头：“妈……？”

　　“唔唔唔唔唔！！！！”

　　水边传来咚一声响，一串细密的气泡冒出来，很快地消失不见。

　　十字路口，女人终于想起些什么，迟疑地问男人：“朝朝呢？”

　　“不知道，你儿子你不上心，还问我？”

　　“讨厌~，大概是又跑去哪里玩了吧，朝朝身上有电话，他记得咱们的号码，会打给我的。”

　　-

　　傍晚，冯芸下了出租车，哼着歌往家走，不利索的腿脚没有影响她的好心情。

　　院子里静悄悄的，这个时候弟弟该在院子里玩才对。

　　想法在她脑子里过了一瞬，就被抛在了脑后，冯芸欢欢喜喜地推开家门，大声叫：“妈——”

　　冯力冲她露出憨厚的笑脸：“闺芸女回来啦？”

　　冯妈妈被捆在房间一角，几个年轻男人看守她，态度随意的像看守什么待宰的畜生，她望见冯芸进屋，流着眼泪拼命摇头。

　　冯芸一怔：“……力叔，这是干什么？”

　　“是这样的。”冯力颇不好意思的搓搓手，“村里有点事情，可能要麻烦你一下了。”

　　“那你绑我妈干什么！”冯芸变了脸色，摔下小包质问。

　　冯力仍然是一脸很温顺的，愁苦的，憨厚的样子，他常年干粗活的大手按在冯芸肩上，用了点劲，用商量的口气不容置疑地说：“闺儿啊，你这几天不在家，你妈妈就让他们照顾，饭店总要有人打下手，是不是，你嘛，就和叔走一趟吧。”

　　冯芸肩头剧痛，眼泪都要下来了，语无伦次地说：“你们要干什么，我不去，你放开我妈，你是不是有病啊我要报警了！！！”

　　冯力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围上来，三两下把少女控制住，在冯妈妈近乎绝望的注视下，悄无声息地从后门走了。

　　夜晚很长，祭祀的准备，刚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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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帅三胎哪吒，生五日化身浴于东海……父以石记为诸魔之领袖，怒其杀之以惹诸魔之兵也，帅遂割肉刻骨还父。”——《三教源流搜神大全》
浦岛太郎：日本传说，浦岛太郎救下乌龟，被邀请去龙宫做客，受到乙姬公主热情招待，离别时乙姬公主交给他一个盒子，嘱咐他不要打开，他带着盒子回到人间后发现已经过了很久，认识的人都垂垂老矣他却还是青年人，慌张之下，浦岛太郎打开盒子，瞬间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