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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猎夜 ...

  •   【一】

      长莲和琛轩双手都被上了镣铐,在唐风的十二名随从监视下由宫中的两名御前军护卫送往理是宫,他们两人双眼被蒙上,坐在车中听得车轮轻捷地前进,于清冷空气里发出轮轮回响,也不知绕了多久,长莲下了车后,被人摘下布条,发现自己已经身在牢中了。

      这房间很大,光线暗沉,光源来自四周墙上统共八盏微弱烛灯,头顶上空有一扇铁窗,上下左右都是坚硬石块砌成的墙壁,潮湿的腐烂植物气味和由浅渐浓的腥味混在一起。
      待眼睛适应了环境,才发现脚边、墙边放着各种铁链刀具和安装有缚人机关的座椅、木架等刑具,使得长莲由脚跟凉透到心底,没想到华丽的宫殿中竟然会有这样阴暗可怕的地方?

      他惊惧地看向琛轩,对方回他一眼,以几不可闻却底气十足的声音对他说:“不要怕。”

      正前方的厚重铜门由四名戴着暗红色鬼怪面具的人联手推开,他们的四肢肌肉把通体黑色的制服撑得鼓鼓囊囊。
      一个瘦小身形从暗处走来,“咯吱咯吱”的一起一伏的钝器碰撞地面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空荡房间中,听得人头皮发麻。

      “哟哟,琛轩大皇太子,你是来老子这儿作客的吗?”沙哑又尖细的少年嗓音从暗中传来,“不是吧?你晓得的,老子可不欢迎你。嘿嘿嘿嘿,但是如果你是作为犯人的话,”说话者终于来到光亮处,他迎着光露出扭曲的笑容,一对虎牙十分醒目,“我可是日日夜夜都在等你呐,还以为没有哪个王八蛋神仙搭理我的愿望呢。你倒是终于来了,活该老子要好好叩谢神仙啰,拿你血祭怎么样呀?”

      对方的确是个少年,从外貌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却叫长莲心中咯噔一下。
      他一头暗红长发也不束起,胡乱垂下直到脚跟,身上只有一件松松散散的单薄长袍也是纯红,在昏黄烛光中整个人犹如在血潭中泡过才出来。他与长莲身高一般,但更加瘦弱,裸露的锁骨下方可见深深的胸骨阴影。他的左腿膝盖以下没有小腿,取得代之的是银白色铜体打造的仿造鹰爪外形的三趾义肢,上面有许多触目惊心的擦痕和干涸发黑的血迹。

      “你是犯了什么蠢事?我听说你要送到这来,高兴得都要跳舞啦,你瞧我觉也不睡跑来迎接你哦。”他从后腰上取下一条三棱皮鞭,“噼啪”一声甩开来,空气被抽出“嗡嗡”嘶叫声,“你是什么东西?”他注意到长莲,持鞭指向他问:“我对你没兴趣,死一边去!”说罢,猛地扬鞭抽来。

      长莲反应不及躲避,只能条件反射地闭眼大叫“哇”的一声,耳边听得“啪”的闷响,气氛沉静,身上不见挨鞭感触,他奇怪地睁开眼,金色的堂堂背影映入眼帘。

      “夜糜,你恨的是我,她是外人,让她走。”琛轩扔掉手中截住的长鞭末端,一道横向裂口在掌心眨眼浮现,顿时皮肉分裂,鲜血淋淋,他语气森森地问:“你还未堕落到会伤害女人的地步吧?”

      “哦哦,她是女人啊?女人哦……我才不会伤害女人呢。”夜糜语气寡淡地咂咂嘴,把皮鞭收回在自己手臂上绕起圈来,突然杀气从眼底喷涌而出地看向琛轩,癫狂地笑起来:“不伤女人?啊哈哈哈哈哈——白痴!白痴!你以为我是多善良?多有原则哦?白痴!我在战场上干过的女人杀掉的女人已经堆得像山一样了!你见过白花花的女人山吗?像你这种公子哥!你这种公子哥——”他的情绪突然间由狂笑急转成痛哭,他双眼充血、泪流满面道:“战场啊你知道战场是什么样子吗?啊哈——啊哈哈哈——”

      他精神错乱了吗?长莲已经吓得汗湿了后背,不觉退后了一步。琛轩听到身后步声,也配合地退后一步,让自己的身形能完全遮住身后的人。

      “唉唉,我要的是你……”夜糜摇了摇头,他眼睛很大,黑白分明,此刻抬起时候已成血红,十分骇人。他似乎疲惫地挥了挥手,“带她下去,留下琛轩就行。”
      得了命令的手下便一左一右架起体重轻盈的长莲走出门去。

      长莲在离去前执着地别着脖子回过脸,以惊慌而无措又满怀恐惧与担忧的神色望着琛轩,但他却只是面色沉静,仿佛安下心来地冲他以极轻微的动作,轻轻地、轻轻地点了点头。

      琛轩——
      长莲在心底叫他,却不敢真的出声,他浑身发抖地狠狠咬着没了血色的嘴唇。

      【二】

      耳边是风声疾过——
      随着咯噔咯噔的马蹄声,长莲的身体起起伏伏地碰撞在坚硬的马鞍上,他头痛欲裂地张开眼就看见马腿在碎石铺就的地面上迅速倒换着。
      奇怪?总觉得是似曾相识的一幕。他脖子后面传来一阵刺痛,“哦哦!”叫着想了起来,他转过脸,果然看到骑马者是那个唐风!

      “你醒得好快,是我出力不够?”唐风低头看他,双眼眯成弯弯两道说:“本来是想把你无知无觉地带走来的……要我补一下吗?”
      “不要!”长莲下意识双手互头,就是唐风不由分说地在牢中给了自己脑后一掌,然后他就双眼一灭不省人事了。他大声质问:“你要干嘛?既然把我关进牢里干嘛又要救我?”

      “救你?我不是要救你,哎,不对,也算是吧,我先救了你才能——”唐风说着,张开嘴露出满口尖牙笑说:“吃了你呀。”
      “你——”长莲见了他这异于常人的样子,顿时脸色煞白,声线颤抖地问:“你、你不是人类吧?”哪有人能长成这样的长长的嘴巴和满嘴肉食动物的牙?

      “你说这话真是伤人,我——哎哟!”正要接话的唐风抬眼看到正前方一名戴着斗笠的骑马者迎面冲来,眼看就要撞在一块,他赶紧勒紧缰绳牵引着马匹与对方擦身而过,抹了把脸转过身去看,对方似乎也吃了一惊,停住马正回望,但距离拉远后,很快淹没在夜色中。

      这猛地一颠簸,吓得长莲双手死死抠住马身,但恍惚的大脑也清醒了大半,他想起琛轩,冲唐风叫起来:“不行!我得回去!我必须马上回去,我——”
      我想知道琛轩他怎么样了……他为我挡下那一鞭所受的伤有没有包扎?
      那个叫夜糜的好像很讨厌他……

      “你在担心那个男人?”唐风诡异一笑,“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

      【三】

      月光透过屋顶一扇狭小的四方格窗投射下来,由于距离太长,那幽蓝发紫的光芒触及到深深插在地面上的十字木桩上时已经被化解得虚虚寥寥,双手被铁链缚在木桩两端的琛轩垂着头,被血染得艳红的嘴微张着重重喘着气,沿着嘴角牵出细丝的血珠一颗颗坠向已经遍布血痕的青石地面。
      他发丝凌乱,服装不再整洁,一道道清晰可见的鞭痕遍布其上,露出里面已经绽开的血糊皮肉,浑身几乎染红的他始终依着粗壮木桩挺直后背,分开的双脚踩在地面上十分沉稳,仿佛身上血痕与他无关。

      “怎么了?还醒着吗?能听见老子讲话吗?还是失神了呢?”正前方,身形瘦小的夜糜收拢双脚,整个人蜷起来坐在宽大的用以给犯人上刑的铁皮椅中,他垂下的双手握着沾有琛轩血迹的长鞭,“你好闷哦,真的好闷,我怎么鞭打你都听不到你的叫声。”
      琛轩抬眼看他,虽然满面血污,但一双眼睛却并不混浊,依旧泛着浅亮的淡金光芒。

      “我真的好讨厌你,尤其是你这双眼睛,好像看不起所有人——”
      没有征兆地,随着夜糜的话音,长鞭又再次如同暗色长蛇舞动于空中,直直朝琛轩双眼抽去,但距离不足,只是重重落在琛轩的脚边,一阵尘土飞扬中,他面上竟无丝毫恐惧,双眼也不闭合,就那么冷漠地瞪着。

      夜糜默默与他对视了一阵,站起来收好长鞭以末端指向他说:“对对,就是这样的眼神,你整个人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在看不起人,你觉得所有人都不如你?你看不起我对不对?呵呵,殊不知,我也看不起你。”虽然装有义肢,但他走路时依旧免不了一瘸一拐,“你有什么能耐?”他边说着,边走近琛轩,“你凭什么做皇太子?”

      他比琛轩要矮一头,抬起下巴挑衅地看他,以手掌轻拍其脸颊说:“有人比你更合适,知道是谁吗?”说罢,恶狠狠一巴掌打下去,琛轩立即咳出一口浓血,左脸上清楚浮现红色掌印。“不是我,但我亦强你百倍,而那人强你万倍——”话语及此,他暴戾的眼神变得深情,“东秦,东秦哥哥他……”

      【四】

      东秦和夜靡站在一起看似年龄悬殊的兄弟,其实东秦比夜靡只年长几岁,因为生得高大健壮,他常把夜靡像只小狗一样提起来,在胳膊间倒来换去,一会甩在肩上一会让他骑在头上,听得这只“小狗”不满地嗷嗷叫唤,张嘴咬下来,他就哈哈大笑。

      最初是夜靡总来缠着他,一会耍个剑要他指教,一会大谈对之前各国之间战役的看法,总用炯炯有神的双眼盯着他,等他用大手拍他的头,夸他文武双全。
      夜靡应该是崇拜自己的,东秦能感觉到,但这小子心很高气很傲,嘴巴不会承认,个子那么矮却昂首看所有人,把东秦身边的将领骂了个遍,好像除了他,人家都是草包。

      “东秦哥哥,我什么时候可以跟你上战场?”这是夜靡最常问的话,他的神色是十万分的向往,一双大眼睛里属于少年特有的光芒纷叠闪烁。

      长时间接触后,东秦开始喜欢这个臭小子了。小小年纪勤习兵法、武艺了得,胸怀大志——这些优点,和固执己见、恃才傲物——这些缺点,都无不让他想到自己,相处越久,愈发相似。殊不知那是夜靡在刻意模仿自己。

      夜靡敬他、爱他,从得知东秦大名的第一天——从其他皇储、宫中侍卫,教兵法的老师口中听到越来越多关于他的战神传言——
      从终于见到东秦本人——

      那日是东莲皇室齐聚祭天之日,所有皇子、皇储都要出席。
      他迟到了,从薄暮中走来,大家衣装鲜亮,而他却着陈旧战袍,破损铠甲,一道道飞溅的血痕是暗沉服饰上最耀眼的颜色。那时候他十六岁不到,身形纤长结实,双眼杀气腾腾,让当时气氛顿时沉淀,只因有他,人人感觉身在战地。

      夜靡看得目不能移,从此他生就双眼只为追寻东秦的身影。

      我要成为那样的男人!以血为酒,以头颅为杯!
      他发誓。

      自己一定要和他站在同一个战场,成为他可以将后背交托、浴血杀敌的战友,他们可以一起战斗到白发苍苍无力举剑,最后光荣无限地战死沙场,成为震慑后人的东莲传说。

      初见一面后,夜靡便趁着东秦难得在宫中的日子里去找他,整日缠着他表演自己的得意剑招,刚开始,东秦很不耐烦,总是嗤之以鼻地冷冷挥手叫他滚一边去。
      他哪里管他如何,依旧自顾自说话、耍剑,后来去得多了,他又道“东秦哥哥!你看我新学的剑招!”便抬剑挥舞起来,不料东秦竟然拔剑刺入,猛地挑走他手中长剑。

      东秦难得正眼看他,嘴角一歪笑了:“空隙太多。”

      脸上蒙羞的夜靡楞了会,捡起剑换了架势直直朝东秦刺去,岂料对方又简单化解,他不服,又再扑上去,东秦见这小兔崽子野性十足竟然来了兴致,便见招拆招地破了他上百回合的招式,最后玩得差不多了,“啪”地一抬剑打掉对方手中剑的同时,一道鲜血从夜靡小臂上抛出。
      “唔。”夜靡抱手跪倒在地。

      “小东西,在宫里养尊处优惯了,学的都是书上的东西,在实战里顶个屁用,滚回去吃几年奶再来——”东秦说着,以剑尖挑起夜靡下巴,却见他眼角含泪但神似幼兽,尖利虎牙咬得嘴角挂血,神色尽是不甘与杀意。“哟,这眼神倒是不错。”

      夜靡挥开东秦的剑,重新以另一手捡起地上佩剑站起来,以他那沙哑嗓音咬牙切齿道:“再来!有种你废了老子这一双手!”
      东秦听了这话皱起眉,果然大步迈来。
      在他的阴影完全覆在自己身上时,夜靡半闭了眼睛,却只感到一个巴掌轻拍在头上,他疑惑地睁眼,却见东秦哈哈大笑的脸。

      “挺有意思的小畜生,囚于这无聊宫中太浪费了,”东秦大咧咧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一对酒窝,浓眉深眼里像盛着太阳光芒,“你想跟我去战场学点真材实料吗?”

      你想跟我去战场吗——

      “嗯!”夜靡抹了眼泪,重重点头。

      【五】

      “我真怀念啊……大漠的干燥、营火的光芒、号角吹响时肌肉的亢奋、尸体的臭味、刀和刀碰触的时候那种清脆的回响……”似乎鞭打得累了,夜靡瘫坐在绑着琛轩的木桩前方,像观赏自我杰作那般仰脸看着他,喝了口手中酒壶里的酒,抹了把嘴继续说:“还有震耳欲聋的吼声、哭声……”
      琛轩身上血痕更多了,他神智渐远地半眯着眼。

      “嘿嘿!谁让你睡了!”随着夜靡吼声,他手中的酒全数泼在琛轩脸与胸口,伤口顿时被灼烧的他“咝——咝——”深吸了几口气。“哎呀,浪费了……”夜靡看了眼空掉的酒壶,冲身边招招手,于是便有人递上一壶新酒。
      “这个,这个——”他以酒壶轻叩着左腿的义肢,“是战场送我的礼物。”语毕,他猛地发狠将蜡黄色的陶制酒壶砸碎在坚硬冰冷的铜脚上,补充道:“离别礼物。”

      东秦虽说带夜靡上战场,但其实也只是让他和自己呆在军营中,并不如他所想是同骑战马披甲上阵。

      夜靡对此很是不满,所以依旧如在宫中一样将“什么时候带我上战场?”的追问挂在嘴边。
      “就你?再练练吧。”东秦总是露出好笑的表情,抛件兵器给他。
      照东秦的意思,是想把夜靡带在身边,让他近距离感受战争,亲眼目睹、熟悉最真实的用兵之道,同时自己也有更多时间教他学武,让他摸熟各种武器。

      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东秦对夜靡是有不小期许的。
      但他嘴上不说,在旁人看来,夜靡于他就像个随身携带的小宠物,军队里的官兵总见到对比来看犹如巨人的大将军把夜靡抱起来抛来抛去,真的就像在和小狗玩耍般。

      夜靡自己很不高兴被当成小鬼对待,但他也不抵触东秦的大手掌一次次盖在自己的脑袋上,为了早日得到他的认可——被当成一名战士,夜靡很是刻苦地磨练自己,并且寻找任何机会来证明——

      那夜,东秦大胜归来,进了帐篷后,夜靡后脚跟了进去。

      “都说了,你现在还……”光是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来人是谁,东秦正要像往常一样打发他希望同上战场的念头,转过身却一时哑然,瞪目望着夜靡背着他最拿手的武器流星锤,穿一身覆血的兵士战服,手中提着个颜色暗浊的包裹。
      没想到他竟然穿了身步兵战甲混进了战场,东秦刚要发作,“你——”字出口又顿住了。

      “我办到了……”夜靡声线颤动,分不清是因为兴奋还是恐惧使得他双眼有些失焦,只见手中包裹坠地,里面滚出一个发黑的人头来,“我杀了他,我亲手割下敌人的首级。东秦哥哥……”他双眼发直而憧憬地看着东秦道:“我不比你差吧?”

      我可以跟你上战场了吗?

      【六】

      “东秦哥哥他很赏识我,你知道吗?这叫英雄重英雄!”夜靡醉了,他扬手一鞭甩出去甚至没有碰到琛轩脚尖,他继续絮絮叨叨地说:“你们这些在宫里被宠大的废物——我们跟你们是不一样的……男人,就该活在战场,死在战场!”

      原本就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可是——

      “呜哇啊啊——”夜靡第一次面对规模较大的战役时失去了左腿,当敌将的利刃接触到他小腿的皮肤时,他听得到刀切开皮肤碰到腿骨的声音,他听得到风在哀嚎和血液从身体里喷薄而出的沙沙声——他曾经觉得这是极好听的声音,甚至此时也是。“啊——啊——啊——”当冰凉薄刃的触感离开了皮肤,他只觉得在失去中得到了浑身犹在烈焰中的燃烧感。他双手死命掐住半截大腿,倒在地上痛哭出声。

      东秦见此勃然大怒,大吼着“夜靡!”却不向他扑去,而是冲向还未及反应的那名敌方将军,双手大斧一左一右齐刷刷劈来,眼前人瞬间变作三段躯干。

      经此一役,在东秦坚持下,失去左腿的夜靡永远地离开了东莲战场。

      当时是夜靡急于表现自己,硬挑敌方最强的首领,对方实战经验充足,虽然常与东秦对阵练习,但其实并未令他使出实力的夜靡自然不是对手。

      “不过是失去了左腿而已,我还有右腿!没了腿,我还有手,没了手——”军帐中,夜靡推开军医,冲面色凝重的东秦大吼大叫直至语无伦次:“我还有头,我有牙齿我有耳朵我有眼睛!我不走,我若走了只有死,我会去死!我要留在这里,我要打仗!我的归宿只有战场!”
      东秦神情冷漠,抱着一双胳膊居高临下看他,齿间冰凉道:“我不能留你。”

      其实早在东秦带夜靡经历的几场练手的小战役上,他就已经打定了主意:夜靡不适合——至少现在不能留在战场。

      因为他亲见,初尝人血的夜靡难以克制杀欲,他从最初的略显犹疑到坦然接受直至如今嗜杀为乐——东秦眼见他这样单薄身形的少年,身着鲜红铠甲双手挥锤,一路杀将过去逐渐沦丧理智,不问敌我,把拦路一切砸得血肉稀烂,那些已经失去了战力举手投降的人也被他不闻不问一律无情虐杀。
      他更是纵容手下士兵冲入敌方村落,对那些手无寸铁的村民烧杀抢虐,更是对女人们行惨绝人寰之道。
      在火光冲天中,夜靡满面是血回过脸来冲东秦咧嘴一笑,哪里还是个瘦小少年,分明是从血染地狱里来的红色恶鬼。

      我们杀人,是为了不被杀,是为了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们——杀!杀!杀——并非肆意无度地杀!战场自有其规则,背道而行的人迟早惹来天诛。
      是自己太着急了吗?不该把心智还未成熟的他早早带到这人间炼狱来——
      东秦心中想道,既然他于战场中失去左腿,恐是天意……

      “战场不适合如今的你,回宫中去吧。”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出了军帐,以拒人千里的背影告知他的主意已定,不容辩驳。

      “不!不!东秦哥哥——东秦哥哥——”夜靡突然发作嚎哭起来,翻身下床却忘记自己空剩半截的左腿,狼狈地摔倒在地上,身边军医和士兵想去扶起,却被他抽出腰后随身小刀划破了手臂。他身体侧卧一下下以胳膊蹭地企图爬出军帐,嘴中念念有词,“求求你!求求你——让我和你一起,唯有战场,唯有此,唯有你——”
      刚包扎好没多久的大腿断肢处在碎石地面上刮蹭拖出一道长长血迹,夜靡爬出帐外,数名兵将持抢笔直守卫在外,他们也不侧目也不动容,在阴霾天色下面如死人般沉静,周遭都是来往奔走传令、扶伤的士兵们,没有人在看他——
      仿佛这世间只剩夜靡一人。

      是的,又是只有我一个人了。
      他垂头盯着自己埋在黄沙中的双手,泪水如注砸落浸湿了这干燥的土地。

      夜靡不曾见过母亲,据传是为生下他难产而死,所以他不懂什么亲情牵绊,他对人为什么活着又为什么死去,生命为什么可贵?而有的人又为什么活得卑贱——这一切,他都不懂,为什么笑?为什么哭?我可以杀死一只蚂蚁,我为什么不可以杀死一个人?
      身边只有赔笑的宫女侍从,没人教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对这世间万物,他还一知半解。

      但是他在见到东秦后知道了自己想要做什么,知道了自己的归宿。
      什么是亲情?被东秦拍拍脑袋、被东秦夸奖、被东秦教训、被东秦夹在胳膊窝里扯耳朵——这一切,夜靡都好喜欢,发自真心。这大约就是亲情?

      如今,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原本以为得到了一切却又失去了一切,夜靡抬手以小刀猛刺伤处,身体的疼痛再深也抵不上心中彻痛,他哭出血泪,趴在那儿像战败后被抛弃的幼兽。

      【七】

      “东秦哥哥才是未来的希望,他才应该是东莲帝王。你跟他比算个什么东西?”夜靡擦了把嘴边溢出的酒,摇摇晃晃站起来,伸手朝在暗处待命的鬼面黑衣刑讯人说:“拿刀来。”
      手中拿着一柄细长泛着流光的尖刀后,夜靡扔掉了手里鞭,身体一起一伏脚步不稳地走近琛轩,“其实你还算有点本事吧?比起其他那些养尊处优的酒囊饭袋来……所以啊,”说着,他在琛轩眼前轻轻转动着小刀,“我把你杀了的话,东秦哥哥就理所当然是皇太子啦。喂,你说是不是?”

      “七皇爷,请慎重。”见夜靡有除去琛轩之意,黑衣人们立刻齐刷刷跪下来斗胆劝告:“他……他是皇太子。”——他不能死在这理是宫中,决不能。

      夜靡已是醉状,胡乱挥刀冲手下人咆哮起来:“都给老子闭嘴!你们这帮废物,这里谁是主子啊?!在老子的地盘,我想杀谁就杀谁,你们再多说一句,我剁了你们的脑袋。”
      黑衣人们纷纷深埋下脸,不再出声,但胸中心脏鼓动声强,后背汗津津湿透。

      “就是这样……为了国家,为了东秦哥哥,琛轩,你去死吧?哦,我会好好把你毁尸灭迹的,别担心,不会有人发现你的。”夜靡说着,被酒气涨红的脸上露出扭曲邪恶的笑容,高高扬起了手中刀说,“从脖子,只要一刀——”
      琛轩箍紧了拳头,眼含杀意地瞪着他,全不见对死亡的恐惧,倒像是要发狠前兆。

      “像你这样孤傲的人应该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人吧?那老子就不问你遗言了。永别吧。”正要落刀时,“诶?”哪来的香味?夜靡摇头晃脑地左右看看,只见跪在地上的一排黑衣人竟已全部面朝下趴在那儿一动不动了。

      这香……莫非是叫人失去知觉的催魂香?
      夜靡刚察觉不对,便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八】

      长莲被唐风带进了一个山岩之上的洞中,仿佛时光倒流般,他倍感熟悉地被从马上像货物一样拖拽下来一把扔了出去,吃痛一声后背撞在爬满青苔的岩石上。

      “茫茫人海,能再相遇,实在是缘分对不对?”唐风走近他问,“我给你个选择吧?你是要被我吃掉呢?还是跟我回去南国——做我的老婆呢?”
      长莲抱住自己,妄图后退但身后只有墙壁抵着他,他尴尬地笑道:“你、你不是知道我是男的了么?”

      “是哦,你现在还是个男的,但是没关系,大爷我可以让你觉醒哦,”唐风蹲下来时,一对棕色发红的毛茸茸尖立耳从头发里钻出来,在头顶微微颤动,他笑道:“毕竟我是个妖怪,法力什么的还是有一点嘛。”
      “唔——”长莲本想大叫,却只是虚弱地淡淡“哇……哇……”了两声,他受惊太大。

      “你要不乐意变成女的,我也可以迎合你啊,谁让大爷我喜欢你呢——”一条硕大的尾巴在唐风身后左右摇摆,足以体现他心情不错,“你觉得我好看不好看?”正说着,只见他衣服下的身体小了一圈,前后上衣下摆轻轻落于地面,露在袖口外的手腕化作女人般盈盈可握的细瘦模样,再看他那张阳刚面容竟然已变成挑眼红唇的美女五官。
      “啊……啊……”长莲瞪口结舌,吓到傻了。

      “嘻嘻,你选吧,要跟大爷我好呢?”已经是诱人女性外貌的唐风,头顶一双兽耳,歪着头轻佻地看着长莲,以纤纤玉指轻轻敲击着自己微笑时露出的尖利兽牙问:“还是要被爷吃掉?实话说,我也挺想吃吃看的,因为——”说罢,她贴上长莲脖颈陶醉地嗅了嗅,“真香啊,会是什么味道呢?……可是吃完就没有了诶。”她的尾巴更加激动地摇摆起来,似乎真的陷入了兴奋与抉择间。

      长莲正想双眼翻白假装晕过去——其实他几乎快晕过去了——来找空子逃跑,正在他思虑如果口吐白沫会不会更逼真时,洞外传来女人的声音,“哟,我还当是谁呢,大家都是熟人啊。”

      “谁?!”唐风迅速回转过身,如野兽般匍匐在地面上“咝咝”地发出恐吓声,尾巴呈炸毛直立状态。“咦?”她看清了来人后一双黑褐色的瞳孔微张又缩小,语气竟然有点心虚,“是你……”

      长莲看向来人,头戴斗笠背着月光站在那儿,看不太清楚容貌,只知道对方是个女人,身姿修长站姿优雅,她似乎正看向自己这边,丰润嘴唇微微一笑道:“真是何处不相逢呐,长莲,不记得我了?”

      【九】

      “唔嗯?啊……”灼伤般的痛楚从肢体最末端一点点传送到夜靡心脏,他浑浊不堪的意识被痛觉唤醒,沉重的眼皮在催魂香作用下艰难地睁开来,一张朦胧的脸近在眼前,他想抬手揉眼却感受到肌肉撕裂般的痛叫起来:“哇啊啊——”
      这一痛倒让他视界清楚了,侧脸一看自己的右手被一柄半长剑深深钉在地中,血迹都已干涸。

      再仰起脖子只见眼前颠倒景象并非牢中,而是理是宫的大殿,他咬牙想动身体,果然左手和尚存的右脚都被钉在地里,而身上感觉沉重,收回视线一看,竟是朦胧人影坐在其上,“你!”夜靡使劲瞪大双眼,吼道:“安源?”
      没看错,虽然只见过数面,眼前这个铁色面容穿一身蓝衣的男人绝对是安源。

      “你想干什么?你疯了?你——”夜靡手脚被安源制住只能仰躺,他挣扎着转动脖子看向四周,带着红色鬼面的手下全部都已倒在血泊中,更有几具身着异族服装似乎是南国人的尸体散落其间,稀稀寥寥站立着持有染血刀剑的数十人明显不是理是宫中的自己人。“来人!来人啊!”他昂首哮道,“来人——”
      叫了一阵,只有他自己还未成人的沙哑声音于高高的殿堂内空虚绕梁。
      而安源玩弄着手中匕首,面无表情地任由他叫到放弃为止。

      “你……你……”夜靡双眼充血地瞪着安源,“你想怎样?你有什么阴谋?老子是七皇爷!”
      安源突然面无血色地笑了,语气轻描淡写地说:“闭嘴,杂碎。”随即以刀锋轻贴夜靡脸颊,“知道你做什么了吗?”边说着边轻轻在其面上慢悠悠划上一刀,滚热液体顺势滑动在冰凉薄刃上。

      “唔……唔啊啊,你……你,东秦哥哥他不会放过你的!”虽然好战却怕痛的夜靡眼底噙着泪,嘶吼着:“父王也不会放过你的——咕哇!”一口热血从喉头间翻涌而出,只因安源的匕首毫无预兆地插入了他的胸膛。
      “你……”夜靡声虚,还想说点什么,接下来只剩一串惨叫:“咕啊啊啊——”因为已经不再冰凉的刀刃在他的胸口一下下戳下来,插入抽出再抽入,渐渐地,夜靡不再发声,只剩肢体不住轻微地抽搐。

      安源已被血点溅了满面,却依旧含笑不住抬剑刺入、刺入,在夜靡只剩半口气时,他笑合的双眼才张开来,暗蓝瞳孔中倒映着不住呕血的少年影像,轻巧却又阴狠地说:“琛轩——是你能碰的吗?”

      以袖子抹了把脸,安源把握柄处刻有雕的匕首留在夜靡胸膛上,站起来走向朝自己鞠躬的众暗杀者,“都处理完了?”
      “回大人,没找到唐风。”回话的人脸上被黑色纱布层层包裹只露出一双长眼,深深低下头去,“已经派人四下搜索。”
      “出宫去找,还有长莲——”安源顿了顿道,“可能被唐风挟持。”得了令的人正要离去,他又补充,“照顾好皇太子,他若有闪失——”说着,安源以指尖轻轻划过自己的喉结,“行了,没其他的事,你们把现场再布置妥当。”说完,他拂袖离去。
      “是。”蒙面者得了令冲身边人吩咐道:“各位把遗留现场的兵器再确认一遍。”

      【十】

      人散了,夜快过了,天空开始泛起蒙蒙微亮,但是只余下一口气的夜靡双眼已经看不见色彩,他闭上眼,空气里是浓重的血腥味,有点点熟悉……像是战场……

      黄沙漫天,好干燥,舔一舔脱皮的嘴唇——
      听,是号角,号角吹响了……战争打响了……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在饥渴地呼吸着狂叫着,要打战了——
      耳边是刀和刀碰触的时候那种清脆的回响……

      那些震耳欲聋的吼声、哭声——
      皆是因我而起。

      “要上啦——”血色黄昏下,浑身武装的东秦骑在战甲束紧的高头战马上,转过脸来露出他那似乎能感到烫手的大咧咧笑容,大喝一声:“夜靡!你准备好没有?”

      诶?夜靡回过神,看了看自己浑身崭新的亮红铠甲,左脚蹬了蹬马鞍,四肢都健在。他仰起脸,冲东秦咧嘴露出虎牙笑起来,“东秦哥哥!”他叫着,策马迎上去,和他并肩骑马杀入漫漫黄尘中,杀入嘶吼震天的战场。

      东秦哥哥——
      何时……再让我随你上战场呢?

      夜靡静静躺着,血已凉,面上却留一笑,因为他耳边是风中战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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