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倾记》琉玄

10、第十章 莲启

　　【一】

　　微凉的静夜即将过去了，长莲趴在洞口瞪目注视着眼前一切，他视线来回蹿动是因为那两人对打速度太快，像两只飞虫般在峭壁间来去撞击，他几乎要跟丢他们的动作。

　　这两位都不是人类吧？
　　盯着那位突如其来，似乎有意从唐风手中拯救自己的陌生女人，长莲仍在思索：我认识她吗？好像她认识我——

　　陌生人摘下竹编的斗笠，露出下巴精致的脸来，她看起来约莫二十岁上下，容貌漂亮而带着几分自信的英气，比起唐风变作的女人那股子有点浪浪的糜烂性感来，她的性感是调皮的、充满生命力的，仿佛一个属于夜晚，一个属于日照。

　　“好无情啊，把我给忘了吗？小混蛋。”她一手叉腰，冲长莲有点狡猾地笑起来。

　　不等长莲接话，唐风半蹲于地作出应战之姿，嘴边“咝咝”冒着白气，威胁地问：“死老太婆，你想干嘛？”
　　“哼，小狐狸精，姑奶奶我不是特意来找你的，但谁叫我撞见你了呢？”对方抬手在鼻子前挥了挥说：“大老远就嗅到你那股子骚味，想假装我没注意到你都不行。”
　　“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干嘛？你还没玩够啊？你在外玩了这么久，也该跟老娘回去了。”

　　“唔唔。”唐风发出野兽的低吟声，按在地面的双手长出长长的锋利指甲。
　　“我这趟出远门是有要事要办，”陌生女人叹了口气，“实在不想在你这儿浪费时间。反正我也不急着要你回来，但是——”她指向长莲说：“我既然不巧见到他在你这儿，就不能放任不管。这样吧，你把他交给我，我便放过你。”
　　“不要！”唐风尖叫的声音细而尖锐，“我喜欢这个人类！我活了这几百年，就唯独看上他。”
　　“胡闹！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很重要的人！哪里是你这样的小孽畜要得起的？”

　　“老太婆，你今天要不依我，大爷咬死你！”唐风变回男性人类外形，但体格已不是曾经，身体骨骼发出唧唧声音直到上衣也被肌肉撑破，他站起来竟成半兽人模样，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一层层半长绒毛，他道：“你当我现在还是当年你带在身边的小宠物？”
　　“小狐狸精，莫再废话！”陌生女人似乎恼了，从腰间卸下一对有一排利牙的拳刺，尾端系着比武器本身还要大的铃铛，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些类似咒符的奇异文字，“你若不听话，当心姑奶奶废了你的修行！”她边说话边将拳刺套在双手上。
　　“那就莫再废话——”唐风吼出声来时已双手张开扑了过去。
　　对方二话不说应战——

　　最后就演变成长莲现在看到的这一幕，在这寻常人要费许多劲才能登上的高山中，他们对打时轻松地来回跳跃其间，动作十分激烈，在唐风的野兽嘶吼声中，只听闷重的打击声甚，似乎那陌生女人手中的铃铛响动时会扰乱他的感官，使得他一直处于下风，身上已经血迹斑斑。

　　直到唐风明显气力不足变得迟缓，女人在间隙间侧脸看了眼日出之方向道：“不玩啦！”说着，借着松树腾空跃起，双手在长莲看来胡乱比划一通后，一道圆形的白色光环于她指尖出现，紧接着，她下落于抬眼惊惶望来的唐风，大喝一声“破！”便猛然击向他的额头。

　　在光圈消失于唐风脑门的同时他侧身倒了下去，女人随即以肩接住，像抗着货物般说轻松也不轻松地噔噔快步奔到长莲身边，“嘿哟”一声把已经变回普通男人体格的唐风扔到地上。

　　“老、老太婆……”唐风虚弱地说：“我跟你回去就是，别杀我。”
　　“杀你又捞不着一分好处，”女人空出的双手又开始分分合合做着各种手势，口中念念有词，“你现在个子这么大带在身边惹眼，暂且恢复原形吧。”
　　她这套动作总觉得好熟悉？长莲抬手指着，“啊……你、你……”他好像想起来了。

　　唐风在女人的吟唱下浑身陷入白哗哗的光圈中，他依依不舍地回眼望向长莲，舔了舔嘴角的血，待光圈消散后，原地不再有唐风，而是一只体型不大，双眼圆润的棕毛小狐狸。

　　“哇！”长莲的手指从女人方向收回来，指向小狐狸，嘴巴只会“啊……啊……”哑叫。
　　虽然说穿越到古代就已经很离奇了，但妖怪什么的也来轮番登场就太怪力乱神了吧！呜呜。等我回去要怎么面对原来的世界啊啊啊——我被洗脑了啦！他在脑内的剧场中面对大海咆哮了：就算现在出现蝙蝠侠我也不会惊讶啦！

　　小狐狸有些不情愿但动作灵活地盘上女人肩膀，这时候清晨的阳光终于姗姗来迟地穿透厚重云层黄灿灿地洒在大家身上。
　　虽然蝙蝠侠没出现，但是长莲眼睁睁看着当光照一点点蔓延到美丽的女人身上时，她裸露的皮肤像被剧毒侵蚀般一寸寸老化腐朽，直到她的脸也完全浴于光下，成了一张奇异丑陋的老人面容——这样不对称的脸叫人想忘也忘不了：乌子云！

　　“婆婆！”见到曾经照料过自己的熟人，长莲又惊又喜地扑上去抱住了她。

　　【二】

　　在人间有一座最高的高山，人们不知道它的名字，也不知道它的存在，因为极少有人能目睹其真容，偶有人来到山脚，试图爬上去也会半途而废，因为越往上空气愈稀薄，他们永远去不到山顶，所以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有多高，便不知道它是人间最高的山。

　　山上其实是有座巍峨宫殿的，里面住着很多人，他们——还有极少数向往此山的人们，管这座山叫“仙山”——便是修仙求道之处，里面所住之人皆是世间传说中掌握法力法术的仙人。

　　很久以前，曾有一对双胞姐妹因家境贫寒受尽乡间富绅压迫，本已看破红尘想了却自己却在梦中得了神谕，想来反正已没有期盼，便一同上山。在跋山间所遇苦难颇多，几次险丧性命，最终都因姐妹团结互助化险为夷，终于得见仙山真容，拜得老神仙为师，与上百位师兄师姐和睦相处。

　　半千年过去，姐姐云子乌和妹妹乌子云也成了更多师弟师妹的师姐，且她们已习得近半数仙人之道，眼看着离完全仙体越来越近——却怎料——

　　原来山上生活惬意平和没有争端，五百年后这对曾是凡人的姐妹竟然已全然忘却曾几何时的窘迫颠簸，也忘记她们之间的生死情谊，竟在法术修为上处处攀比、对抗，因她们身份已高，最终甚至闹到师弟妹们分立两派相互针对。
　　这样的仙山闹剧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又因为一位介入姐妹间的师兄而达到混乱巅峰。

　　“我和姐姐都爱上了他，爱到难以自拔——我们嘴上不说，但为了他更加明争暗斗。”骑马的乌子云在日光下是张老妇面容，所以她深情说到男女情爱之事时，让长莲有点点不能适应，她语气转淡，继续以那把枯竭的声音说：“直到云子乌那个贱人不再顾忌我们之间的血缘牵绊，对我施下最毒的咒术。”

　　那是一门禁术，以血为媒的咒术，是修仙之人的禁忌。
　　姐姐云子乌为了消灭情敌，对妹妹乌子云下了狠手。只片刻功夫，已经修得永葆青春的她成了丑陋异常的老妇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光洁皮肤化作枯枝，乌子云不住恸哭。
　　云子乌趁势要结果了她，却被及时赶来的俩人师傅出手阻止。
　　因此变故，仙山上的姐妹两派拥护者同时夹带着自己尚未摒弃完全的七情六欲，借此相互寻仇，一时间，骚动难平。

　　直至半年后，身在上位又德高望重的仙人们才逐渐平息此事，最终他们认定姐妹两人都对此事负有全部责任，她们的大师傅虽不忍却也无能为力地将她们逐出了仙山，重回人间。

　　“师傅他为处罚我和姐姐，把我身上的血咒均分给我们俩，所以，至今，我白天是这般怪物模样，而她则是夜晚变身，想要破咒、想要回山，唯有牺牲我们之间一人。”乌子云道，“下了山后，我们一直持续厮杀，斗了许久……大家都累了……但是，我想回去……”——大师兄他还在仙山上……

　　“难怪那时候……”回想起来，长莲为救安源而上的沅尘山昼长夜短，到了夜里就不见了乌子云的身影，曾好奇问过，她说夜里出山去查些事情。长莲问：“你查到你姐姐现在在皇宫内？”
　　“是。她已经化名紫云，便是那祸国殃民的云妃。”

　　【三】

　　民间都知道现在东莲王最宠爱的女人是他的云妃，世间传得离奇，有说她是天仙下凡——在某一日天高云阔时从天上降下来刚巧落在皇帝怀里；有说她是边疆异国的公主；也有人说她其实是皇帝私访青楼爱上的花魁——各种传言不一而足，她的身世甚为神秘。
　　虽然身世是谜，但民间都相信她容貌一定美似神仙，因为皇帝喜色已经不是秘密。
　　自从辰帘皇后仙逝后，东莲王消极了许久，最终似乎是借酒色之力重新振作，现在民间常有美女被官员挑选送进宫去，“后宫有佳丽三千”应该不是误传。即使已经坐拥无数美女，这位皇帝还是不得闲地不住往青楼林立的涤月城去“微服私访”——所以东莲王最喜欢的儿子不是皇太子，而是涤月城的城主洪苑，这对父子对女人与酒的过度嗜喜，也是百姓间午后闲暇时津津乐道之事。

　　说道自从皇帝喜得云妃，他似乎被迫收敛了不少，整日泡在琴紫阁中不问朝政——说到这琴紫阁，那是一座东莲王为讨好云妃而修的通天高阁，在皇宫中直愣愣立在那儿煞是惹眼，周边方圆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塔是金漆外墙，陶瓷贴画，光是外表就华丽无度得很，里面更别提是酒池肉林，人间仙境。
　　为了建这空中楼阁，不知挥霍了多少民脂民膏不算，那云妃更是索取不止、贪得无厌，每天翻着花样地向皇帝提要求，东莲王极怕怠慢了她便加重了征税力度——惹得民间怨声载道——但云妃却并非愚知美女，传说她要的东西都是理应的需要——
　　是的。她会法术，她能占卜，甚至改变天象，虽然不及证实，但想必这也是她把皇帝迷得七荤八素的原因之一，又或许大约真的有本事，因为她挤兑走了原本负责宫内祭祀之全事的，纯正言灵族出身的育有一双皇子的鞠霜王妃。

　　“民间说这云妃十分古怪，她要求琴紫阁塔顶通透，四面都须有光照包围，让人能浑身浴于光中，她成日呆在塔顶，一旦入夜，整座琴紫阁内不得有任何人出入也不得身在其中，必须完全封死，她不会面见任何人，即使是对皇帝也不例外。”乌子云嗤笑一声，冷冷地说：“她说夜间不见一人是为闭关修术，其实不过是——”
　　“到了夜里她就会变成你这样的老婆婆？”
　　乌子云不满地瞥一眼长莲，但却不得不承认：“是，会变成老太婆我这般奇丑模样。”

　　“我去皇宫的时候见到过那座塔，我可以给你带路。”长莲急切地说，“我能帮你，但是你的事情办完后，能帮帮我吗？”
　　“臭小子，那么大个塔，姑奶奶眼瞎啊还需要你带路？罢了，倒是听听看你要我帮的忙是大是小？我就当是为我家小畜生找你麻烦赔不是了。”乌子云说话间，她肩上盘着的狐狸不满地低声唔唔。

　　“请你救救琛轩！”长莲毫不掩饰自己的急切，“他现在处境很危险。”
　　“琛轩？哦，我记得他，那个个性有点讨嫌的美男子。”乌子云调侃他，“小崽子很行啊，还没变成女人呢，就已经开始有小相好了。”
　　“臭老太婆，那个混蛋救过我，”长莲垮下脸，呲牙道：“我只是在报恩而已！”
　　“再说吧，我们到了。”乌子云不再与他抬杠，他们已经来到皇宫城外。

　　不等长莲问“我们怎么进去？”乌子云已经一手挟起他抗在肩上，随即狠狠一跺脚便腾空而起跳上城墙。听到几不可闻的落地声的守卫正要转脸看时，她已经背负着一狐一人以不可视的速度虚晃一下，跳进了城里的绿树丛中。

　　“鸟吗？”守卫揉了揉眼，重新转过身继续盯着城墙外的动静。

　　【四】

　　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琛轩只有自己可以依靠了呢？

　　安源没有回去自己的云泉宫，而是来到琛轩居住的翔龙宫的寝宫内，坐在沾着些微血迹的床上，似有头痛般地以手指轻轻按压着太阳穴。
　　他盯着已经没了余温，但刚刚确有琛轩躺过的床发呆。等他过来时，被匆匆包扎好伤口的琛轩，早已由信任的人护送出了宫殿，所以他和他也没来得及见上一面。

　　安源轻轻触碰床单上的血痕想，大约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吧——
　　那一天他也是浑身是血。

　　安源不会忘记那一天，正在高烧中的母亲，也不着外衣，穿着一身素白的寝服，快步小跑在已被落雪覆没的雪白庭院中。
　　她的脚步陷在深雪中发出的唧唧声响，全被她的急喘声掩盖。
　　当时年幼的安源，因为从来没见过母后如此惊慌不持的样子，所以有点无措地保持着适当距离，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五】

　　那一年，东莲皇后辰帘如同往常的每年一样，于腊月间持续一个月居于善上庙中斋戒诵佛，祈祷国泰平安。这样的行止皆出自她个人志愿，这位行事质朴、关爱国民的皇后在当时的民间拥有极高的声誉，深得百姓爱戴。

　　辰帘皇后为人低调，不喜声张，作风朴素，所以她只带着自己的少数亲信和并不多的护卫入住庙宇，这其中就有和她形影不离的雪芊。

　　雪芊十分讨厌离开皇宫去民间走动，但总拗不过辰帘央求，也算陪她走过了千山万水——虽然游玩时，她总是坐在有帐遮阴的马车中或远远站在伞下观望——明明知道自己不喜与人接触，偏偏玩得兴起的辰帘总要拉着自己融入人群。
　　所以相对而言，她评价“倒是肃静，也算干净”的善上庙，是她在辰帘常出入的场所中最不抵触的一个了。

　　在这一次的祈福行程快结束时，辰帘病倒了。

　　“姐姐，”把试图从床上起来的辰帘按下，雪芊颦眉道：“你病得不行呐，还想上哪去？”
　　“我要去佛堂。近来气候有异，大雪不停，我这病怕是一时半会好不了——”面上滚烫的辰帘掩嘴轻咳，泪眼朦胧地说：“祈福过程万不能断，咳咳……否则一切白费，更恐惹怒菩萨。”
　　“菩萨没有那么小气。”
　　“我一定得去，至今流程从未中断过……”
　　见辰帘坚持，雪芊脱口而出：“那么我替你去吧。”
　　“这怎能行——”

　　“辰帘，等你降温再谈，”雪芊面上呈现怒意，直呼辰帘其名就是她耐心不足的证据，“现在一切都须依我，不然我把你反锁在屋中，让你哪也去不了，什么也不做成。”
　　虽然被称作姐姐，但其实总在雪芊面前抬不起头的辰帘，这一次也像心中不满却不敢声张的孩子一样，再次对她屈服了。

　　为了瞒住僧人和身边人，雪芊穿上辰帘的衣服，像模像样地双手合十低着头，因为入堂时都是将将入夜时，孤身一人在里面待到天明，所以她倒是轻松骗过了所有人。
　　第一夜平安度过。

　　第二夜出了事，那是凌晨时——
　　雪芊的幼子琛轩去敲门却见木门虚掩，他纤小的身体艰难地推开实心重门，再翻过于他来说过高的门槛，进去了，却见到自己的母亲倒在血泊中没了声息。

　　“母上？母上？”他跪坐在边上，轻轻摇晃她冰凉的身体，“母上？你睡了？”他俯在她身上沾了一身嫣红，“母上，你脸花了？”因为雪芊向来对整洁有偏执追求，所以琛轩一点点帮她把脸上血污抹去，“不要生气，孩儿帮你抹干净。”

　　等众人赶到时，大家只见琛轩眼神空泛地抱着雪芊，浑身是血。

　　事后经查，此举全是后宫中逆反皇后的几位有些身世的妃子联手策划，只可惜她们百般小心、步步为谋，却在最后杀错了人。
　　辰帘难以接受此事，于雪芊死后一病不起，不足两个月也去世了。震怒的东莲王不顾旧情，将谋划此事的关联者一气全斩了。

　　安源每每忆及此事——奇妙的是印象最深的不是雪芊惨死，也不是母亲在见到尸体时尖叫一声后栽倒在地，更不是庙宇中的和尚们恐惧问责而齐刷刷跪下请求为之诵经一百天时惨白的面色，而后，宫中内外骚动也更是不以为意。
　　他在意的是、忘不了的是——
　　琛轩那丢了魂魄的样子。

　　【六】

　　安源是知道的，琛轩他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坚强，他其实十分易碎，只不过外人不能察觉，因为他一层又一层地把自己包裹起来。

　　那日，他安抚了受到唐风威胁而对开战一事存有恐惧的父王后，便火急火燎地赶往理是宫，他清楚那宫中负责刑讯之人是谁，那是好战嗜血的危险分子，而且向来是“东秦为王”的拥护者，想来必定十分看不惯身为太子的琛轩。
　　他心中急切期盼琛轩安然，终于还是事与愿违。

　　在光亮不足的深顶牢中，琛轩不再是清爽高傲模样，他半身是血，意识不再地张开双手被挂在那脏兮兮的十字桩上，抬眼见到安源时，启口淡淡道：“安源，你来了……你帮我看看……长莲她还好吗？”

　　安源心口一震，仿佛雪中庙内那一幕重回眼前。

　　安源，你来了……你帮我看看……母上她还好吗？
　　——这便是当时，琛轩抬起他小小的脑袋看见安源时的第一句话，当时他已经听不见身边任何人说话，大人们叫他推他，他始终双眼空洞地紧紧抱着自己的母亲——却在见到安源时，像在暗中见到光般被牵引着抬起脸，他叫他的名字时，好像安源是个能拯救一切的神明。

　　从那之后，每当十岁、十一岁、十二岁，一岁又一岁成长起来的琛轩以充满信任的语气唤道“安源”时，安源总会回过脸报以“一切安好”的微笑，他知道自己对于他存在的意义，他倾尽一切来成全他的安心。

　　安源并不是多么感情丰富的人，但却不想辜负琛轩。只因为他那么全心全意地信他——
　　这个生人勿近却不知何时总跟在自己身边的小鬼长大了，他在这世上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了——

　　“琛轩，我来晚了……”安源面上虽在笑，却掩饰不住因为不忍或愤怒导致的声线颤抖，他轻轻拭去琛轩嘴角的血，“竟然……竟然——”
　　“怎的你……话都讲不圆了？呵、”极少见到安源语塞，琛轩禁不住想笑，却牵动伤口发出“唔”的一声□□。
　　安源见状赶紧松了绑，把脱离枷锁后因身体无力而倒下的琛轩接在怀里。

　　“别，我身上尽是血污。”
　　“不碍事，”安源心痛得无以复加，却克制着情绪轻声哄他：“你闭上眼好好睡一觉，待你醒来我已经把一切处理妥当。”
　　“安源——”听得犹如催眠般的温水嗓音，强撑许久的琛轩以下颚枕着安源的肩膀，昏沉沉闭上眼前断断续续道：“长莲她……拜托你……”
　　“你休息吧。”

　　——“安源，你要保护琛轩，记住了？”
　　“嗯，我会保护他的。母上。”年少的安源殷勤点头。

　　但我终究还是让你伤了——
　　安源待琛轩呼吸平稳，眼底杀气泛滥地瞟了眼被催魂香迷昏而躺倒在地的夜靡等人，对身边杀手说道：“我们的计划变更了。”

　　杀了他。杀了一切胆敢伤害琛轩一丝一毫的人。

　　【七】

　　想到琛轩交待要保护长莲，安源站起来，走出翔龙宫。

　　无须吩咐，他自然知道要保护长莲，他需要这位万众期盼的女神。他要巩固琛轩作为未来帝王在宫中不可动摇的地位，就需要让他最大限度地笼络民心，那自然是迎娶传说中的女神长莲——龙子与女神并肩而立于凡尘之上那一日，一定光华万丈——
　　东莲国将从此走出阴霾，重启盛世。
　　琛轩坐在龙椅上一统天下的样子——
　　他等不及想见了。

　　所以长莲是必不可少的。安源托着下巴想：已经探查过关押他的地方，那牢门被蛮力破坏，结合唐风失踪这点看来，想必是他把长莲带走了……目的为何？莫非……
　　似乎在担心什么，他眉头深锁起来，正此时，头顶正前方传来一柱光亮，转瞬又消逝。

　　那是……
　　安源谨慎地在月色下确认位置：琴紫阁的方向？

　　【八】

　　“你——你们别打了——不能坐下商量吗？！”
　　长莲抱住炸毛的狐狸不让它冲进那双姐妹的战斗范围，他远远坐在地上冲她们喊着：“反对暴力！请求和平谈判！哇啊——”一道噼啪作响的小小闪电误砸到他的脚边，吓得他抬起屁股接连再往后蹭了蹭。
　　没想到，进了琴紫阁后，这两个女人别说一言不合了——她们根本没有对话——
　　就直接对打上了！

　　一个一个的、真、真是性急！长莲欲哭无泪地回想，刚刚才到塔下时，乌子云就已经神色急躁起来，她二话不说放倒了环塔底一圈站岗的守卫后，迫不及待地试图破门而入。
　　“哐”地一声闷响后，那厚重高大的由一双石狮镇守的铜门纹丝不动。

　　“婆婆……你……”拜托！你又不是东秦或临昭那样的野蛮人！——看来长莲对那两位如巨人般有存在感的皇子印象深刻，时常还能想起他们的体格和行径来。“像你这样的老太婆——还妄图一脚踹开一扇门呐？太自信了吧！”他滔滔不绝地发表意见：“我们要智取！等我去那些看守身上翻翻看有没有钥匙……”

　　“应该是被那贱人上了封印。”乌子云不去理会长莲的唠叨，掐指念了段破咒之语，再重新抬起一脚踹去，这回铜门应声洞开，长莲正在惊叹，她已经闪身进了楼。

　　“等我——”长莲赶紧追上，却哪里见到乌子云身影？她的动作实在快如闪电，早不知去到第几层了，他只好闷声尽力爬楼，不多会，一道身影落回眼前。
　　“你在作甚？”
　　“我在追你！”长莲翻翻白眼对重新回到眼前的乌子云说，“你太快了。”
　　“是你太慢了！”乌子云心浮气躁地一把提起长莲，再次施展身法飞速地蹿上一层层阶梯。

　　宴客厅、又是宴客厅，还是宴客厅，哦，很大的寝室，很大的浴池，很大的种种……
　　一间间房厅像是快进的录像般虚晃了一下金灿灿的大概影像，就从长莲视线内唰唰消失。他在心中感慨，有空的时候要跟乌子云学学这脚踏风火轮般的步法，以后他去学校就不用挤地铁了……也不用碰到误把自己当女生的色狼……唉，往事不堪回首——
　　这琴紫阁虽然高耸入云，但是被乌子云夹在腋下正百无聊赖的长莲走神没一会，他们已经到了塔顶。

　　现在正值清晨，但由于塔顶通天，所以太阳完全不能被云层掩盖，大方地露着它火热的脸庞，而这顶层果然四面通透无一阻隔，整个圆形的建筑面积像是泡在光芒里，呈现蜂蜜般的颜色。在那正中阶台上摆放的一张奢华极致的床上，一个人影在垂盖于四根雕花床柱的薄纱中若隐若现，那是身形窈窕的女人，她懒洋洋撑起身来，轻言道：“我就想呐……这般早，还不到随伺的时间吧？”
　　微风轻过，薄纱扬起，里边的女人露出全貌来：果然和还未变成老妇时的乌子云是同一张脸蛋，她便是双胞姐姐云子乌——

　　身着一袭几乎透明的睡纱，虽然长相无异但分外妖娆的云子乌，那瞧人时的眼神实在勾人夺魄，让长莲直看得不好意思，充分理解了她为什么能轻易俘获东莲王的原因。
　　这哪里像是个修仙的人，根本就是个女妖精啊。长莲在心中不禁默喊：大圣有妖怪啊！

　　云子乌从床上下来，腰肢若无骨地一扭一扭地下了台阶，眯起眼笑呵呵道：“这人间，能解开我的封印的人，只有你啦，乌子云——”随后轻抬雪白玉手掩着嘴刻薄地呵呵笑起来，“许久不见，你依旧又老又丑啊，真是吓人。”

　　女、女人好可怕啊！
　　眼见这位极具诱惑力的大美人却是蛇蝎嘴巴，长莲正想要为维护乌子云争辩几句时，却见身边已经戴上了那双降服了唐风的拳刺，气到发抖的她大喝一声“贱人！今天便是你的死期！”后扑了过去。

　　“老娘也在等着这一天呐！”云子乌的美貌因为她恨意不掩的表情而完全扭曲了，她张开修长双手一抖手掌，只见手背上五处连接手指的关节中，哧哧弹出五根白骨般坚硬而尖端锋利的利器，她高声叫道：“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这两位毕竟是有修仙经历的高人，所以她们厮打起来的激烈程度完全出乎长莲意料，虽然双方的武器都未接触对方身体，所以不见血迹，但碰撞声不绝于耳，她们动作快而激烈，完全不是普通人双眼可以辨识清楚。

　　见普通招式没用，乌子云首先念了段咒文后双手拳刺上竟然有小型雷电环绕，云子乌冷哼一声后不甘示弱也念了一段，随即双手上也是电光噼啪作响。

　　“师傅教的东西，你倒是未忘全了——”乌子云冷笑。
　　“从来就是我比你强上百倍哦，”云子乌亦冷笑。两人如果都是相同外表时，应该会有照镜子的效果吧？她道：“好妹妹，今天就让你开开眼界！”
　　于是，拳脚无用，她们开始斗法。

　　【九】

　　不知是否已经交手上千回合，乌子云终于败下阵来，那是一瞬间的事——
　　她在近身时不知云子乌故作下风耍诈，把她引到眼前后，乌子云的腹部被五指利爪穿透，她顿时怔住，不多时血便哗哗流了下来。
　　长莲他和怀里一直挣扎着想扑出去的小狐狸都噤声呆住，还未反应过来。

　　“你始终是敌不过我的——”云子乌以空出的手恶狠狠掐住妹妹的脖子，“我们之间到此为止了，我的妹妹。”
　　“唔唔。”乌子云被勒住的脖颈上因为姐姐指甲的深陷，沁出血丝，但她已经无力顾及，仍被对方以手插穿的地方传来撕心的痛，“你——你——”

　　“我什么？我不会让你白白死掉，那太浪费了。”云子乌阴笑时，她的周身开始散发冷蓝色的光芒，“我会接收你五百年修来的全部法力！”
　　乌子云的身体也开始散发由白到蓝、变化莫测的光芒，但她的光正如流水般滑向云子乌。而原本就已经苍老的外表竟然在急速变得更加苍老，虽然布满皱纹但还算饱满的皮肤逐渐变得仿佛木乃伊般干瘪。“唔啊啊——”她惨叫起来，神色十分痛苦。

　　“消失吧！消失吧！”已经胜券在握，云子乌疯狂地笑起来尖声道，“皇帝老儿是我的！皇后之位是我的！东莲是我的！——岚师兄也是我的！”
　　“岚、岚师兄……”乌子云睁开已经合上的眼，一行浊泪划过她沟壑遍布已经犹如树皮的面容，她艰难地抬起一双颤抖不止的手抠住云子乌的胳膊，试图做最后的也徒劳的挣扎。

　　眼看着乌子云的身体就要化作干尘，情急之下长莲放下怀中狐狸，不管不顾地冲进了她们姐妹之间中，一手抓住一人手臂，看向云子乌喊道：“她要死了——住手！”
　　竟然有凡人可以进入到我施法的封印圈？而且——看着毫发无伤的长莲，云子乌惊讶问他：“你——你是什么人？”这时才注意到他手腕上的手镯，更提高嗓音惊呼：“你……莫非是……”
　　更加惊人的事发生了——

　　由云子乌、乌子云姐妹体内外溢的法力制造的光圈愈加巨大起来，并且其中流动走向更加紊乱，原本已经源源不断流向云子乌的法力，此时却借着长莲与她身体接触的手臂全部倒流向了乌子云，其证据就是她腐朽的皮肤和容貌正急速恢复饱满、年轻。

　　“怎么回事……”连乌子云也不明白，怎么已经快失去呼吸的自己又重获活力，四肢重新回归自己掌控，她洗净纤尘重新明亮的眼睛茫然四顾，看到在光中的长莲眉头深锁咬紧牙关，而姐姐云子乌却在惊恐神色中迅速老去。“你——”她似乎醒悟，对长莲喊：“小子！快松手！你在吸收法力，你一介凡人，承受不住，身体会毁掉的！”

　　“我……我也想松开，”长莲脸上全是汗珠，断断续续地说：“我好难受，但是我被吸住了，心脏好像要炸开……”

　　而此时的云子乌只剩下长串的惨叫声，因为法力被吸收得太快，整个事情都脱离了自己的控制，随着她“啊啊——”的凄厉声音，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干瘪瘦小——
　　“长莲！”乌子云眼见云子乌的身体马上就要化作尘埃，她惊慌冲长莲道：“她不行了，五百年的法力都被你吸了干净，当载体从三人变成二人，你消化不了会没命的，快放——手——”边说着，她边使全力要挣开长莲抓着自己的手，可是果然有股无形的力量阻止了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
　　“再这样下去……我也……”她眼看自己的手一会年轻一会苍老……似乎她自己的法力也开始被长莲吸收，这样下去，当她死去，长莲一个人就要承受千年法力，必死无疑了。

　　“你不能死！”——长莲绝对不能死！他身上承载着改变东莲的重命。乌子云转过脸冲正呲牙唔唔的狐狸大喊：“小畜生——”
　　小狐狸懂了她的意思，突然嚎叫着使身体涨大了两圈，张开满嘴牵着唾液的尖牙扑向他们。

　　【十】

　　等安源来到琴紫阁，他见楼门大开，看守们横七竖八倒了一地，他知晓是出事了，但转念想到塔内住的人，倒也不着急，便慢悠悠上去看个究竟，终于来到塔顶，呈现在眼前的是——

　　从来只穿奢华衣裳的紫云竟然着一身寻常素衣，抱着没了前臂的左手坐在地上，她身前是一摊风吹便散的灰白尘末，还有一只从未见过，正嗷嗷叫的狐狸。
　　顺着这一人一狐的视线望去，正前方是一名站立的少女背影。
　　阳光穿透云层由四面八方毫无阻隔地投射下来，使得她看起来浑身裹在光中——细看，似乎真有丝丝缕缕的光芒在她周身萦绕，她有一头乌黑如墨的长发蜿蜿蜒蜒地垂落在地，光泽盈盈、仿若丝绸。

　　不知何故倍感熟悉的安源，疑惑地抬手问道：“你……是……”

　　少女神色惶恐地回过脸——
　　她不正是在沅尘山上于梦中照顾过自己的人吗？不是梦中人……她真的存在，而且——
　　安源抬起的手竟忘记收回，就那么愣愣地指着她，并不确定地问：“你是……长莲？”他回过神，一抹惊艳之色从眼底消散，他走向她，持起她戴着手镯的右手，温柔地说，“可不是嘛，就是你，长莲。”

　　的确是长莲，眼前的她比他身形相似却要更加瘦小，脖颈、四肢、腰身都是堪比琉璃工艺一握即碎的脆弱样子，肤色要更为白皙，白到在日照下泛着白绒绒的柔软光晕，那张脸也的确是长莲，只是下巴、鼻子更为娇小，粉色的嘴唇更加丰盈，她的双眼里全是星尘和足以倾倒众生的对这世间的怜悯。

　　这便是——

　　“长莲，”安源单膝跪下来，捧着长莲的双手，仰脸看她，宠溺而虔诚地唤道：“我们的女神。”

　　乌子云抱着仍在淌血的手臂，望了眼嘴角挂着血丝正痴痴盯着长莲的狐狸，再望一眼已经化成灰烬的云子乌遗体，她叹口气，重新抬眼看向长莲想，这一切怎能不说是冥冥注定呢？
　　枷锁……被冲破了。

　　女神长莲真的来了。

　　她来到这东莲古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