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倾记》琉玄

6、第六章 惊白

　　【一】

　　初次见面的洪苑突然如此近距离地靠近自己，并伴随莫名过分亲密的举止，叫长莲不自觉“哇！”地叫出声来，惹得对方笑意更浓地贴近了脸道：“和我想象中倒是很不一样，你应该——”
　　“够啦！”不待洪苑说完，琛轩再忍不了他在自己眼前的轻浮举动，大喝一声后竟然一掌劈来，却见对方轻飘飘转个圈化解了事，但这掌风了得，擦过洪苑衣角直冲他身后的数名侍女而去，由于距离较远倒也没伤着人家，只是猛然而来的凌厉之风唰唰割破了几人的衣裙，引得她们惊恐地“呀！呀！”叫唤。

　　见此情景，洪苑不忘抓住机会调笑琛轩，以手指抵着嘴唇“啧啧”坏笑，“琛轩呐琛轩，这可不行，你要懂得怜香惜玉。”

　　长莲趁势跳到琛轩身后，自己身为一个男人也充分体会到了洪苑的“可怕”之处，现在浑身上下的不适感怎么也褪不下去！总算是得知了琛轩一路上为何表现得那么讨厌这个人。早知如此，不要跟来就好了。诶呀呀——
　　如果说琛轩的“不愿相处”指数是一百，那眼前这个叫洪苑的人就是一千万。真是再也不想看见！这么一对比，长莲忽然意识到琛轩的好来，充满善意地扬眼和他四目相接一瞬。

　　见长莲难得对自己露出委屈求助的神色，想到她被洪苑又搂又抱，琛轩直感到胸口莫名憋闷，全然不顾环境地拔出佩剑，身影一闪的同时以剑尖轻点池中温水，再顺势挑起一串水柱，只见那水如小龙缠绕着长长的剑身，顺着琛轩的手腕动作翻转起舞，一圈圈扩散开像极了横向的小型龙卷风，再由着琛轩的手臂一震，便像有了生命般借由剑气化作数十水枪直直扑向洪苑。
　　“还是这样性急。”面对来势汹汹的水之利剑，洪苑在说话间转瞬脱下袍子“哗”地展开，左手以持着盾般的姿势在空中撑开了并不厚实的薄薄浴袍，只听哐哐巨响，竟然是水柱们砸在布料上的声音。
　　他的左手不断画着大幅度的圈，已经作为盾牌般存在的衣服便承受了全部而来的水剑。

　　长莲瞪目看着这一切，一时间水珠们就像从旋转的伞顶飞溅而出，啪啪作响地砸在地面上，虽不见坑，却有肉眼可见的微弱轻烟一窜而逝。
　　“古人打架……可真厉害。”他不觉咽下口水。

　　在洪苑忙于应付突至的水袭时，琛轩毫不拖泥带水地仗剑杀到，直叫他叫苦不迭地连连躲闪，但嘴巴还是要钻着各种空隙嬉笑逗弄对方：“这许多日不见，你又厉害得多啦，哎哟，当心当心！——你这剑是当真处处杀招啊，不用跟我动如此真格吧？这叫什么，护花心切？嘻嘻，难得见你为了女人这般急躁呐，那位果然是女神真身了？啊哟！小轩轩，好危险——”
　　开始感到力不从心的洪苑不愿再与琛轩缠斗，伺机徒手接住迎面而来的剑身，和琛轩波动着金色光芒的冷酷双目对上，他一愣，傻傻一笑说：“你倒是真想杀我啊？”

　　一丝艳红的血从洪苑接着剑身的掌心里顺着小臂滑下来，目及此，琛轩才算收敛了杀气，沉着脸说：“不要再让我见到你胡来。”
　　“对谁胡来？”洪苑虽然不怕死地回嘴，却在见到对方嘴角一动时，马上就求饶地陪起笑脸：“要打要杀，可不可以先等我穿上衣服？”
　　琛轩这才注意到在经过方才的打斗后，洪苑已经□□，他立即厌恶地咂了嘴，退后一步，一甩剑身抖落上面的血迹后收回剑鞘。
　　“我为一个案子来找你。”

　　“我已经知道了。”正在被侍女伺候穿衣的洪苑驳回琛轩的话，转过脸来事不关己地挑了挑眉说：“我拒绝。”

　　【二】

　　临近正午，街道市集中充斥着摆摊小贩和围坐路边喝茶聊天的百姓，各种马车推车来往穿梭扬起阵阵尘土。在这城里最大的三家客栈之一的垂月楼中，安源已经早早地收拾妥当，平心静气地端坐桌前翻看着自己手中持着的天象学书，不一会后，他像是早有预料般放下书，站起来将门打开，又重回桌前坐下。

　　果不其然，匆匆却并不沉重的脚步声纷叠而至，随之而来的就是人未及声先到的一唤“安源！你——”琛轩迈步进来道，“你在呢。”
　　“怎么这么晚？”安源笑了，“莫不是在洪苑那儿过的夜？”
　　“怎可能。”琛轩露出明显的嫌厌神色，随即说：“我问过话后才回来。”
　　“问话？”
　　“便是那告状的牛二生，此人话语虽然连篇，漏洞甚多，前言不搭后语，神色躲闪，犹为可疑。”琛轩也不坐下，站在那儿接着说：“我看此事八成是错案！”

　　原来他从洪苑处离开后，又连夜从县官处得知狄家案最重要的证人牛二生的居所位置，琛轩照一贯作风强行入门，惊得牛家夫妇大喊大叫，他也不解释拔出剑来就使得他们自觉闭了嘴。

　　皮肤因长期劳作而显得粗糙蜡黄的牛二生，和他身上穿着的良好面料的绸缎睡褂有些微妙的违和感，他坐在地上，面对架在自己肩上的剑刃，毫不反抗地对琛轩的问题有问有答：“我、我那一日晚上像往常一般去马房添草，就、就发现奇怪之处，翻找出三个箱子来，每一个都带着封条、就、就是官府里那种封条……”
　　“为什么夜里添草？为什么是那一日发现？早前你都干什么去了？”
　　“爷、爷……我、我也不知道，我就是那夜突然想去马房看看给的食草是不是足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之前没有发现……可、可能之前没有看见……也可能是那晚才放在那……”
　　“之后你便报了案——平日狄家待你如何？为何遇到此事你第一时间便去报案，而不是向主子通报？”
　　“我、我……”牛二生想也没想，哆哆嗦嗦地回答：“我当时想到这可是会株连九族的大案，我怕，我怕我会被砍脑袋，所以我就趁着天还没亮就去报了案。”
　　“那之后官府的人上门来又从狄家宅邸各处搜出十来个官家木箱？”
　　牛二生点头如啄米般应道：“是、是、是。”
　　“为何没有搜出官银？”
　　“这、这我就不知道了。”牛二生埋下脸，并不肯定地说：“也许被藏起来……狄老爷在国内四处走动，有不少房产，也许，大概……总之我知道的，该说的都已经给县老爷讲完了。这案子也结了……”
　　“尽是废话。”琛轩心中已有眉目，也不再追问什么，收剑离去。

　　“你问到的情况莫不是和我们听闻的一模一样？”安源听完琛轩描述，提出自己的疑问：“这对案子能起到什么影响？”
　　琛轩这时才在安源桌前坐下，说：“亲自走一趟还是有不少收获……这牛二生原本只是个仆役，现在却住在相对普通民宅而言过分宽敞的房厅中……”
　　“不是说他得了不少赏钱吗？”

　　“到底是多少赏钱呢——是一笔，或是一大笔？有钱能使鬼推磨不是吗？”不常笑的琛轩说到这，嘴角竟然有微微上翘的痕迹，他以拇指抵着下唇自信地说：“我看事情不是表面这么简单。你想——”他补充，“既然从狄家各处搜出十来个木箱这样并不细小的物证，那是当夜搁置的？如不是当夜，平日为什么无人发现？我看……这些物证被发现的所在，应该有些蹊跷。”他站起身，“我还要去官府一趟，查查此案的记录，再去狄家现场考证一番。”

　　“慢着，”安源叫住正要离开的琛轩问：“长莲人呢？”
　　没想到琛轩露出难看神色，冷哼道：“在洪苑那儿。”

　　【三】

　　“此案已经由本人签字画押亲自结案，你们想要翻案，岂不是想说我断案不公呐？说个话都落不准，出尔反尔说翻就翻，如此失信，我还怎么管理官员和百姓。再说了——”洪苑懒懒地却又十足挑衅地对琛轩眯起眼说，“这是我的地方。我说了算。”
　　他在左右侍女服侍下，穿上了紫色布料金丝绣花的华丽长褂，那上面的刺绣图案已经足够叫人眼花缭乱，他却似不知足般，由着身边人服侍他一层层穿上更多外衣、马甲、披肩，再戴上各种珠玉饰品如项链、手链、腰链，直看得长莲心累，但是这般极尽复杂繁琐的服饰却与洪苑的邪魅气质相得益彰，要换任一男人这身打扮只怕会让人哭笑不得。

　　“哦，你的地方……”琛轩也不甘示弱，反倒面色冷峻起来，嘴角一斜道：“你确定？”
　　被他这样一激，洪苑转瞬收住了轻浮表情，露出恼色，但又重新笑起来，语气泛酸地回道：“是，是，有朝一日这天下寸土莫不都是你大皇太子的，但目前，此时此刻，这块地方毕竟还是我说了算。再更何况——”他话语未完，埋在鼻梁阴影中的一双暗紫色眼睛别有意味地将视线投向东方长莲，嘻嘻笑起来，“这未来的日子不是还未来吗？最后的最后，是谁笑到最后还没有个准数呢。”

　　琛轩眉头一动，面无表情地沉下声道：“你敢。”
　　“哈哈哈，”洪苑抬手抚额，笑得弯了眉，“有何不敢？若是‘必然’，你只能顺应‘民意’，当是‘天意’！”
　　琛轩见他这样句句暗示挑拨，杀意又重浮眉间，顿时间气氛诡秘。

　　“你们在说些什么？你们这些古人就是喜欢咬文嚼字的，不能好好说话吗？”长莲想到还被关着的狄家老小，心急火燎地在琛轩身后插话，远远冲着洪苑叫唤：“喂！喂，你放不放人？你这样冤枉好人，滥杀百姓，就不怕以后大家知道了造反？”
　　“说尽冤枉，你们拿得出证据吗？”洪苑双手一摊，无谓地耸耸肩。
　　“拿得出啊！只要你给我们时间调查，先不要杀他们嘛。”

　　“只是拖延时间罢了……”洪苑已经没了耐心，但却在视线停驻长莲脸上时忽然双眼一亮，狡猾地笑了，“诶呀，也不是完全没有周转余地啦。我呢，其实很好说话的，只要能伺候得我高兴便万事好商量……”

　　【四】

　　“我这是……为大我……牺牲小我……”长莲坐在庭院中心的小凉亭里，双手托着下巴，不断自我安慰道，“这是所有游戏中主角都会做的选择。”
　　在他眼前，是一片宽敞的栽种着各种珍稀花草的小园子，呈现一片绿意盎然。穿着统一服饰的侍女们笑闹着聚在一起，人数越来越多后，头上盘着许多装饰的侍女长便一摇一摇地走向发呆的长莲道：“莲姑娘，莲姑娘，你看现在这样多的人够不够？”
　　“咦？诶？”长莲回过神，正眼瞧见迎上来的少女那漂亮的粉色脸蛋，不觉竟红了脸，他想起自己的女朋友莫媛樱了。

　　“够了够了。”他不好意思地点着头，也不看着人家。
　　“那我们便开始吧？”
　　“嗯。”长莲站起身，仿佛要大干一场般威风地挽起袖子，这动作叫侍女长“噗嗤”嘻笑出来。
　　“怎么了？”他奇怪地问。
　　“说出来怕莲姑娘生气。”人家掩着嘴。
　　“我不爱生气。”
　　“我们——都觉得你是女生男相，风姿俊俏，姐妹们都私下议论你呢，”一个活泼的侍女跳过来，挽起侍女长的胳膊，毫不遮掩地露出调皮笑容对长莲说：“难以想象你跳起舞来会是什么样子哦。”

　　长莲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跳舞。

　　洪苑同意延长狄家处决时间的条件竟然是让长莲跳支舞来供他与众臣观赏。

　　“我——我从来就不会跳舞！”
　　面对长莲的辩驳，洪苑却使出激将法来：“不要谦虚嘛，”他以手背侧放在嘴边，做作地压低音量道，“普通女子摆摆腰便可称作舞蹈，那身为女神的你更应当是长袖善舞身姿绝妙、与众不同嘛，在下真的十分十分期待能被女神光彩润泽哦。”在长莲正面露难色时，他又扬起声来提醒“为了帮助到——我们暂称‘无辜’的人们，做出这点小小的牺牲，也不为过吧？”
　　长莲转脸看向琛轩，见他如往常一般沉着脸不说话也不知心里想什么，他犹豫了会问：“就只是跳给你看？”
　　“这样大的恩宠，我一人哪里承受得起？”洪苑理所当然地说：“定是要召集大小官员，全城贵族来共享此等天大幸事，届时势必要让我们这托月大殿光华万丈，热闹非凡。”
　　这意思是我要在不晓得多少文武百官面前丢尽脸吗？长莲哑舌，不料琛轩听了这话反倒点了头，替他答应下来，“便如此约定，你需授我无阻的全城查案权力，重新断案！”

　　“竟然替我决定了，那家伙……反正不是叫他跳舞丢脸。”长莲皱起眉，但却因脑海里想象起琛轩的舞姿来不禁“噗嗤”轻笑出声。见周围的侍女们排好阵列正等自己发号施令，他尴尬地轻咳几声，挥挥手，“现在我来把队伍分一下，大家听我指挥！”

　　“小——莲——子。”伴随着故意拉长的悠悠声调，一双带着花香的结实手臂从长莲肩后伸过来，动作极自然地环住了他的脖子，惊得他“哇！”一声惊呼后，手脚并用地往前猛跨几大步，惊魂未定地转过身，果不其然地指着对方口吃道：“你、你、你！你想干嘛？”

　　“你这反应真是叫人心碎，”今天也穿得极为华丽的洪苑，在绿景环绕中犹如一株妖冶孤傲的有毒植物，他以手捂着嘴咯咯笑个不停，“是我长得太美吓到了你？还是你天生如此胆小，怕我吃了你？”
　　“太……美……什么的，你还不就是和东秦长着一张脸吗？”虽然天南地北的气质显得两人外貌并不十分相似就是了。长莲没好气地说，“还是东秦比你像个男人。”

　　“哦……”洪苑神色一滞，并不继续有关东秦的话题，而是重新勾起笑来，边问“舞排得怎样？”边靠上来，见长莲连连后退，他做出困惑表情，“为何要躲，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不待人家回答，他自顾自介绍起来，“我是这东莲国的第五皇子，是这世上有资格迎娶你，并——”说罢，以手中扇柄指向长莲，眯起眼说：“将这天下纳入囊中的九位龙子之一。”

　　【五】

　　当夜的托月大殿中，全城大小官员、与皇室沾亲带故的贵族们齐聚一堂，在通明灯火下，大家规矩地坐在一百三十张红木矮桌后，待到城主洪苑落座于厅中最高席位，随着他宣布宴会开始，席间立即杯影交错，语声朗朗，侍女们来回穿梭不断上菜上酒。
　　在超过三十位的乐师们齐奏悠扬声乐中，城内最好的舞女们身着由黄色到粉色绿色的华服，抖落一地纤纤长袖，在大厅正中演绎着如百花绽放般节奏舒缓、动作优雅的经典舞蹈。

　　坐在最高位的洪苑，轻摇着手中盛有半杯美酒的高鼎酒杯，心不在焉地居高临下看着满厅的人头攒动，他虽喜好美酒美人寻欢作乐，但他开始觉得倦了，对这千遍一律的日日夜夜腻味了。

　　又是一曲舞毕，乐声渐止，却并不影响众人把酒高声，其实舞乐于他们而言也不过是提兴背景，谁又真心从头至尾认真观赏呢？正在人声鼎沸时，却不知他们身后默默服侍的侍女们悄悄来到每一盏落地灯前，同时“呼”地吹灭了烛光。
　　顿时厅内陷入黑暗，对这样境遇全不知情的洪苑和人们都愣住了，在听到有细碎脚步声从席间纷纷穿过时，大家正要骚动，却猛地，又如同约好一般，场内烛光再起，视野中重入光亮，所有人都下意识抬手遮了一下。
　　正在此刻，众乐师突然奏起了从未听闻的快节奏乐声，指间琴声、唇间箫声，纷快的音乐交响融汇，一扫上一曲悠长风格，呈现一片如春暖花开般明快模样。

　　还不等人们适应，趁着熄灯时，整齐排列于大厅中央的，已经换好装束的侍女们突然随着乐声齐声高唱“I want you！”——只见身着同样离奇款式、露出膝盖的紫色短裙的少女们共有五十八位，她们分组排成了一个倒三角形，在唱出第二句“I need you！”时，同时原地转圈，惹得头顶绑成蝴蝶般的绸缎微微颤动，紧接着大家集体露出灿烂笑容，踩着乐曲节拍轻轻点头唱道：“I love you！”

　　“这？这是什么！”在场官员们酒醒了大半，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这是什么东西？这什么乐谱？她们唱的是什么玩意，怎的听不明白？”他们的女眷家属更是指着舞女们暴露在外的小腿义愤填膺，“这是什么奇怪的衣服？露胳膊露腿的成何体统！这里又不是什么青楼酒馆！”

　　在倒三角的队列中，位于金字塔尖的当然就是始作俑者长莲，他却未与少女们穿着统一服装，而是依旧装扮，不过于左边胳膊系有蝴蝶结以示同伙身份。只见他相当投入地，一手叉腰，一手指向空中，左脚打着拍子，嘴里念念有词地率领大家以同样动作跳着舞——如果这些重复的动作能被在场的人们认可是舞蹈的话……

　　长莲聚集了五十八位侍女，亲自教导她们的歌是自己最喜欢的少女乐队LK□□最热单曲《Love you》，而这些舞蹈动作自然是这个女子团体于她们的PV和演唱会上跳的简单舞步。
　　最初想到要跳舞倍感头疼的长莲，在想到这么一招后，反而兴趣高涨了，他一直想在漫展上组织同好们表演一曲——可惜五十八个人实在难凑，更别说五十八个少女了，他原本是死心想干脆找男生反串，但是想到还要统一服装又是一笔开支……这个几度放弃的计划，没想到竟然让他在这个历史书上没有的朝代中实现了！

　　原本被赶鸭子上架的他，现在的心情却非常得意，以至于他唱得起劲中，竟然模仿LK□□的队长冲着正前方眨了眨眼——
　　而正前方，正是洪苑，他已经“哈哈”笑到握不住手中酒杯，昂贵的境外贡酒洒了一地。

　　“小莲子，你果然是妙不可言，”洪苑笑到以牙齿轻咬食指来克制自己，他摇着身体喃喃自语道，“怪不得他竟那么在乎你……”

　　因为长莲率领的这支舞蹈队伍，场内一时混乱不堪，但却未持续到他们将整曲跳完。

　　正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场中央内衣着奇形，动作怪状的舞女们身上时，穿着侍卫服装的一男子正低头疾走，来到洪苑座前，附在随侍他身边的紫衣老人耳边说了些什么，那老人便不动声色地转身朝洪苑鞠躬后动了动嘴，竟使得他霍然站起，猛地抬脚踢翻了桌子，酒菜果盘便叮叮哐哐地发出声响，轱辘辘顺着台阶滚了下去。

　　绕梁乐声立刻戛然而止，众人惊惶抬眼，见洪苑横眉竖目大吼道：“所有人统统滚下去！”随即指着长莲，“你留下。”
　　极少见到城主如此怒目圆睁模样，官员贵族侍从们傻眼了瞬间后立刻哗哗如潮水般撤退。

　　长莲面对这突如其来只是哑然，心里还傻愣愣想：嗯……这生起气来的样子倒是和东秦看起来有些像了。

　　【六】

　　“安源！安源！”长莲猛地推开客栈房门叫问：“琛轩呢？”
　　安源端坐其间，皱眉笑道：“你们俩倒是相像，都这般咋咋呼呼，急急忙忙。”
　　“大事不好啦！狄家人马上就要被处斩了！”长莲面色急得通红。

　　原来昨夜，狄家老爷狄诚带领手下十二名兄弟悄然返城，也不遮掩地直奔囚车所在广场救人，刀剑破车声阵阵刺耳，官兵虽然及时赶到，却未能阻拦，因为狄诚率四兄弟掩护家人骑马撤离时，余下八位兄弟拔刀断后，脸上全是必死决心。
　　一阵纷乱后，虽全数捉拿了此八人，狄家人却也消失无踪。

　　此事叫洪苑勃然大怒，也不顾与琛轩的约定，下令封城搜捕，并立即公开处决八名从犯。

　　长莲吩咐安源见到琛轩立即叫他赶赴刑场后，自己便独自先行，等他到达现场时已经是人山人海，穿过人群缝隙可见广场中央一字排开的八名浑身是伤的男人，他们穿着囚服，被结实捆绑，左右各站一兵压着他们的脑袋迫使其跪在地上，每人身后都堂堂站立着持巨刀的强壮刽子手，他们都侧脸朝着一个方向，那是最高看台上坐着的洪苑，唯有他下令便是抬刀之时。

　　“我就当街斩他手下——以看重兄弟情义而声名在外的狄诚若不是忘恩负义的孬种——”洪苑对长莲这般说过，“我便要如此逼他，倒看他会不会现身！”

　　既然是为了引他现身，应该不会太快动手吧？长莲正在急盼琛轩尽快出面破解困局时，没料到洪苑已经等得失去性子，从宽大厚重的袖子中高高举起手来，待到手落便是人头落地之时！

　　刽子手们已经集中了注意力，长莲见状心中一凉，想也没想就边举手高呼“慢！慢！慢！”边奋力地拨开人群，正在此关键时刻，声如洪钟的一声“慢！”盖过了他的惊呼，惹得人们纷纷循声望去，哗哗分开一条道来，议论声立即如潮袭来。

　　这充满内劲的一喝果然来自狄诚，他头戴布帽，穿着并不惹眼的藏青色普通民服，虽然很好隐藏了他向来的张扬风头，却藏不住他比起农家人来要过分健壮的体格。周遭持长枪的兵卫立刻将他包围，困住所有退路。

　　“五皇爷！”狄诚生得方头大耳，一双浓眉下的眼睛饱含风霜，疲倦和斗志矛盾地存在其中，他留着浓密的络腮胡须却并不显得恶相，反而配合他的五官看起来正气十足，抬头挺胸立于人群中，一眼便可看出是个人物。他昂首远远地冲高高在上的洪苑说话，那嗓音高而有力，语气不卑不亢：“是我，我来了！我来拿我这条命换我的弟兄们，还请成全！”
　　“大哥！大哥你——”跪地的八人纷纷激动抬眼，从他们诧异、欣喜又焦急的语气可以判断出他们十分意外。
　　狄诚扬手打断了他们的话，继续说：“五皇爷！对于这件离奇加诸于我们狄家的重大国案，我不辩解，不反抗，时间会还我公正！”他越说越激动，拳头捏得青筋暴起，“五皇爷，相信你对我并不陌生——相信你也听闻我对涤月城所作出过的贡献，我请求你！请求你放过我的家人我的弟兄们！我这条命尽管拿去！我知道，我只有这一条老命，但我却情愿死一百一千次来换他们！我不逃！不躲！我就在这！五皇爷——”
　　众目耽耽下，曾经叱咤一时的狄诚双膝一曲，重重跪倒在地，深深地俯下身去，已几近哽咽之声祈求道：“我请求你，请求你，皇恩在上，东莲国千秋万载，盛世不衰——”

　　“行了行了，装什么可怜！”洪苑摆了摆手，站了起来，他面上波澜不惊地说：“狄诚，你倒真真是个汉子！而你的手下能为你如此牺牲，你又怎能不卖面子？要我放人太麻烦了！不如我成全了你成全了他们，不再追捕你的家人，今天就在这把你们给斩了了事！”说罢，不容辩解地轻轻冲待命的刽子手们点点头说，“都斩咯。”
　　话音落地，全场一片哗然。

　　狄诚的弟兄们各个都是铁打的汉子，也终于双眼热泪滚滚，绝望地看向平日愿为其刀山火海的大哥道：“大哥，大哥你又何苦……”
　　脸上先是震惊而后如梦初醒的狄诚也闭上了眼，认命地淡淡对他们说：“对不住了。”

　　“别废话了！赶紧斩完散场。”洪苑重新高举手臂，正要落下时却被人狠狠握住，恼怒转脸却看到琛轩，他神色立即由怒转惊，反应竟有些迟钝，“琛轩，你……”
　　“洪苑，”匆匆赶来的琛轩脸上还有细密汗珠，他瞪他：“你这是要干什么！”
　　洪苑难以置信地侧过眼，确认过真是琛轩的手指牢牢掐着自己的手腕，才又看向他的眼睛，想要问他：你怎么……竟然会碰我？
　　只是还未问出来，琛轩已经甩开了他的手，并不悦地皱起了眉。
　　“呵，果然……”他这副叫人熟悉的表情令洪苑眼底微光转瞬即逝，冷笑着自语道，“依旧如此。”

　　“谁许你背着我行刑？”不等洪苑回答，琛轩怒意难挡地大声道：“你斩错了人！”说罢，将一件金灿灿的物品狠狠掷在地上，滚了几圈后，在场众人都看清楚了那是一件闪烁着道道光华的酒杯，这物品直叫人们面露疑惑，但有一人却被激起了浑身虚汗。

　　“什么玩意？”
　　“某人家里的小玩意，纯金打造。”琛轩回答洪苑的同时，抬手指向他席下坐客：本地的县官长。继续说：“在他的卧室中，这样纯金打造的物件俯首可见。”
　　“这算什么？你想说我们的县官监守自盗？”洪苑轻笑，“哪个当官的没点金银珠宝？可还有其它可靠的证据？”
　　“此事我已经查到水落石出，证据确凿。”琛轩胸有成竹，微眯双眼地看向已经可以看出在强忍颤抖的县官说：“那证据只要你们去他卧室内搜查某处，即刻水落石出——因为一时间，他是搬不走也藏不住……”
　　话音未毕，有谋无胆的县官竟然从椅子上滑落下来，“扑通”跪在洪苑脚下。

　　【七】

　　原来县官偶有贪污，企图说服狄诚的镖局在送镖时帮他销赃，但一直被对方严辞拒绝，于是两人结怨已久。
　　直到最近一次，全国各地的税收途径涤月城暂存，县官贪财本性让他见钱眼开，再加上早就计划着有机会便除掉已经得知自己贪污之事的狄家人，便想出了个两全其美的恶计。

　　琛轩在县府翻看卷宗时，偶然听见衙役们闲聊，说起四大捕快突然以各种借口在同一个时间段先后辞职、远走他乡的怪事，便综合案件疑点猜想，为何作为决定性证物的官银箱子全部分散出现在狄家院落的后半截地图上，那一片是下人们来往的区域，主人们既不会路经也不会过问——
　　牛二生极有可能被县官以钱财收买，在半夜打开后院小门，让衙门的人把证物抬进来藏匿好后佯作发现再立即报案。

　　琛轩想那牛二生不曾读书，生性愚钝，估计所有证词都是有人教他全套背下，届时只要在公堂上重新严厉审问一番，定有破绽。只是，如果拿不出决定性的证据，也难叫他老实招供出同谋人来。
　　而洪苑提出要召集官员共赏长莲舞蹈一事，简直正中琛轩下怀，他当晚便趁县官不在府邸，大肆搜查他的卧室，显而易见的几十件黄金小物让他疑心愈重，终于找到了任谁也不能抵赖的罪证。

　　掀开床上的被褥后露出的，是熔化官银而打造的纯金床座，因为太沉，已经深深地陷进了地面里。

　　县官被斩，牛二生坐牢，四个涉案的捕快被捉拿归案，参与过溶金铸床的几个铁匠是否知情是否有罪还在争论中——这些都是后话。
　　比起这官银被盗的惊天大案刚刚笼罩涤月城上空时的疑点重重，最后竟然是这样的结果，着实叫城中百姓震惊翻番，不过随着时间洗礼，最终也只不过会成为茶余饭后的无聊谈资而已。

　　【八】

　　狄诚对琛轩是千恩万谢，并表示要接回还在奔赴乡下路上的全家人来一齐跪谢，让不擅长应对这样场面的琛轩浑身不自在，好在有安源出来圆场，“狄镖头，我们还有急事要办，这就要走了。”

　　“说得是，”洪苑忽然出现在这涤月城西门外，从他那华丽庞大的马车里下来，冲狄诚说：“我们这就要出发了。你快回去吧！我不是任命你做新县长了吗？”
　　“五皇爷，我担当不——”
　　“行了行了，民心所向！”洪苑截断他的话，冲安源笑笑，“安源，我还没好好跟你打个招呼呢。我们也是许久没见了吧？”

　　琛轩和安源莫名其妙地看着洪苑，再看看他身后的三辆马车和十来个穿着锦衣的骑马者。

　　“你……”安源最先反应过来，“这是要同我们一道走？”
　　“怎么了？”长莲从安源身后的马车里跳出来，奇怪地问，“还不出发？”

　　“是啊，好久没见到父王了，我很想他。”洪苑敷衍过安源后，轻飘飘转到长莲身边，笑嘻嘻搭上他的肩膀说，“而且，我还想和小莲子好好加深感情呢！原因嘛……众所周知不是吗？”说话间，他泛着浅紫色光芒的双眼笔直对上琛轩充满敌意的眼睛。

　　传说中，天神下凡的长莲女神会在凡间择一龙族男子，共同引领东莲百姓走向盛世强国之路。

　　“如果传说属实，这龙子便是东莲王的九个皇子了——父王他曾当着文武百官以金口许诺：女神所择之人，便是我们东国未来的东莲帝王！”——
　　因为当时情况紧急，那天在庭院中，洪苑对长莲说的这番话不容他细想，现在再回忆起来，长莲怔怔地望向洪苑问：“你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啊？”

　　洪苑咧嘴笑了，他的影子把只到自己胸口高的长莲完全地包裹了起来。“小莲子，”他眼睛笑得弯起来，答非所问地看着长莲低声道：“你说，如果你选了我，琛轩会不会很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