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星》gaslight

11、2.

　　念澄养成习惯每天早上开始工作第一件事情就是查电邮，现在她信箱里有两封信，一封是学校胡教授，一封是嘉行。念澄犹豫一下，点开嘉行的信。
　　信里嘉行说：我这里还有东西你没有带走。他列了长长的清单。
　　念澄看都不看，简单地回复说：不需要了。请你处理。可以全部丢掉。
　　如果可以，真的不要再想起这个曾经与她如此亲密的人。那封信让她心情一天都很坏。
　　胡教授的信只是简单地说：助教的那个研究生，下午三点会去向她报道。
　　学校还没有开学，念澄自己一人试着整理教课的讲义，又觉得累，做做歇歇，直到下午三点，那个助教来敲门，进来的是二十余岁的青年，看到念澄像是怔了一怔，但还是恭恭敬敬地说：“周老师？我是谢诩青，这个学期来做你的助教。”
　　念澄脸色还是不是很好，勉强跟他点头交谈：“你是哪个年级的？”
　　谢诩青笑说：“我是中文系研究生最后一年，这个学期结束就毕业了。”
　　念澄点点头，把他叫到电脑面前，把电子讲义给他看：“这些，大多数要翻成英文。当然我自己会翻一部分，但是还有很多阅读资料，我会挑重点的请你帮我翻译。”
　　谢诩青一边听她说话，一边点头，然后问：“周老师，我可以旁听你的课么？”
　　谢诩青言辞恭敬，念澄一直习惯听外国学生直呼老师名字，大觉别扭，尤其她也年轻，跟学生年纪并不差多少，丝毫没有为人师表的自觉。但是面对这样的学生，念澄也不禁正襟危坐：“如果西方戏剧史对你有用的话，你来旁听会对你的翻译有好处，我当然是欢迎的。”
　　谢诩青微笑：“我也很喜欢戏剧。”
　　念澄问：“你的毕业课题是什么？”
　　谢诩青回答：“我在帮中文系的导师完成一本书。”
　　念澄不太明白他们的毕业要求，只是想略微了解他的课题方向，于是随口问：“什么书？”
　　谢诩青说：“一本带些传记风格的书，关于一个已经去世的导演和他的作品。霍子森。周老师一直在国外，可能都没有太听过他，而且，他也已经去世很久了。”
　　念澄一震。霍子森已经死去二十多年，她没料到会再听到这个名字，以为人们已经把他忘记。半晌才说：“你……看过霍子森的电影？”
　　谢诩青笑说：“当然。霍子森的很多作品都很经典，就算他去世时我还没多大……但是这里喜欢电影的人，都看过霍子森的电影。”
　　念澄涩涩地点一点头：“我也知道他。”
　　“老师也知道？”谢诩青似乎兴奋起来，“啊！对了，霍子森后来去国外也拍过一些片子，不过那些都比不上他在黄金时期跟余澄澄合作的那六部……”然后稍微有点不好意思自己的激动。
　　念澄抬起头来，微微一笑：“他的电影，我都看过。”
　　谢诩青很高兴：“周老师也是霍子森的影迷么？”
　　念澄回答：“也算不上。但是他的片子，我都看过。”
　　在家里，周唯因毫不忌讳和霍子森有关的话题，等到念澄懂事的时候，她给他看《天使之夜》，告诉她：这是你的爸爸拍的电影。
　　——那是，霍子森和余澄澄合作的第一部作品，也是他们的相识。
　　周唯因把霍子森所有的电影找来过给念澄看，念澄小时候只是喜欢看电影里妈妈的样子，等到自己学了戏剧文学专业方向，又曾把那些电影重看——周唯因总是毫不讳言地称赞说，你的爸爸曾经是一个最好的导演。
　　只是，念澄从未见过他，而直到霍子森因为飞机事故去世，也并不知道念澄的存在。念澄知道所有关于父亲的一切，也就是周唯因知道的一切，不过只是电影。
　　一个不留意间，已经走了神。
　　面前谢诩青带着期待的目光看着她，念澄只好说：“什么？”
　　谢诩青说：“国外对于霍子森又是怎么评价的呢？”
　　念澄一笑：“你知道那个国家对于他们自己电影产业的骄傲，这里的电影人还没能得到他们足够的重视。”
　　“可是霍子森当年也在那里打开了不错的局面。”
　　“难免投其所好之嫌。你也说过，那些不是他最好的作品。”念澄把话题转回来，“好了，既然如此，我的课可能对你还有一点帮助，你就来旁听好了。”
　　“还有，”谢诩青似有些不好意思，一面微笑。青年有很好的笑容，看起来明亮温暖，“学校把这里分作我办公室，我可能要在这边做毕业论文——当然助教的事情我也不会耽搁。”
　　念澄也微笑答应：“当然没有问题。我可否看你的底稿？”
　　谢诩青有些意外，倒是很高兴：“最好不过。既然周老师也这么喜欢霍子森的电影。”
　　念澄笑笑：“我并没有很认真地去看过那些电影，也只不过是消遣罢了。”——也许比消遣更多些，但绝不是从学术分析的角度。好像现在，不期然遇到这么一个热爱霍子森电影的人，跟她来谈论这些电影，念澄也觉得高兴——只当作轻松休闲也好了。念澄这样想。

　　谢诩青着手开始翻译讲义以后，念澄发现他是一个很好的助手，对于戏剧方面的东西很多都非常熟悉，术语的翻译几乎完全不需要她操心，只略有几处句法需要她修正，而且他聪明，同样的错误往往只需要纠正一次。在谢诩青加入帮助她之后，翻译的进度就很快了。
　　最开始翻译的时候，念澄索性叫谢诩青在自己的办公室工作，这样可以随时询问，她也可以拿自己翻译的部分给谢诩青看过，问他的意见，因为毕竟也有很多术语，念澄不知道中文的对应是什么的。
　　工作的间隙休息的时候，谢诩青就一部部地提出霍子森的电影来同她闲聊。念澄得以知道他们的书的进度，正在集中与霍子森和余澄澄合作的前三部作品。
　　那些讨论都是愉快的，因为太过放松的缘故，念澄有时候会不自觉地带出母亲同她讲过的一些意见，所以有时候引得谢诩青惊奇起来，却还没有怀疑什么。
　　他们的讨论很轻松，比如说谢诩青有一次赞叹：“那些片子里面，余澄澄真是美。我曾经把《天使之夜》看过一遍又一遍，就是为了看余澄澄也好。”
　　念澄其实私心里也是如此觉得，但是她说：“《天使之夜》并不是余澄澄演得最好的一部。”
　　谢诩青说：“的确。余澄澄离开霍子森以后，复出之后很多的片子演技更成熟，哪怕是演《远走高飞》里面那样的配角，也是精彩——啊，你不一定看过《远走高飞》。”
　　念澄笑：“我看过。”周唯因饰演一个在国外生活多年的女子，气质非凡。即使当年周唯因尚未出国，演出的味道分毫不差。
　　“那老师看过的真是很不少啊。”谢诩青打量她，突然说，“你不会是余澄澄的影迷吧？你的名字里那个‘澄’字，该不会是纪念余澄澄的吧？”他的语气有些开玩笑的意味。
　　所以念澄也跟着他的语气接口：“是啊。”
　　“那你的父母是余澄澄的影迷？”
　　念澄大笑。
　　周唯因为了纪念自己的母亲，给自己的艺名用了母亲的名字——余澄澄，而自己的女儿取名念澄，实际上，是为了纪念那个真正的余澄澄，唯因的母亲，念澄的外祖母。

　　很快，新学期开始，念澄的西方戏剧史开课，谢诩青来旁听。
　　课前他帮忙把打印的资料搬去教室，跟念澄半开玩笑地说：“老师进去不要吃惊。”
　　念澄不明白：“吃惊什么？”
　　进了课堂才知道谢诩青的意思，学生的人数是超乎寻常地多。念澄从未进行过大班授课，很不习惯。课后跟谢诩青抱怨：“怎么这么多人啊？”
　　谢诩青笑道：“系里学生多嘛。”
　　念澄说：“过一个月会不会有人退选？”口气有些期待地。
　　谢诩青不由笑了：“还有你这样的老师，赶学生走么？”
　　念澄说：“我不习惯这么多人。”
　　但是几节课下来，念澄也就习惯下来了。课堂纪律很好，只是学生没法那么活跃地提问和讨论，念澄也无法做更仔细深入的指导。
　　念澄前几节课都是讲她最熟悉的古希腊戏剧，非常游刃有余，所以尽管有些不尽如人意处，念澄还是习惯了新环境，对她的学生们喜欢起来了。
　　她也会去问谢诩青听得感觉怎样，两人愈发熟识了，说话也很自由随心。这个学生当真是更像一个朋友，而且是十分投契的那种。
　　谢诩青说：“看得出老师是真喜欢希腊戏剧啊。”
　　念澄说：“我很幸运能找到喜欢的工作。”
　　谢诩青总是会把话题引到电影领域：“那么你觉得电影对希腊戏剧的诠释呢？”
　　念澄想了想。“可以把这部分内容加进我的课里去。”
　　谢诩青睁大眼睛：“那就要改讲义改很多了。”
　　念澄笑说：“我很有兴趣。”
　　谢诩青建议：“还是少讲一点，可以留给学生课外做。”
　　“好。”念澄点头，又问，“谢诩青你毕业后有什么打算？你留下教书应该会很不错。”
　　谢诩青说：“应该不会留下。”
　　念澄突然想起来问：“对了，你到底多大？”
　　谢诩青摸摸鼻子：“二十七。”
　　念澄有点意外：“我以为你顶多二十二。”心里想：要命，这满口叫老师的学生只小我两岁。
　　谢诩青说：“我已经要毕业了。周老师你毕业的时候几岁？”
　　念澄似乎这才想起来，而毕业的时候的事情似乎已经离她很远了。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她最喜欢的那张毕业照片，自己穿着博士服，抱着还在襁褓中的宝宝，妈妈和嘉行在身边。
　　念澄轻轻叹息：“我毕业已经很久了。”

　　当天晚上，念澄打电话给嘉行：“宝宝好么？”
　　嘉行诧异：“很好。念澄你怎么了？不是每个周末电话么？现在才到周中。”
　　念澄哽咽：“我想念宝宝。”
　　嘉行声音也软下来：“我电邮宝宝的近照给你。”
　　“她已经快要不认得我了吧？”
　　“我会把你的照片给她看，毕竟你是她的母亲。”
　　“嘉行，谢谢你。”
　　嘉行叹气：“不用客气。”
　　“嘉行——”
　　“念澄，如果没有别的事的话，我现在在上班。”
　　念澄开口：“能不能把宝宝给我？”
　　嘉行停了一下，拒绝：“不行。”
　　念澄哀求：“嘉行……”
　　“不行。宝宝是我的女儿。”嘉行生气，“我现在要上班，挂电话了。”
　　然后，电话就断了。
　　但是第二天念澄还是依约收到了宝宝的照片，附言：宝宝三岁五个月大，很爱笑，很爱说话。
　　嘉行还在邮件里附言：不行，念澄，我爱宝宝，我不能把她给你。
　　念澄开始意识到她前段时期里做错的第一件事：没有在第一时间争取宝宝的抚养权。
　　但是，这还不是不能弥补。
　　念澄把宝宝的照片打印出来，找了相框放在桌子上。谢诩青来的时候看见，念澄告诉他：“这是我女儿。”
　　谢诩青笑：“一看就知道是了，长得跟你好像。”
　　宝宝出生的时候，大家都说宝宝最像外婆，但是念澄跟母亲不是特别的像，母亲的美貌，她甚至都没有遗传到其中十分之一，周唯因和念澄都对这不大以为意，但是周唯因听别人说宝宝像她的时候，还是开心得不得了。
　　念澄硬生生岔开思绪，问谢诩青：“你们的书进展到哪里？”
　　“还是《天使之夜》那三部。内容多到超出我们计划，非常精彩。余澄澄与霍子森明显在磨合阶段，我甚至翻到旧八卦杂志新闻说霍子森朝余澄澄扔杯子。”
　　念澄也微笑：母亲也不忘跟她讲这一节。
　　“但是，”谢诩青说，“只看那部电影就能看出，霍子森爱上她了，他的每一个镜头都是有感情的。这是我最喜欢霍子森的一点。”
　　“那么，可以说霍子森爱他的每一个女主角。”
　　谢诩青说：“余澄澄是不同的。如果有最特别的一个，她是霍子森最特别的一个；如果有最爱的一个，她是霍子森最爱的一个。”
　　念澄忍不住问：“那么你可看得出，余澄澄是否同样爱霍子森？”
　　这问题难倒了谢诩青，他想了半天，回答：“《天使之夜》里面，余澄澄几乎不食人间烟火。”
　　念澄知道答案。
　　周唯因从很久以前就只最爱一个男人，在遇见霍子森以前，也在离开霍子森以后。

　　“但是她同他一起五年，最好的时光，给了他最好的六部电影……”谢诩青最后摇摇头，“等我都写完，再来告诉你。”
　　念澄微笑：“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