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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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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澄收到陆晓希送的戏票,是《玫瑰舞会》,陆晓希复演。
念澄打电话去询问:“程叔叔也去么?”
陆晓希笑:“他看过了,说不去。早就从头到尾指摘过一遍了。我也不想再看到他在台下,简直影响我兴致。”
但是念澄收到两张戏票——陆晓希从前开始给念澄送东西就喜欢送两个:发夹送两只,一只粉红,一只粉蓝;画笔送两套,一套蜡笔,一套水彩——仿佛送一个就太孤单似的。这次送来就是两张票,也可以算是周到,以防万一念澄想请谁陪伴一起,但是念澄只有一个人去,走到剧场门口方觉有点孤单,就碰见了谢诩青。
谢诩青跟她打招呼:“咦,周老师,你也来看戏?”
念澄笑:“我以为你早看过这部戏。”随口问了一句,“你一个人?”
谢诩青摊摊手笑说:“孤家寡人。”
念澄立时就转了一下念头:“我空出一张票,不如你过来。”
谢诩青说:“哎呀,那我多花了一张票的钱。”笑着还是跟念澄进场,坐在她旁边。
是极好的座位,谢诩青有点意外:“怎么买到这么好的票?”
念澄说:“认识的人送的。”
趁表演未开始,谢诩青同念澄议论:“听说前段时间因为程致彦手术,陆晓希好几场没有出演,我也就没有兴趣来看了。”
念澄说:“你喜欢陆晓希的表演?”
“陆晓希可是公认当下演技最好的女演员。”谢诩青认真地说,一副戏迷的样子,“这部戏有她才值得一看。”
“可是,并不是她主演。”
“她的演技是不用做主演也能表现出来的。”谢诩青笑说,“陆晓希是当时演舞台剧《荣华》成名的,这几年也一直有舞台剧作品,她的表演很值得期待一下。”
念澄心想,陆阿姨听见这个话会很高兴。
谢诩青却误会她不相信。“我说真的。你看她拍《似此星辰》的时候,已经不算得年轻,仍然演得出那种少女情态——你看过那部片子没有?”
可是这一部,念澄却真的没有看过,虽然她听说过那是陆晓希的代表作之一,但是那时母亲已经带她离开这个城市,真正“远走高飞”,所以错过了。
谢诩青看到念澄摇头,倒是意外了,便解释起来:“很多人说那部片子是陆晓希自己的经历解说,虽不尽然相似,但是至少人物心境似乎很贴近了。那部片子里面,她饰演从少女时代起就迷恋一个明星的女孩,渐渐长大,那种迷恋不减;陆晓希自己曾经承认过在很久以前程致彦出名的时候就开始把他作为偶像明星来崇拜,后来,她与程致彦的感情,陆晓希这一方从一开始就没有否认过,她自己就非常像那部电影里的角色。”
“看来你真正原来是陆晓希的戏迷,”念澄半开玩笑,“我还以为你只对余澄澄忠诚。”
谢诩青也用半开玩笑的咏叹声调回答:“余澄澄,那是霍子森的女神啊。”
这时候剧场暗下来,表演开始了。
化妆师妙笔,把陆晓希妆成一名老妇,可是陆晓希自己神情语言动作,无一不透露出倦怠迟缓,把残旧的老态表演得进制淋漓。那老妇富有,大肆地用金钱娇养着自己,雇来年轻的女孩陪伴。剧中第一女主角就是那女孩,衣着简陋,局促地站在珠光宝气的老妇面前,陆晓希瞥她一眼,唤她:“站近些。”只这一句,衰弱地颐指气使着。那女主角表演也很不错,站近了垂头半低下腰,被她扯着手断续地问话,末了才被离开,却用另只手去握着那手,体态略略畏缩。
念澄企图借舞台的光去看目录,忽然就觉得谢诩青在她耳边低声说:“女主角是关从欣。”靠得较近,一些气息触到她皮肤上,还感觉得到温度,念澄不由怔了怔。这个当儿,谢诩青并不察觉,仍是说:“她虽年纪轻,舞台剧很有经验了。”
老妇每年乘游艇出海,三个月歌舞升平,请来各式人物,各自居心。但是到了游艇上,玫瑰舞会一开,老妇仿佛两眼骤然升起光滑,神态语气都变,自己忘却自己的衰老,带出一份诡异的娇嗔来。
念澄想:啊,这个老妇人是谁,一点都不认识了,骨子里透出腐朽不堪的味道,用自己的金钱堆成权势,将人操控玩弄。
暗自钦佩。
女主角渐渐被这酒色声光的幻影迷惑,对着船上结识的那个英俊男子吐出一口气:“这里多好……”全不察觉身后一双窥视的眼。
老妇终于在这次航行后去世,意外地竟把游艇赠予那年轻的女孩,给她一笔不小的财富。那女孩子终于不用辛苦过活,四处寻找那名男子,不得消息,终于成年居于游艇上,年复一年开着那玫瑰舞会。
不算是个愉快的故事,但对于更加倾心古希腊悲剧的念澄,从中看出那宿命轮回般的痕迹,同时也为陆晓希的表演称赞。
剧场里亦是掌声一片。
谢幕后念澄没有同谢诩青多谈,告辞到后台去看陆晓希。陆晓希在化妆间里,还未卸去油彩,只是披了外套休息,见她来就笑说:“我在上面看见你了。”
念澄确认刚刚的角色并不全是化妆师之功,现在她完全认得出眼前的人是熟悉的陆阿姨。
陆晓希问她:“喜不喜欢?只作消遣吧。知道你专业里悲剧看得多,不怕看这个。”
念澄笑说:“刚刚在台上都不敢认是你。”
陆晓希也笑起来:“这点功夫总是要有的。这次做主角的从欣也是个聪明孩子,我轻松不少,演得开心——也是知道是她,我才肯演。”
当年的陆晓希初登门访周唯因,带着一分惴惴,望前辈提携,之间一下子就过了这些年了,等她留在舞台上帮助那些后辈的年轻女孩子们。陆晓希微笑:“何尝不是轮回。”
两人再说了一会儿话,化妆间门又响,推门进来的却是程致彦,念澄本来听陆晓希说他不会来看,全没预料,站起来叫了一声“程叔叔”。陆晓希笑对念澄说:“他只是来等我回去。你们等我卸妆,一起去吃东西。”
却被程致彦责备:“到现在还没收拾好?讲话就忘记时间。”
陆晓希笑:“若晓得御驾亲临,早收拾了迎驾了。”
念澄这时候一眼瞥见程致彦大衣领子里面露出一块,分明是戏服,便知他也是下了戏赶着来的。“程叔叔刚开过刀,就工作到这么晚。”
程致彦摆摆手:“只是晚上赶景,还是他们照顾我年老伤病,早放回来的。”转而又向陆晓希道,“我看时间凑得上才来,倒是来错了?”
陆晓希摇头笑:“也不早些打一个电话问问,不是念澄在这里,我提先走了,叫你空跑,又是我的不好。”
“讲得我蛮不讲理。”程致彦说,“想着你在台上,哪里联系得到,不如过来看看。”
两人这样絮絮地拌嘴,念澄只在一边笑着看,她本不欲打扰他们晚上回去休息,只等他们停一停,便好告辞。
陆晓希挽留她:“一起去吃宵夜。”
念澄抿嘴笑:“不敢叫长辈打叠精神陪我这么晚。”
陆晓希也就笑,抬头同程致彦说:“也好,我们不理她她也自由点,爱玩多晚玩多晚。”
念澄习惯那犹当自己作顽皮小孩一般的宠溺语气,只觉温暖。告辞出来,仍然嘴角噙笑,一不留神竟然走错方向,正在停步辨认,不期旁边一间化妆间半开的门中传出笑语,一个女人声音笑道:“……也不提前说一句,说要票就要票了,火急火燎地哪里还顾得上座次好不好?”
另外一个人接口:“从欣,也没有把我们几座拆散的话!”
念澄不由瞥了一眼,只见果然是关从欣在里面倚在化妆台边说话,她手中夹一只烟,卸了妆,但是仍着戏服,正是最后一出里的华服。关从欣的面孔可塑性极强,戏前半段演出身贫寒的普通少女,最后获得大笔财产骤然暴富后又换艳装,都各有风韵。
那房间里还有其他人,却说:“你也不早说陆晓希复演,怎么怪我们催你要票?”
念澄突然觉得那声音似乎熟悉,更走不开。
关从欣比了一个较为夸张的手势:“上帝!陆晓希复演也不止这一场!急什么!”
有人问她:“和影后合作,感觉如何?”
关从欣偏一偏头:“我也是影后……”然后自己忍不住笑,补充,“提名!”
“只看这一届的结果了……”
念澄离开,没有再听,第二日问谢诩青:“关从欣因为什么片子拿到今年提名?”
谢诩青大笑:“哪里来的内幕?提名还没公布。”停了停又说,“不过看《西北楼》的势头,八九不离十。”
念澄再问:“那影后桂冠落不落得到她头上?”
谢诩青仍是摇头笑:“提名还没公布呢。”
两人停止闲谈,埋头做事,直至午休才恢复话题。念澄说:“当年余澄澄只因为《清澄》拿过一届影后……”
谢诩青补充:“还有《远走高飞》的最佳女配角奖。”
“你也知道分量不一样。”念澄坚持,“陆晓希曾获得两届影后。”
谢诩青说:“离开霍子森以后,余澄澄接角色都接得比较随心,并不十分用功进取。相较起来,陆晓希勤奋得多。”
念澄微微一笑,想起母亲同她说过:你佟叔叔最恨我不肯凡事不肯用功进取,又任性又不听话,除了长得好些,一无是处。
念澄回答谢诩青:“可见天道酬勤。”
谢诩青扬扬眉毛:“说起勤力,第一个要想起几乎跟程致彦齐名的程启哲,可是他再如何努力,雕琢刻意的痕迹无法抹去,境界始终不如程致彦,连陆晓希演技也比他出色——不过周老师你恐怕不认得他。”
念澄笑着摇头:“名字似乎听过,但是真不认得人。”
谢诩青又详加解释:“当时陆晓希第一部出名的戏是舞台剧《荣华》,二程同台饰演一号二号男主角,陆晓希演女主角,造出当年不少很轰动的新闻。”
念澄笑看他:“诩青,你是修电影考古学的么?”
谢诩青跟着笑:“写书翻旧典,旧八卦如今读起来也很趣味。比如当年先传其实是程启哲与陆晓希的绯闻,后来又传陆晓希靠程致彦走关系,影后当年也被八卦媒体谩骂虐待得很。”
念澄问:“余澄澄呢?”
谢诩青说:“余澄澄的男主角倒是从头至尾只有霍子森。她的故事是从花瓶女郎到影后之路那一类的,霍子森是其中点石成金手的角色。”他微笑起来,“你看,现实的是非有时候不比电影戏剧里逊色。”
念澄看着他叹了一口气:“诩青,难道你写的是陈年八卦集?”
谢诩青眨眨眼睛:“当然还要加上适当艺术渲染。”
两人一起大笑。
这样的回忆,让念澄觉得愉快。
晚上她算准时间同宝宝讲电话,耐心听完宝宝的吱吱咯咯,再同嘉行讲:“嘉行,一定叫宝宝学好中文。”
吴嘉行说:“我和妈妈在家都同她讲,但是再等她长大一点,上学以后就不一定,这里环境如此,我们也没有办法。”
念澄叹息:“我有很多故事要讲给她听。”
吴嘉行沉默一刻:“念澄,你以前都没有时间给她讲睡前故事。”
念澄眼泪上涌:“嘉行,你不可以这样刺痛我。宝宝一岁的时候我忙毕业,两岁的时候妈妈生病去世,三岁的时候你同我离婚……”
嘉行说:“是,你都有理由。”
念澄泪水流下:“你当然可以说如果我放弃一切选择陪伴宝宝做一个母亲的话,这些都不成为理由。但是这些都是理由,嘉行,你要求我放弃这些,你才是自私。”
吴嘉行加重的呼吸从话筒里传来:“念澄,我不想每次都同你吵架!”
念澄悲哀:“我也不想。”但是每次结局都不免如此,所以两个人再也不能够继续生活在一起。
念澄说:“嘉行,是你每次都不忘指责我不是一个好母亲。我现在才明白,你有多么埋怨我无法成为你希望的妻子。”
吴嘉行压低声音:“我对你要求过高吗?”
“不,你只是在要求我做不到的事情。”
两人都不能妥协的结果,只能是分手。
念澄放下电话,心想:呵,现在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要和我离婚——并且也终于明白,这场婚姻是真正结束了,永无可能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