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在青云端》青山杳杳

43、长夜

　　回去的路上林姐的电话都没停过。她笑得跟朵菊花似的，一直在打电话报喜，顺便在公司里面炫耀了一番，完全忘记了半个小时签合约之前，导演助理跟她签订的不平等条约时的纠结。
　　孙导这部戏是典型的男人戏，虽然里面有几个女性角色，但戏份都不重，而叶青被选中的算是戏份比较重的并列女A角，但整体占比仍然远远少于男性演员。按理说一个月的拍摄是绰绰有余了，但孙导公司所列的合同条款是她必须跟机五个月，期间不能接其他拍摄任务或者综艺节目，实打实地泡在剧组里，不仅要训练体能，还要观察其他角色，现场真实感受，才能给自己的角色带来厚重感和层次感。而且最要命的是，叶青在这个剧里配合角色，把头发剃短。
　　这就意味着，这部戏的合约会让叶青因形象受限，停摆至少半年的演艺事业。林姐讨价还价了许久，都改变不了对方坚决的态度。但孙导这部戏投资大，背靠大影视公司，就像是吊在拉磨的驴子前面的红萝卜，不扯下来咬一口她不甘心，好不容易才拿到了这个角色，不管戏份多少，能在这种大制作里露个脸，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现在这枚橄榄枝抛给了叶青这种十八线的小艺人，那拿半年的时间和资源来赌还是值得的。再说了，这戏一上映，以后还怕没好资源吗？
　　所以林姐咬咬牙，还是让叶青把合约签了。印章一盖，她就把之前的犹豫为难抛到脑后，赶紧给老总报喜，趁余总高兴，顺便让他开了金口，把最近的账给报了，然后喜气洋洋地领着叶青回了宾馆。
　　到了宾馆后，林姐叫上小朱，三人一起吃了自助餐，算是庆祝叶青顺利拿到电影角色。
　　小朱激动死了。她原本就很喜欢叶青，现在更是崇拜得不行，一直说：“青姐你真是太厉害了！孙导选人可是有名地挑剔！”
　　林姐一边啃着大虾，一边得意地吹嘘：“哪有那么夸张！今天孙导一见咱叶青，就让她去试妆了，那一屋的小姑娘，人家孙导看都不看一眼！这就叫缘分！”
　　小朱的眼睛更加亮闪闪了。叶青实在有点受不了林姐这浮夸的称赞，默默地往旁边移了一下盘子。
　　林姐牛皮吹得差不多，吃得也快好了。她擦擦手，对叶青正色道：“我看了一下合约，下个月十五号进组，先内景，再跟组去外景拍摄。现在月底了，我看也就两周的时间，你就不用跟我回去了，留在S市准备准备。回头我把那个声乐课退掉，换成表演课，”她转头看向小朱，“我先回去，你跟着你青姐，这个节骨眼上别让她受伤，照顾好她，还有...”她努努嘴，使了个眼色。
　　小朱心里叫苦不已，她知道林姐是要她看好叶青，别跟男的单独出去闹绯闻。可这前提是她得看得住啊！好几个晚上叶青都不在宾馆，第二天一早吃早餐的时候，她才看见叶青裹着一身的秋露踏进宾馆，来无踪去无影跟女侠似的，她怎么跟啊！
　　叶青没理会身边这两人打哑谜，她喝完最后一口茶，起身离开。
　　她太困了，想睡觉。这段时间她每天的睡眠只有两三个小时，而且她睡不深，池城和王瑶的脸交替出现她的梦中，一个惨白着脸说：“放下吧！停手吧！”另一个噙着眼泪，微低着头：“我愿意。”计划越是往前推近，她越是焦虑。
　　叶青洗好澡，刚躺上床，手机响了。
　　连旭兴奋的声音伴着嘈杂的音乐连珠炮似传过来：“阿青阿青！我听说你签孙导了！你要演肖景！太棒啦！我也签了这个片！是珉哥让我带资进的组，他抠抠搜搜的，钱给的少，人家就给了小角色，不过我俩又可以在一起了！！哎哟，珉哥你敲我！我又没说错！”
　　叶青笑起来，他倒是不害臊。她很喜欢连旭，这孩子坦率直白，有一颗赤子之心，像是以前的自己。
　　连旭接着说：“阿青你出来呀，来夜眠人！我哥他们都在，一起庆祝啊！”他补充道：“瑜哥这里私密性很好的！不怕狗仔！”
　　叶青婉拒了他的邀请，突然电话那边换了人，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怎么？选上了角就翻脸不认人了？”
　　叶青一听，就知道是那个难伺候的陆少爷。她缓了缓语气，道：“不是，我已经准备睡觉了。”
　　那男人低低地笑起来：“你是老年人吗？晚上灯一亮就睡觉？”
　　连旭在旁边插嘴：“就是！阿青你还是不是年轻人！！”
　　叶青有点头疼，正准备继续拒绝，突然听见电话那边骚乱起来，还有杯盘摔地上的声音，似乎是有人过来找麻烦。
　　她连着喂了好几声没人回答，只听见有人嚷着“陆沅你是不是失心疯了？”，然后就是一片混乱的肉搏声和碗盘落地乒铃乓啷的声音。
　　叶青握着手机，低声骂了句，看来觉是睡不成了。
　　她匆匆换了身衣服，套上跑鞋，直接打车到了酒吧街。
　　夜眠人一楼一切如常，莺歌燕舞地好不快活，听不见二楼打斗的声音，也不知道是架打完了还是隔音效果好。
　　叶青转身正准备冲向二楼，突然，眼角余光扫到的一个人影让她不可置信地停下了脚步，抬头望向小舞台上那个穿着咖色鱼尾紧身裙的窈窕身影。
　　王瑶。
　　她涂着复古式地大红唇色，头发烫成波浪卷，妩媚地挽在脑后，只余几缕垂在耳旁，平添几分我见犹怜的味道。
　　她轻轻抬起头，吟唱着慵懒的小曲，透过半遮半掩的黑网纱望着楼梯旁那愣住的女孩儿，微微一笑，又若无其事地眼神流转，像是从未见过叶青一样。
　　叶青心里五味陈杂，她知道周崖开始着手把王瑶推回江珩施身边的计划，他不肯告诉她具体的细节，只说让她放心，不会让江珩施起疑。可今晚真的亲眼看见王瑶褪去朴素的衣着，重新浓妆艳抹回到这纸醉金迷却危机四伏的迷局里，纠结和不忍排山倒海一般在心中翻涌。
　　她想冲上台去，拉起王瑶离开这里，想对她说：“还有办法，一定有办法，我们先走！”
　　叶青刚往前踏出两步，却看见王瑶轻轻地摇头，望着她的眼神坚定而决然。
　　正在叶青举棋不定的时候，从酒吧门口气势汹汹地冲进来一行人，为首的赫然是江珩施，身后跟着七八个身着黑衣的大汉，煞气尽显。
　　江珩施还是那副脸色苍白的样子，眉宇间的郁郁之气更盛。他先是看见了楼梯口立着的叶青，思索了一会儿，似是想起了她是谁，饶有兴致地走近叶青，调侃道：“哟嗬！看来陆少很长情嘛，跟你这个小美人还腻歪着呢？”
　　他微微倾身，对着叶青的耳朵轻笑：“我喜欢捡你们这些被富家少爷们玩过的女人，听说特别有味道，”他做了轻佻的闻嗅动作，“果然闻起来不一般啊！一股子骚蹄子味儿！”
　　还没等叶青一巴掌虎上他的脸，江珩施突然被人从后面提起衣领，一把扔向人群，重重地摔在地上。人群尖叫起来，江珩施的两个保镖连忙跑过来扶起骂骂咧咧的江珩施，其他的保镖冲向前去，堵住刚才动手的男人。
　　陆则烜不紧不慢从服务员胸兜里抽出手帕，像是沾了什么脏东西一样，细细地擦干净手，眼睛瞥向叶青：“你是不是傻掉了？看见龌龊东西不知道躲？”
　　叶青冷静地收回挥到一半的手，答非所问：“你来得太快了点儿。”
　　陆则烜嗤笑一声，这小妮子真不讨喜。
　　江珩施一见着陆则烜，真是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陆沅那个蠢货跑到肖瑜地盘来找陆则烜的茬儿，没多久就被打得满地找牙，他的心腹赶紧给江珩施打电话请他过来，借肖瑜表哥的身份来打个圆场，息事宁人。他本不想趟陆家两兄弟内斗这浑水，生意场嘛，有利可图才是真，但是陆沅手里还有他要的房产资源，再加上陆则烜和他的旧仇还没清，江珩施就暗地里安排了几个狗仔来酒吧蹲着，自己再带人过来救陆沅，把这陆氏兄弟扯破脸皮酒吧斗殴的消息一登，估计陆氏股票要大跌，挫挫陆则烜的锐气，让他纾解纾解心中的恶气也是好的。没想到架没拍到，自己先被陆则烜摔了个狗啃，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江珩施手一挥，那群保镖就把陆则烜和叶青围起来。酒吧打架斗殴的事情太多了，人们都兴奋起来，围了过来看热闹。
　　肖瑜扶着额站在楼梯口，这本来在二楼已经解决的打架，怎么又在一楼续场了？他这个老板怎么这么苦命！他可不想半夜在警察局里坐冷板凳！
　　无法，他只能苦哈哈地穿过人群，一边打着哈哈给双方的火药味降温，想要扯着剑拔弩张的两人往楼上走，一边给酒吧的保安使眼色，让他们驱散人群。
　　忽然，被拖住的江珩施站住了，他半转着脸颊，眯着眼睛打量着躲在人群中的某张似曾相识的脸孔。那张脸上有一丝慌张，一丝害怕，却佯装镇定。
　　他一把甩开肖瑜，在肖瑜“我的个乖乖，又怎么了？”的连声追问中，径直走向酒吧舞台内侧，把混在人群中的女孩拉了出来。不知道他低头说了句什么，那女孩渐渐停止反抗，双手垂在身侧，任江珩施拉着出了酒吧上了车，绝尘而去。
　　江珩施的保镖面面相觑，也搞不清自己的主子来闹场子，活干了一半却话也不留一句扭头就走，也只能随着他匆匆出了酒吧，一场箭在弦上的斗殴顷刻消弭。
　　众人莫名其妙，想要看热闹的人也一哄而散。肖瑜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松了口气。他低声询问旁边的服务生那个被江珩施拉走的女孩是谁。服务生说是这两天刚来的驻场歌手，肖瑜心道那两人估计有什么陈年旧事，不过送走这瘟神也是好事，不然今天晚上他的酒吧估计又要重新装修了，回头让人打听一下那女孩子的情况便好。
　　他正准备招呼陆则烜和叶青上楼，没想到刚才一直沉默不语的叶青头也不回地冲出酒吧，陆则烜紧跟其后，转瞬就不见身影了。他又开始头痛了，楼上还有个被打得半死的瘟神，怎么送走啊？你们俩走之前不能留句话吗？
　　叶青跑出酒吧大门，感觉自己的胸口都快炸裂开来。她知道要忍耐，大道理她都懂，但是，当王瑶被江珩施带走的那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就是刽子手，是她亲手将王瑶送入虎口。池城是死得冤，她的一家都冤，但是王瑶要是发生什么事，难道被无辜卷入的她不冤吗？
　　叶青不知道自己漫无目的地走了多久，直到她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精疲力尽平瘫在湖边的草地上，闭上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想哭却哭不出来。
　　有人在她身旁坐下来，沉默了很久，然后用脚尖踢了一下她的小腿，问道：“喂，喂？”
　　叶青不搭理他。
　　他又踢她：“喂，你没死吧？”
　　叶青抬起手肘遮住自己的眼睛，好烦。她想静静。
　　那人看她不回话，也平躺在草地上。感叹道：“你这个女人，可真能走，我的脚都快断了。”
　　叶青哑声答道：“又没让你跟着我。”
　　那人哼了一声，“我是看你脸色不对，怕你想不开，投湖自尽上社会版头条。”
　　叶青没吭声，那人看了她一眼，“你不会真的被那禽兽气到了吧？”
　　叶青低声答道：“不会。”
　　“什么？”他没听清。
　　叶青睁开眼睛，坐起来，低头看着陆则烜，一字一句地道：“我不会投湖自尽，也不会被他气到。总有一天，我会扳倒他！”
　　她脸色肃穆，闪闪发光的眼睛在淡淡的月色下亮得耀眼，陆则烜觉得自己好像被定住了一样，他想，他可能永远忘不了这样一双眼睛，也忘不了今晚的月光。
　　他掩饰地咳了一声，也坐了起来。许久，他低声喃喃道：“我会帮你的。”
　　两人没有再交谈，静静地躺回草地上。陆则烜扯了根草咬在嘴里，之前在酒吧的不快和郁闷好像悄然而去。一直到晨曦初现，朝阳穿破云层跃上天空，陆则烜一夜未眠，却也不觉得困顿。
　　他扭头看向身旁那个同样一夜没有合眼的倔强女人，她怔怔地望着初升的太阳，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吧，黑夜再漫长，只要你熬得住，第二天的太阳仍然照常升起。”他说。
　　叶青久久没开口，久到陆则烜以为她根本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她低低的“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