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不安平的郡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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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清音和清远沿着崎岖的山路慢腾腾地前往双溪镇时，李元昊风驰电掣地连夜奔波已返回了翠寒谷。天方放亮，他的脚便停在了谷中淙溶居外的莲池旁。洛本清正欲动身去寻管秋霜，此际牵着马步出马厮，本想先向谷主打个招呼再动身，抬头便见了李元昊黑着一张脸立着。
“早啊。”不知为何，洛本清有些想笑，“回得这么快？”说话时眼角余光瞥见他肩头的伤，料想当时祈夏一定是气得不轻。思忖至此，洛本清不由得轻轻勾起了唇角。
李元昊脸色不善，道：“你去爱暖亭？”
洛本清点头，“你回得正好。我本还担忧，眼下只谷主一人，倘若他旧伤发作，翠翠定不知如何是好。”
李元昊哼了一记，冷冷道：“你料的不错，清音那丫头认了。”
“认了？”洛本清闻言脸色不由一变，笑意也褪了去。
李元昊道：“那丫头说谷主身中之毒确实是潋滟清绝水。不过，她最初制这药原是为了迷住谷主，岂料四年前却被萧乐婉盗了去，又加了些不入流的东西，便成了剧毒。当初，我瞧着那萧家女子便很不顺眼！好歹她也算名门闺秀，放着好好的安平郡主不做，居然跟来了翠寒谷，还缠着谷主不放，又动了歪思邪念，想在谷主身上下药，结果先毒死了自己，也算是报应不爽！不过，因了她暴毙谷中，那萧王爷一怒之下挥军南侵我翠寒谷，害得老谷主仙逝，谷主成了眼下这幅模样，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此仇此恨，不可不报！”
洛本清原有些错愕，静静听了半晌，沉吟一下，道：“你说，潋滟清绝水原是姑娘所制的迷药？”
“不错。”
“姑娘可有告诉你方子？”
李元昊不明他何以在此处发问，还是答道：“说是用了桃夭、白芍、碧芙蓉、迷迭香，加之蔌泠草、寒苋木，一共六味，春分当日晾晒、研末、水飞、炙烤、成丸、再封蜜，一共六道工序，待夏至，取二钱浪苍山梧桐井之老井水，调匀此丸，方可得潋滟清绝水。”
洛本清浅浅一笑道：“确实全无毒性。”
李元昊颇不屑地嗤了一记，“她还真对谷主下得了手！我枉活了二十多年，从未见过哪家姑娘丢得下颜面做出如此出格之举！若是换在了郢天，那丫头还不早被人逮去浸了猪笼！？”
洛本清闻言微皱了眉头，淡淡道：“元昊，话不可这样说。姑娘其实心高气傲得紧，之所以做这味潋滟清绝水，她的用意你还看不出吗？”
李元昊挑眉，“用意？除了是剂迷药，在下倒还真看不出来！”
洛本清微笑，“你是不愿承认罢。姑娘这味药其实是为着谷主身子好。谷主幼时得来的宿疾性烈得紧。蔌泠草性偏寒，可稍微调理谷主之疾。奇的是这寒苋木，产于极北之地，乃是整个中原几乎无人觅得的稀世奇珍，对谷主之疾大有裨益。但寒苋木中寒毒甚重，碧芙蓉及桃夭加入适量的话，恰可化去其中寒毒，以利药效。只是这比例要拿捏得十分绝妙才可，多一分或少一分，皆会酿成不可挽回之错。姑娘当年想必是费尽了心思。此外，这潋滟清绝水制成之后，应有一股奇异的冷香。今日，我还见谷主房里点着气味一模一样的香来着，想来应该也是姑娘一道做的。”
李元昊绷着脸，默不作声，过了片刻，才道：“萧乐婉加入潋滟清绝水中的那些不入流的东西，生生坏了一剂良药，使得寒苋木的毒性无法中和，她自己得了个自作自受的下场不说，还苦了谷主！”
洛本清缓缓颔首，思绪渐渐飘远至四年前的那个初春。
彼时，谷主和清音姑娘尚好，谷主性子虽有些冷淡，但只要遇着清音姑娘，却也同那个年纪的年轻公子一般无异——会因着喜爱的姑娘，时不时在无人之际会心一笑，或者见了她使坏而无可奈何地叹口气，甚至偶尔的偶尔会微红了脸颊由着她胡闹。彼时的两个人，叫旁人看上去，皆觉十分登对。直到谷主外出行医，带回来个姑娘，那便是萧王爷的表妹安平郡主萧乐婉。
起初的清音其实并未介意这个女子——姑娘她虽会对着谷主使些小性子，但终究算得上是十分大气的女子。谷主也道，萧姑娘是他于萧府医治了老王爷之后硬生生跟来的，且因为没有谷外瘴气的解药，差点死在瘴气林里，他一时心软，才将她带回谷中，原打算待她修养一阵，便送回萧王府。
岂料，那萧姑娘竟然十分胆大，缠着谷主叫她乐婉或婉儿的不说，甚至夜里偷偷爬上了谷主之榻，还闹得谷中人尽皆知！
那一夜，谷主身子欠佳，一直昏睡不醒，清音姑娘晨起探望时，便发现了谷主卧榻之侧的萧郡主，那女子竟衣衫不整地贴着谷主。当日，他跟在清音姑娘身后送药去，见姑娘身形顿在门前半晌未动，于是有些诧异地探了头去，一眼便望见榻上几乎是□□着的女子，和……那女子怀中的谷主。
他惊呆了，而清音姑娘彼时也尚未练到如今这般宠辱不惊、这般淡定自如、这般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境界，她眼神一扫，脸色一黑，胸口的起伏也有些急促紊乱，幸得只持续了片刻，便仍是闲闲一笑，倚门讥诮道：“萧郡主，这已日上三杆了啊，郡主莫不是想学那差点亡国的唐明皇也来这么一招春宵苦短日高起吧？”
那安平郡主听了，竟丝毫不会脸红，只斜披了衣衫坐起，肩头还外露着，毫不示弱地回瞪着姑娘，淡淡道：“宋姑娘莫不是艳羡小女子？”
这两个年轻姑娘家的对话，饶是让他一个男子听着也觉得甚为脸热。
清音姑娘冷哼了一声，倒还是十分平静地答道：“非也。虽然我家乡有句俗话，叫做‘女追男隔层纱’，这话确实有些道理，不过，好歹也需讲究追求的时机与技巧，拿捏不妥的话，势必会弄巧成拙、得不偿失。像郡主这样一声不吭又不做任何铺垫地、直接就宽衣解带、横卧睡榻，这般不得法。料是稍有品行的男子遇着了，都会觉着难堪吧，更何况，我师父他……唉，不大怒就算好的了。还望萧郡主自求多福，请恕清音暂不奉陪了。”
说罢姑娘她莞尔一笑，一拂袖，还当真掉头就走。洛本清怔了怔，犹豫了起来，将药碗端着，送去也不是，拿走也不是。当年的他并未修成今日的好心性和小智慧。幸得姑娘缓过气来，便回首又对他加了一句，“洛大哥，师父恐怕气得不轻，我看，这药也不必送了，换一副新的再来吧。”
于是，他仿佛得了救星似的跟上了姑娘的步伐。靠近清音姑娘便见她仍是铁青了脸，噤如寒蝉的模样。洛本清见了，不由有些担忧。
然两人还未走出淙溶居的院落，方行至莲池旁，便听见屋内传来一道极其肃冷的嗓音，总共三个字：“你，出去。”
姑娘听了，脚步顿了顿。洛本清觉得姑娘的停顿，并非是为了此刻传出的那女子的抽泣，而是为了谷主隐忍之至竭力自持的细细喘息。
“陌钦……我……我全是为了你啊……全是……”那安平郡主竟还是不知进退地妄图挽回什么。
“出去！”伴随着谷主一声已是极力控制的低叱，一声巨响轰然响起！
姑娘拽着衣角，这时忽然叹了口气，侧头对着他道：“洛大哥，咱们进去看看吧。师父昨夜旧伤才发作，别让他气坏了身子。”
他点头，立马跟上姑娘的步伐。
入得那座白石小屋，只见谷主素来喜爱的乌木书台已被撩翻于侧，各色古籍散落一地。而谷主赤脚立于窗下，背对着门口，支撑着身体的双手僵硬地按着窗台，十指紧绷、指节泛白。一肩未束的乌发以及一身略显凌乱的青衫皆细细颤抖。
清音姑娘轻叩了一下本就大敞着的门扉，淡淡道：“萧郡主，请自重。”
那仍靠着床沿的女子，一手紧紧地拽着胸前衣襟，一手弱不禁风地撑着床面，原是一脸哀戚来着，听了姑娘的话见了姑娘的人，便陡然而生一股浓烈的怨恨，盯着姑娘便道：“你以为我败了，你便胜券在握！？”
姑娘倒不计较她贵为郡主还如此口无遮掩，只慢慢走了上去，先是替谷主披上貂裘，细细掖好，然后不着痕迹地扶了一下他有些站立不稳的身子，顺势将手伸到他背心按住了此处的心腧穴，这才正色对那安平郡主说道：“哪来的胜败之说？不过是，你若要得到别人的心，便须得先付出自己的心罢了——而不是身体，安平郡主。”
那安平郡主听了，一张脸顿时煞白，瞪着姑娘的脸，身子象筛糠似的抖了起来，终于垂下头，爆发出一阵嚎啕声。
谷主也真是冷心肠的人，此际见状，明知郡主已是羞愤难当，却仍是在缓过气来之后，便加了一句：“安平郡主金枝玉叶，而我翠寒谷乃穷乡僻壤，实非郡主之尊可久留之地。本清。”
他听见谷主召唤便立即上前，见谷主继续道：“即刻送郡主回府。”
这几个字落下，连清音姑娘也默了一默。他也未曾想到一贯不怒不惊的谷主竟也会如此不留颜面，他不过微微顿了一下，便觉着谷主森然的目光扫了过来，只好立刻俯身答道：“属下遵命！”
“苏陌钦！你！”安平郡主听了这一席话，猛地抬起头来，一张沾花的泪颜锁住谷主淡然的脸，神情一阵急遽变化，最终狰狞了脸色，道，“你敢！？”
谷主却连话也懒得多讲，拂袖便要走。
“苏陌钦！你会后悔！你一定会后悔今日这样对我！一定！”那个面目姣好言行温顺的金枝玉叶已几近疯狂，怒不可遏地咆哮了起来，双拳一下一下捶打着床面，忽然疯了一般冲上前来，一把扑向谷主。
“手，拿开。”谷主眉心一蹙，神情已是极为不耐。
“苏陌钦！你好！你好！？你竟然这样对我！？”那女子将谷主衣角死死拽于怀中，然后抬起脸来，神色凄厉地盯住谷主不放。
谷主脚步犹豫了一下，那女子见状，神情便陡然一松，想是以为谷主会换了好言相向。洛本清在一旁看着时，心已替那郡主凉了半截——清音姑娘说得对，谷主如此清绝孤傲之人，这幅脾气多年来已是修炼到了极致，眼下又怎能容忍被人这样算计！？是以当看着谷主衣袖微动，双手一划，那片衣角便嘶啦一声断裂开来之际，他并不惊异。而安平郡主拽着手中衣角，一下子跌坐于地，满脸皆是无法接受的难以置信。
谷主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本清，将那床具，统统焚了。”
清音姑娘这时终于上前扯了一把谷主的衣袖，低声唤了句：“师父。”说话时，眼里有些不赞同的意味。
谷主却未作理会，径自推门而去。
白石小屋内，那安平郡主扶着倒塌的书台，泪花疾下，歇斯底里地咬牙切齿道：“苏陌钦！你好狠！终有一天，你也会……你也会爱上不能爱的人！欲爱不能！欲罢难停！欲语还休！就算拼了一生，拼了性命，也得不到心中所眷！此生此恨，至死方休！！”
那样激烈的一个女子，原也可以养尊处优，原也可以享尽荣华，却因一时痴迷，犯下了不可挽回的过错。
清音姑娘想必也十分后悔罢。因为当时，正是因了姑娘一时心软，又多留了郡主半日，却不料这短短半日里，便能被这郡主惹出如此多的是非。
不过半日之间，因了这个女子，翠寒谷便从世外桃源，沦落做了人间炼狱。
那一日，谷主拂袖而去后，清音姑娘在白石小屋内稍作停留，不知又同那安平郡主讲了什么。岂料半日之后，他再去接那郡主出谷时，发现她早已面色青紫、七窍流血、没了呼吸，其死状十分可怖。
大惊之下，他折身返回院子，正好撞上方才入内的清音姑娘。姑娘被他一带，险些跌倒，蹙眉问了一句：“洛大哥，何事如此惊慌？”
他喘息甫定，道：“郡主……郡主……她死了！”
姑娘脸色一变，几步入室，推门便见那女子打横躺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早已没了一丝生气，而七窍中流出的血皆是奇异的墨紫色。姑娘细细查看了一番，然后脸色忽然煞白！他一旁看着，只见姑娘手中紧攥着一只浅碧色的小瓶，拨开的瓶口散发出一股极其清寒的香气。
“姑娘？”他忍不住出声。
“嗯？”她却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答了一句，然后一脸苦笑道，“此事兹事体大，还是先禀报师父吧。”
待到谷主前来，诊过郡主，又接过姑娘手中小瓶稍一查看之后，谷主的神情也变得十分肃冷，握着小瓶的指尖细细一颤，便冷淡了眼神瞧了下姑娘。而一贯自若的姑娘也一反常态，不甘示弱似的拧着脖子与谷主对望。那气氛十分诡异。彼时，他并不明白这些是为何，眼下才终于知晓。
谷主疑是清音姑娘给郡主下的药罢？毕竟留郡主半日，是姑娘开的口，而这半日里唯一见过郡主的，只得姑娘一个。
也不知那郡主又做了什么，萧王府的人竟然当日就寻到了谷外，铁甲军将翠寒谷围了个水泄不通，直嚷嚷着的，除了要替郡主报仇雪恨，竟还有什么要捉拿前朝余孽！？
他也给闹得不知所以，忙乱之中，谷主被老谷主召了去，临走前特意叮嘱将清音姑娘和秋霜姑娘带去白石小屋，非他许可，不得擅自离开半步！
于是，那一役，任凭谷中杀声震天，浓烈的血腥气息随风一阵一阵飘来，莲池也恍然成了血色，而他始终立于白石小屋前，双手持剑，丝毫不理会身后屋子里姑娘的，先是焦急、再者狂怒、最后恳求的语气。
可是姑娘噗通一声跪在门前，声音里有着竭力压制的痛苦，最后恳求道：“洛大哥，萧王爷大举侵谷，是为了替安平郡主报仇雪恨，那么揪不出下毒之人，势必不会善罢甘休！而一切错误，皆因清音而起，怎能连累这个翠寒谷！？又怎能让师父和师祖两人替我承担！？清音不过孑然一身，入谷以来，承蒙师父全心相待，这世上除了师父，便再无任何人任何事值得真正在意！洛大哥！清音从未下跪求过谁！即便是师父、师祖，也少有跪拜过！这一次，清音求你！洛大哥，放我出去！清音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都丢得起，就是不能没有师父！翠寒谷，偌大一个翠寒谷也断不能失去谷主！是不是！？洛大哥！求你！”
他不是没有动摇。谷主交代他看住这两个姑娘之际，他便明白，这两个尚且年幼的女子便是翠寒谷日后的希望。然谷主，依着他素来的性子，定当同姑娘所说，会将此事自己一力承担！清音姑娘说，她丢不起师父，他洛本清身为谷主贴身护卫，得谷主诸多眷顾，大敌当前，又怎能失去自己的主子！？况且，翠寒谷也不能没有这个谷主不是！？
犹豫片刻，他终于妥协。事后想起，自己也不是不曾后悔，他曾止不住地想，会不会当日坚持守着白石小屋，静听谷主安排，一切结局便大不同！？
不忍再多回顾当年的惨状，洛本清摇头叹气，一阵无语。
倒是李元昊在他身边忽然就半跪了下去，道：“属下参见谷主！”
洛本清这才心神一凛，跟着施礼。
谷主神情仍是淡淡的，仿佛四年来皆是这般模样，秋霜那个口没遮拦的丫头曾偷偷地念叨说谷主这是“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当时还被姑娘骂了回去。
“回得如此早？”谷主的第一句话还是更为关心元昊那边的动向。
李元昊道：“清音姑娘那边无甚大事。属下业已亲自确认过。腾月剑眼下身中剧毒且心脉受损，内力修为荡然无存，而浪苍山下齐临风率众人几近将他凌迟。而今对付他，祈夏一人绰绰有余。”
谷主挑眉看了一眼李元昊肩头的剑伤，不动声色地道：“也罢。”
洛本清见谷主心知肚明，便又顺势答了一句：“祈夏似是恼得有些厉害？”
李元昊斜睇了洛本清一记，低眉对着谷主道：“祈夏乃不世出之奇才。此次属下前去，尚未跟到身前，便被他发现，稍一问在下的去意，便不由分说动起手来，着实有些怒意。兴许是觉着此举将他折辱得紧了，未待到惊动清音姑娘，他便把属下赶了回来。”一席话略过许多细节，转而提起一些男人之间使性子的小事，以免谷主过虑。
谷主默了默，唇角不置可否地轻轻一勾，也不多话。
李元昊便扯开话题道：“属下回谷时途经青水镇，镇上客栈里多了好些打算入谷求医之人。三教九流的，皆号称持着清霜令的碎片。”说着，他眉头一皱，忍下后面的几句嘀咕：也不知那丫头在外面又折腾了何事？历代当宝一样供着的清霜令，竟也能给她碎了！？真是忒无法无天了！思忖着，他留意了一下谷主此际的神情，却看不出有什么情绪，他只好暗自叹气。
洛本清在一旁瞧着，只微微摇头——这怪脾气还不是惯的？并且，谷主并不想管教姑娘的这种行径？
因为。
谷主默了一下，便竟浅笑一记，道：“毁了？也好。”
风起，轻轻翻动着他的青衫衣袍，那张经年挂着霜花的脸上，此时此刻，终于流露出一抹实实在在的浅淡笑意，虽不惊艳，却也足够令人屏息。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不安平的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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