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清绝高远 ...

  •   “君影浮萍情若藕,相思总在离别后。”
      烛火突突地跳动着。清音斜倚车舆,盘膝坐于软垫上,一手散漫地拨弄着琴弦,一手随意按着快要翻起的书页,嘴里轻轻地念着,念完,不知想到了什么,便轻声一笑。
      她一直喜欢诗词,到了翠寒谷后,除了医书典籍,最常翻阅的便是各色诗集。一直喟叹于其言辞练达而意韵深远。就像她的名字,当初起名时,祖父拈须而笑,道:“元好问是个妙人,一曲‘我有一卮芳酒,换取山花山鸟,伴我醉时吟。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真真道出人生好境地!依我看,‘清音’就很好。宋清音,此名清绝高远,有大气象。不错!不错!”
      然事实却是,她背了这个名儿,也读了不少练达深远的书,却还是逃不了俗人一个,并且,更加恶俗的是,她爱上一个人,这个人曾经无比温暖地回应过她,之后却仍落得眼下这相看两相厌的下场,而她至今对此耿耿于怀,看不开,更放不下。
      君如浮萍,心思不定,她明知这一点,却仍是管不住情根深种、藕断丝连。难道非得要彻底失去,那个人才肯真正认真地看她一眼!?
      清音有些泄气,干脆松了按着书页的手,任那书啪嗒一下合拢,而另一只手垂在身侧,仍旧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琴弦。
      忽然,咚咚的琴声里,传来一记极其细微的呻吟。清音立即停了手,转眼看去,殷若修又快醒了。按理说,此时应当再给他补上一支碧落针,清音已抬了手,却在半空中顿了顿,仅仅举棋不定了一小会儿,便放弃了原先的想法,改为抱着双膝,眼望着殷若修的脸,等着他彻底清醒。
      帘外,夜色淡薄,接近破晓时分,院子里传来那一对老夫妇起身牵牛的动静。
      待到那双雾气缭绕的眸子渐渐清澈,他看清了她,竟然又皱了一记眉头。
      “你醒了,夜里歇息得可好?可曾听见什么动静?”清音不理会他故意摆出的苦瓜脸,微笑着问他。
      殷若修躺着,完全不能动弹,连想要动一下小指,浑身都剧痛无比。他回望着她,冷汗直冒,在听闻她问他可曾听见什么动静后,知她话中别有深意,脸色顿时一变,就开始一个劲儿地喘气。
      清音笑道:“你也别急。齐临风既然答应了约束武林,倒还算守信用。昨夜,不过萧王爷一人来过。想来也是,官宦并不在齐堡主可约束的范围之内。”说完见他仍旧死死盯着她,浓重的目光奇异地变幻着,却不见一丝放松的意味。清音耸耸肩,可有可无地道:“他也没把我怎么样。”
      气息甫定,他惨白着一张脸,低弱却清晰地即刻问清音:“你……可有……将他……怎样?”
      清音眨了眨眼,没料到殷若修会这样问自己,原以为他是担心她被人欺负,眼下看来似乎她自作多情了呢!清音莞尔,正欲答话,却见他实在不够力气,便又小心翼翼地摸到他背后,一手按着心腧穴,渡了一点内力过去,这才慢慢答道:“没想到除了阮千婙,你最在乎的,竟是个男人。”语气虽足够调侃,可之后她还是解释道:“没怎样呢。公子莫不会以为清音真成了护仔的母□□?任凭见了谁,都得竖起毛儿,上去给他几下子?”
      殷若修一双深邃的墨瞳静静望着她,神情放松了一些之后,眼底渐渐变得浩瀚起来。在得了清音一些内力后,终于可以比较顺畅地答道:“多谢。”
      “多谢?”清音笑了两下,“为何要谢?是了,你这脾气要言谢,自不会是因为我救了你,那就是为了萧王爷。他本打算取你性命来着,该是你的仇人吧,而我没对他怎样,你竟要因此谢我!?”
      殷若修低眉默了默,清音原以为他不会讲,却见他缓缓开口道:“在下亏欠他许多,他要取我性命,那是再好不过。”
      清音瞧了瞧他惨淡的脸色,轻轻一笑,道:“你说,他要取你性命那是再好不过!?依我瞧,这事也没什么好的。他挑了你重伤之际寻上门来,此举本就有失正气,因此这人也不见得算什么光明磊落的好汉!不过,他说,你将他家人全数都……”末了,微抬了语气,有询问的意味。
      殷若修虽躺着,然浑身剧痛自醒来后始终不断,在清音这一句不完整的话之前,他的脸色一直竭力隐忍着,此刻却猛地蹙了一下眉,胸口狠狠起伏了一下,半晌不曾答话。
      清音叹息道:“你既在乎他安危,又何以要灭他满门?”
      殷若修紧绷着脸,冷汗如雨疾下,良久仍是咬牙不答。
      清音也不再追问,自他背后收回手,拢着袖子,背靠着车舆闲散地坐着。不过一会儿,便伸出左手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琴弦去了。
      琴声一下一下迸出,简单之极,却又似乎隐隐地成了曲调,叮叮咚咚回荡在晨霭之中。而清音仿佛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另一只手撩开一点车帘,淡薄的天光顿时倾洒而下。她迎着微凉的晨风,望向天边那一轮快要隐没的淡月,忽然道:“殷若修,你还记得咱们那个赌约吗?”
      闻言,他微微一怔,困难地移动了视线去看窗前淡笑自如的女子。
      清音道:“貌似你得改名字了。”不待他回答,她便正色道,“我说过,‘倘若这一回你还死不了,那么,从今以后,你这条命就是我宋清音的。从今以后,阮千婙那个家伙就再也没你半点关系。干脆这之后,你把名字也改了吧!’你……”顿了顿,清音皱眉道,“不会不守信用吧!?”
      她的表情还真有那么一抹子较劲儿。殷若修被她这么一提醒,回想起那些不甚愉快的过去,本来心境灰凉,但此时又见了她脸上的神情,不由有点无可奈何。没想到她对他所在意的那些事情——无论是真心的也好,假装的也罢——竟是一点儿也不上心,却对这种小赌很是计较。一时之间,他也不知如何做答,违约固然不好,却又不愿再与她有更深的交集。
      “你还真耍赖!?”清音气呼呼地收回拨弄琴弦的手。
      殷若修费力调息,然后攒足一口气,答道:“宋姑娘,在下只会给你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你又何必执着不放手?世间病入膏肓、待良医救治者多如牛毛,翠寒谷三百年的声誉也得来不易,你又何必为了信守一个死承诺而自毁前程、辱没师门!?要你放弃医治在下,是我苦苦相求,也是武林正气使然,与你的医德医术毫无相干,想来你师父苏谷主若是知晓了,必定不会怪罪于你,毕竟姑娘你明辨是非……”
      清音怔了一下,丢他一记白眼,打断他道:“够了啊。不过一小赌而已,不就为了耍赖吗,值得公子你攒足了内力唠叨这么久?”然后,她懒得搭理他,自顾自扭头望向天边那一轮淡月,以及天光下旖旎起伏的浅黛色梯田,不疾不徐地道:“眼下正是春水初生,外面一派山野美景,车内一榻医书古籍,李贺有一句‘窗含远色通书幌’,倒是颇有意趣,也颇应眼前这景。这一句,我祖父也甚喜欢。他老人家曾抚卷感叹:窗户虽小,确实是能将千秋雪色、万里长河皆驱至眼底心头的东西,而人心虽小,若也能弘大至此岂不妙哉!?这句诗里,我最爱的,便是这个‘远’字。祖父常说,做人要高远有清气,我看,你就叫清远吧!”
      殷若修默了一下,最终还是缄口不言。
      清音见状,更加霸道地说:“如此便说定了。自今日起,世上便再无殷若修其人。当年的腾月公子也好,腾月剑也罢,总之,殷若修早已死在浪苍山下,而今的你,只是清远!只是清远而已……”最后的话,她自己口锋一转,竟然越说越淡,口气有些飘渺,连带那望月的眼神也稍显恍惚,静默了一刻,她才又冲着他嫣然一笑道:“你说可好?”
      其实完全不待他决定的。清远这样想,嘴里却并未反对,只略微低叹了一记。
      清音觉得清远的顺从,是因为满不在乎。连生与死他都不在乎了,更何况这小小的称谓?不过忽然之间,她又觉着有些好笑,道:“清远,你瞧,咱们的名字好像亲戚。清音……清远……清音……清远”
      清远在她的笑靥里顿了一下思绪,然后低声道:“你若喜欢……便由得你罢……”说完,又是一阵沉默。
      清音乐了,“你答应就好。”
      多年后,每每记起此时此刻,清远总不免纳闷。彼时的自己已不愿相信任何人,尤其这人还是女人,而那时,清音那样微笑着那样说着,他便听了,甚至于渐渐地信了。真不知是彼时自己遭遇的教训还不够深刻?还是清音那妮子的道行太过深厚?抑或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弄人叫他不可不信?
      两人言谈之后又各自出了会神,天已转为蒙蒙亮,农家院子里传来几记轻轻的吆喝声,像是怕惊扰到她俩,那对老夫妇小心翼翼地套了牛、被上耕具、推开了摇摇欲坠的柴门。
      清音听见了动静,便起身出去,跳下马车,站在车舆前对老人微笑施礼道:“昨夜多谢老人家收留,小女子在此谢过二位。今日我们也打算动身上路了。”
      梁伯夫妇愣了一下,道:“姑娘这就急着走了?”
      清音点头,“嗯。再往北上二十里便是双溪镇,此时赶过去,正好可以在那儿落脚。”
      梁大婶探头瞥了一眼微微敞开的车帘,模模糊糊地望见车里重重被褥包裹着的人,虽瞧不出他面目有多病怏怏,但就那架势也十足十的骇人,于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你兄弟的病可好些啊?”
      清音头也不回便笑答:“托二老的福,暂时无甚大碍,待到了镇上好好调理一番即可。”
      “那就好!那就好!”梁大婶看着清音就觉得分外亲切,“大婶瞧着你也是一好闺女!好好照顾你家兄弟!唉,你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千里奔波不说,还要拖家带口的,真不容易!不容易啊!”
      清音嘿嘿笑了两声,并不回话。而清远在车舆里,虽看不见她的笑脸,听着她这幅德行的干笑声,便直觉地知晓她必是笑得有些猫腻。不知她究竟在这淳朴的二老面前编派了什么,总之,定不会是什么好说辞。
      送走了二老,清音在车舆前一阵捣鼓,正准备驾着马车上路,忽然转身又折进了车舆。清远瞧了她一眼,不知她到底想作甚?只见她蹲下身来,笑嘻嘻地拿出一根银针,在他身上一面比划,一面道:“扎哪里才好?”
      清远知她用意,淡淡蹙眉,“我不需要。”
      马车走山路,自会颠簸,而他痛则痛矣,并不需要清音施针让他昏睡过去。这一路上,还不知有多少麻烦,怎能放她一人独自承担!?他自己惹来的这些杀生之祸,自己受了便是,就算眼下这妮子的来意、是善或者不善、尚无法得知,也绝无要她承担之说!
      清音想来也是明白这一点,只望着他,眨了眨眼睛,默了一下,也不再多说。接着将银针细细收妥,眼角余光瞥见清远此刻轻轻呵出口气,她无端地又笑了一记,“随你吧。反正你这人是什么惨,就把什么往自己身上揽。”说完,拍拍衣裳,起身驾车去了。
      清远躺着、看着,也不多话。
      淡金色的阳光温柔地洒向大地,一道道梯田蓄满了水,折射着日光熠熠生辉,仿佛沿着山脉流淌而下的无数清溪。小小的马车摇摇晃晃地走在山路上,清音好兴致地哼起了小调。
      车舆内,清远因疼痛微微敛眉,听了她那些古怪的调子又不由得微微一笑,一面敛眉一面翘唇的表情还真是有些古怪。
      “大理三月好风光哎,
      蝴蝶泉边好梳妆,
      蝴蝶飞来采花蜜哟,
      阿妹梳头为哪桩?
      蝴蝶飞来采花蜜哟,
      阿妹梳头为哪桩?
      ……”
      明快的小调经由清音唱来,犹显俏皮动人,使得这万丈阳光也愈发明媚了起来,阴霾一扫而空。
      她好兴致地一路唱了下去,声音不大,却也足够清远听得清晰。是怕他一路吃痛不好过吗?清远隐隐想到这一层,却又很快打住,终是对她有些抗拒。其实,不单是对她,而是对所有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清绝高远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