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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我的出租车司机疯了 ...

  •   路知风没有救国济民之情怀,走出院子的时候,她已经决定干完这一票就跑路。
      就连和师父的惜别也真假参半。虽然她一个月前料理后事,把全部存折留给了师父。
      路知风是整个组织乃至整个黄种残族里,为数不多的“干净人”。她身体里没有任何“爱”或“恨”的痕迹。她幼年丧亲,由师父一人带大,传道授业。师父不求她回报,也没给她注射“爱”。
      不求他人渡我,我亦不渡他人。
      她这叶狭窄的扁舟,载不下第二个人,载不下组织,更载不下风雨飘摇的烂黄种族。
      虽然偶尔迷茫,但路知风爱恨如风,无牵无挂地活了二十二年。
      现在,机遇将至。
      组织为了救族,终于启动了“费城计划”。类似亚生代时期天才科学家爱因斯坦的“费城实验”,组织要派探员回到“恨”研发之前的黄种族领地,杀死“恨”之父,烧了恶的襁褓。
      要实现“费城计划”,必须得到一个生物虫洞。生物型虫洞是人类目前唯一可利用的虫洞。人造虫洞只在宇宙墙另外一端的史前族中能实现。
      地球上的生物虫洞依附稀有软体动物而生。白种族已有巨砗磲虫洞,黑种族去年得到了鹦鹉螺虫洞。
      史书记载,亚洲生物虫洞不在少数。但战乱之下,珍稀虫洞纷纷遁形,多年来组织一“洞”难求,“费城计划”一拖再拖。
      去年组织请来了坎斯那威星的外交使者,经一年的信息流超感,终于在亚洲大陆上定位到了幸存的生物虫洞。
      据说那是亚洲最后一个虫洞。
      良机不可失,路知风要借这次任务,回到“恨”以前的太平盛世,并再也不回来了。
      一旦回去,她便是彻底的自由身,至于任务如何,她随缘。她要做一个普通人,安稳地过完后半生,享她从未享受的生活——“爱”之盛世的照拂。
      生在“恨”诞生以后的乱世,路知风的前二十二年人生用一个字就能概括——烂。
      黄种族的命运早已万劫不复,也许有幸会在未来被某个伟人逆转。但路知风心藏明镜,她知道纵使有这逆天改命的伟人,也决计不会是自己。
      特工不过是组织的刀。刀本身无意志,够锋利就好了。刀卷刃,就扔掉,换上新的一把。
      所幸,她生来是杀伐果断的利刃,深得组织青睐。

      路知风坐在一家咖啡馆里啜饮柠檬水。她这种大老粗从不点咖啡,反正不喜欢,也没心情附庸风雅。她坐在街边的位置,抬头正好可以看到窗台悬吊的大丽花。
      这家咖啡馆的装潢故意走复古风,古雅玻璃灯配橡木桶,中世纪欧洲气息扑面而来,深得游客的欢心。现代化城市不缺精致前卫的冰冷格调,游客大多是来度假的城市上班族,因此尤其喜欢自然风情。此刻,咖啡馆生意刚过高峰期,店里零星坐着些人,不是低头在网上分享旅游照片,就是捧着饮品彼此畅谈。
      路知风搁下玻璃杯,翻看着龙式环里的任务手册,方才那种迷茫又涌上心头。
      下定决心离开这世界的那一刻,她动摇了。
      她狠狠地闭上眼,又睁开,反复了几次,对自己大喊“你清醒一点!”
      “你冷静一点!”
      “是这个世界不够烂?”
      “还是那个世界不够好?”
      “路知风!你要走!你必须给我走!”
      她甚至还打了师父电话。龙式环闪了半天,转入了留言箱。
      路知风注视着雍容纯黑的金属环,这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很迷茫。
      越是迷茫,便越耻于承认,越想要掩饰。于是她用兵刃相见去对待这个烂透的世界,在刀刀见血的快感里重寻自己存在的意义。
      我是强大的,我是......重要的。
      她是生不逢时的杂草,落在逼仄黑暗的新纪元里。二十二年,嗜血啖肉,把自己活成张牙舞爪的野罂粟。
      如今这株野罂粟就要突破这阴沟了,她要去沐浴“爱”之盛世的暖阳。
      路知风闭眼提气,再睁眼时,眼神坚硬如冰。
      “要走,要赢,赢这破烂世界,赢这破烂命运。”
      过去,黄种族也好,组织也好,师父也好,爸妈也好。甚至自己,这不堪的自己。她全都不想要了。
      她想不明白的事,从来不多想。活着本来就不需要太明白。自我的意义,她决定去光明盛世寻找。

      路知风戴上红晶石辉光耳坠,挑了几枚炒得恰好的鹰嘴豆丢进嘴里,拖着行李大摇大摆地出去打飞车。
      一辆黄出租飞车沿着空轨无声减速,顶灯熄灭,飞车离轨落地。机械臂从底盘伸展开,拖上了行李。路女士启程去机场。
      越靠近机场,车窗外流动的灰色便越多,绿色越少。
      这是公元2353年欧洲一座极寻常的超科技化城市,千篇一律,泛滥成灾,无聊得连好奇心最强的幼儿都不屑画它。
      没有草木,没有气味,也没有灵魂。
      的士都是自驾驶型能源车,如今的司机早已沦为陪聊人员。如果不是他们一个劲儿地叫“小费谢谢”“谢谢小费”,侃大山原是一件顶乐的事。
      路知风左耳塞着一个蓝牙耳机,在车厢里闭目养神。
      “小姐,想看电视吗?”司机回头搭讪。
      “嗯。”
      车顶棚打开,投射出3D画面,频道锁在《亚洲新闻》。
      一个地对地导弹呼啸而来,在路知风的脑门正上方“轰”地炸开花。
      这里的亚洲新闻常年播放战地实况,反正电视台最不缺无人机。一瞬间头顶硝烟四起,狼奔豕突,犹如隔世。
      她捏了捏眉心,用法语说:“关了吧。”
      司机说:“路小姐,再看看罢。以后就没机会了。”
      那司机回眸一笑,满眼哀愁,仿佛在与阔别经年的故人聚首。
      路知风面不改色,背部却猎豹突袭般绷紧了,双眼直刺司机那张脸,脑子飞转。
      愣是她过目不忘,也记不起这号人。
      “你是谁,我们不认识吧?”她装作心不在焉。
      司机感慨:“你不认识我,但我终于是见到你了。从来只是听到你远在寰宇的名气......”
      远在寰宇?路知风虽说睥睨暗杀界多年,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宇宙墙以内的弱势种族,人类,吃一万个豹子胆都不敢说自己“名震寰宇”。
      那司机像在对自己叙旧,说:“室女星系团爆发第十四次时空大紊乱之后,谁不知道你的名字?路知风,你是勇的代表,宇宙生物眼中的英雄。”
      放在三百年前,这种瞎编胡诌恶意捧吹的行为,被称为“膜”。
      路知风心下甚烦,无意争辩,便说:“那你是谁啊?”
      司机一声苦叹,道:“我?我是第九次时空大紊乱的引发人。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忘记了一切。我的知域,仅仅源自千万年来的道听途说。”
      车内气氛逐渐吊诡,路知风作为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觉得遇到了个疯子。
      司机又说:“当然。我也猜到了,坐在我面前的是另一个时空的青年时期的领袖路知风,你应当是不知道这种种事迹的。”
      另一个时空?路知风挺直腰背,一双眼倏然睁大,喜色难掩。
      她问:“照你这么说,你在另一个时空看到过我?我成功穿越了?”
      司机苦笑:“路小姐,我穿梭在千千万万个平行时空中,我看到的你,是无数个你。其中一个时空里,地球即将毁灭。就在那里,地灭元年,你创造了第十四次时空大紊乱。”
      路知风当即有种夏虫语冰的无奈,她何苦问一个疯子自己的未来呢?这和算命有什么区别?
      她调笑道:“那我最后拯救地球了吗?”
      司机说:“我并没有看到那么深的事。关于地球最后的命运,那里的信息流已在势阱之外,极其混乱,变数横生。我说不准。”
      路知风轻蔑地架起二郎腿,道:“那就不劳你猜了,我来告诉你结局。那就是,我是个坏人,我才不要拯救世界。地球最后毁灭了。”
      没想到那司机笑了,笑得明朗又悲戚,笑声飞入暖而急的风中。
      他看上去很快慰,说:“我倒是希望你能如此,如此,便逃了大劫。你知道发动时空大紊乱的代价是什么吗?”
      路知风摇头。
      他用指尖在眼球上一捻,捻下两片黑瞳。再抬头时,他双眼自后视镜注视着路知风。那双眼虹膜颜色极浅,瞳仁只是灰色的一点,承载着不合常理的无限悲伤,仿佛一个星球几百万年的大悲都藏进了这个人的血肉之躯。他的眼睛裹着一层黯淡泪膜,让路知风想起旧玻璃球。
      “你看看我就明白了。我逆转时空之后,已经不能算是人了。我是残损的信息流,灵魂分散在所有已知时空里,随遇而安,孱弱无形。活不了,也死不了。终生囚禁于无数个时空,遭受时间洪流的凌迟。”
      路知风开始焦虑地抠指甲。她和疯司机聊天,本想当作笑话随意听,可现在这笑话变得愈发恐怖。
      她拿出手表型信息流探测器,暗搓搓地对着司机扫了一下。屏幕上显示的辉光像风中残烛一样微弱。她抓着座椅的指尖发白。这信息流比尸体还弱,难道他说的是真的?
      疯司机又说:“路小姐,不管你现在要去做什么,我劝你不要铤而走险,尤其不要时空穿越。这本就违背了宇宙秩序法。加之多次穿越对本体稳定性损伤极大。一旦你的信息流熵增突破阈值,就将成为我这样的时空囚徒!”
      路知风轻哂。不要铤而走险?在这个乱世,她一路活下来就是靠豁命。那些不知冷暖的人,现在对着千千万饥民劝诫“何不食肉糜”?
      虚伪。
      她森然一笑,说:“我才不管。我散人一个,想去哪去哪。死了,正好!”
      司机叹气,说:“据说路领袖年轻时也是个头角峥嵘的浪子,果真如此。不过,我从宇宙大义来看,还是要劝你,不要忤逆人类发展的大势。随意拨动宇宙命运的齿轮,代价是粉身碎骨。这一点教训,‘恨’,已经向你们传达了。”
      “‘恨’是那个研发者的错。如果没有他这个疯子,我们不会遭这个罪!”
      司机沉吟片刻,说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以为恨之父,既然你们都这么叫他,他就是为了毁天灭地,大泄私愤吗?”
      路知风没有答“是”,只是说:“所有人都这么认为,说他是个疯子。”
      空轨在攀升,身旁飞过黑曜石光泽的高塔,头顶日光刺入双目。两侧平行空轨上汽车飞驰,白色车身反射阳光,像镀了金边的飞云。
      “非也,非也。”司机仰头长叹,“‘爱’问世之后,他便觉得这太平盛世是错的。人类擅自回避‘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宇宙规律。他要把一味逃避的人类带回到现实面前,所以才创造了‘恨’。”
      路知风这辈子第一次听到有人说“爱”是错的。虽然眼前人疯疯癫癫,但她身体的很小一部分低声赞同着。
      司机继续说:“‘爱’改变了人类的生存模式。矛盾大大弱化,竞争削弱,人类太欢乐了。这不对。”
      “快乐也有错?”
      “爱恨相生,苦乐制衡。人类快乐,是以掠夺其他空间资源为代价。人类快乐,外物遭殃。你不妨看看,人类这些年的宇宙事迹。你们被称之为‘银河系矿魔’,也是有依据的啊。”
      路知风心里有了答案。自新纪元以来,人类社会达到前所未有的盛况,人口激增,占地扩大,耗资无数。动植物和人类的阶级鸿沟一扩再扩,生物灭绝速度一增再增。
      现在的地球已不是生命的地球了。是人的地球,仅属于人的资产。
      更遑论人类对星际的资源采伐。第三次星际出征,人类几乎碾碎了莱布尼茨星系的般若星。
      司机说:“人类自诩贵胄,总是在伤及生灵,戕害自己。路知风领袖,请你保重,不要逐流而生。”
      一路上两人不再说话。车篷依旧洞开,尚胡贝尔层吹来的负离子风穿发拂面。路知风的长发在风中飞扬,暴露在日滤光下,本就偏棕褐色的发丝微微发红。
      尚胡贝尔层是2318年诞生的人造大气层,居对流层之下,如今全球覆盖率达50%。臭氧层被重建,雾霾最低化,甚至日光中的有害射线都被过滤。照拂大地的是百分百健康的日滤光。尚胡贝尔之下,气候终年宜人,天灾不再。
      人类的杰作高高在上,一如既往地,在云端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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