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与铁》微吟罢

3、我的师父

　　公元2350年，地中海，科西嘉岛。
　　一个戴着深棕色蝴蝶墨镜，通体中东妇女装束的女子，正步履匆匆地走过艳阳普照的海边小镇街道。
　　街边躺在沙滩椅上半寐的本地男人们，要是能稍微留意，就会注意到那“中东女人”，其实是一个窈窕出众的妙龄女子。
　　松垮的装束和武装到睫毛的物理防晒，其实是为了掩饰女子的肤色。
　　她是地地道道的黄种人，放在欧洲，那可是享有人人得而诛之的VVIP待遇。
　　妙龄女子踩着雷霆步伐，拐进一处小巷，她回头瞥了一眼，偷笑了一下。
　　尾随的人真多啊！
　　海岛的居民区鳞次栉比，人家与人家之间只有曲折小径相隔。女子就是在这些蛛网似的羊肠小道间飞快穿行。大约走到了居民区的腹地，她估摸着，放慢脚步，开始哼小曲儿。
　　“小路今天要杀人，都说杀人要认准，小路杀人不认人，小路明天要退休，姑奶奶还得去杀人，今儿个脾气不大好，杀人之前挑挑人，人人都有不要抢，活人都要变死人。”
　　女子仰着脖儿哼着曲儿，歪歪扭扭地往前拐。十步之外的地方，有四个高大男子亦步亦趋，悄无声息地逼近她。
　　女子突然原地站定，呆呆地仰望天空。尾随的男子都缩进了阴影里。
　　半晌，女子猛地垂下头，打了个结实的喷嚏。
　　为首的男子比了个手势，四人跃起，朝女子攻去。
　　那女子不见了。

　　拐过一个卖香瓜的水果摊，女子又在小巷里左拐右拐，最后在一扇破木门前站定，警惕地四下顾盼。确认无人跟随，她推门而入。
　　门内有典雅小院迎面，院子那头是一幢奢华别墅。这破败木门后果然暗藏乾坤。
　　主人疏于打理，院里只一株柑橘长得喜人，黄蕊五瓣白花缀满枝头。
　　一进门，女子便开始卸装束。
　　她先摘了一双白手套，露出羊脂玉葱般的十指。那十指施的点点鲜润豆蔻，在地中海骄阳下闪耀。
　　再踢掉靴子，她赤脚踩上了院子里的鹅卵石。鹅卵石在烈日曝晒下过烫了，惹得她圆润的脚趾头煎熬地翘来翘去，很是好笑。
　　最后除却一身“麻袋”，女子露出只穿着黑色比基尼的美好胴体。她舒展了一下身子，流畅的人鱼线、挺拔的蝴蝶骨和两眼醉人的腰窝，恣意炫耀在艳阳下。因为蒙了细汗，她浅麦色的肌肤显得愈发润泽健康。
　　她赤着脚，轻快地穿过院子，去了浴室。
　　十分钟后，一身汗的“中东女人”摇身一变成了22岁地道中国籍路探员，站在客厅里擦湿漉漉的头发。
　　客厅正中间的羊羔皮沙发上，卧睡着一个中年黄种女性，头戴耳机，对着震天响的电视机打鼾。
　　路探员擦着头发，擦出了一个“金毛狮王”，踱步过去，一掌拍醒了那个瞌睡的女人。
　　女人一激灵，惺忪睡眼正对上那台电视。她条件反射地大吼一声：“关机！”
　　那屏幕突然似水波浮动开来，随后液晶屏影像骤缩为三个光点，像三点萤火飞快移到了屏幕右上方，消失。
　　液晶屏黑屏，噪音乍止。
　　“哟，那就是最新的虹膜感应电视呀？”
　　路探员翘着二郎腿在女人身边坐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宽屏电视。
　　“嗯...组织就是有钱。这退休日子赛神仙！”
　　中年女人把腿向上一拐，倒靠在沙发背上晃荡，餍足地说道：“路儿，回来啦！”
　　“欸，师父。去移植了虹膜、指纹和芯片，马上又要走了。”
　　路知风方才洗澡带了两层橡胶手套，用来保护刚上的指纹。她用指尖戳了戳新换的灰色瞳片。
　　“组织把你用得太厉害了。”
　　“不使劲用哪行啊，师父都退休了，组织里有点实力的基本没有了。”
　　师父喟然苦笑起来：“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崇拜我啊......我以前为组织干了很多事，自己都不敢相信，那些事真的是我做的。现在想想，我好像也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做，可是什么都没做。
　　屋子里一时寂然。
　　师父话锋一转：“真是的，组织尽耽误你谈婚论嫁。”
　　“我结婚还早着呢！”路知风大笑，而后声音又沉了沉，“把亚洲收复回来之前，我大概还不能退休。”
　　师父愀然叹气：“亚洲大陆十几年都没收复，现在指望我们这个小破组织？内战这么久了，收回来也是块烂地。你看看现在黄种人在领地外什么待遇，我上街还得擦十斤白粉！倒是你，组织吃了屎，你怕不是也得赔成处女鬼。”
　　“就是做鬼也是贪财小鬼！”路知风咧嘴灿笑，“我还得靠组织赚钱养师父呐！”
　　师父笑颠了，瘫软在沙发里。她眼睛眯了起来，右手胡乱地去够一旁的酒瓶子。
　　路注意到她戴着重低音耳机，伤耳是特工的大忌。师父原是组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牌，退休之后百无禁忌，如今那睡衣底下的完美肌肉都垮了，花白松软叠出褶子，只有还算紧致的小腿勉强残存着一成威风。
　　不过她很羡慕如今的师父。
　　全身而退，是他们这类人的夙愿。
　　她随身携带的袖珍传真机震动了一下，一行字缓缓打出，停顿片刻，卷入了与之连接的微型碎纸机。
　　路知风接到了组织直达的命令。
　　她扫了一眼，阴翳堆上年轻的额头。
　　碎纸机不带收纳盒，碎纸飞絮似的飘了满地。她向师父歉疚一笑。
　　“我一会儿扫了，你去吧。”
　　路知风动如疾风，转瞬间换上了黑色劲装，蝴蝶墨镜遮眼，宽檐帽掩去了最后一丝黄皮肤的痕迹。
　　“这次任务完成后，你回来么？”师父有意无意地问。
　　“回...任务结束我可以有个长假。算来算去，黑人区那里哪能度假呀，小杜喜欢森蚺狮子大猩猩，我可不喜欢。黄人区一块落脚的地皮都没有。还是师父这里最好。”
　　路知风本来只想答一个“回”字，不知为何，又七扯八扯讲了一大堆。
　　师父似乎毫无察觉，在沙发里调整了一个姿势，微笑道：“那我等你...等你回来了，我熔岩芒果巧克力也差不多学会了，还是让你先试毒。”
　　两人都多说了些废话。自院子飘来的柑橘香愈渐刺鼻。
　　突然，路知风问：“师父，我们做的事是正确的吗？”
　　那句话她从5岁一直问到了22岁，师父给出的回答永远都是一样。
　　“只要你觉得是，那就是。”
　　对路知风来说，这句话就足够了，于是她每次执行任务前都心空如海。
　　刀如果有自我意志，便不是好刀了。
　　路知风顿了顿，提着行李走了，没有回头。
　　这一路，地中海艳阳在年轻女人的帽檐上轻点，作永别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