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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他不开心 ...

  •   公元2320年,白种族丹麦区哥本哈根机场。这是一个路知风尚未现身的时空。
      嘈杂的候机区人流如川。身着米色长风衣的高挑黄种男子逆着赶机的人潮,信步走来。其人所至之处,人群像水流被无形的剑劈开。
      林如晦不是那种刻意造势的中国区富二代。他天生一副模特根骨,身高腿长,剑眉星目,鼻梁英挺,在哪儿都是行走的画报。
      更何况在黄种族域都十八年,日夜熏陶着他的世家环境,即使不能让他脱胎换骨,那也为他通身泼漆上釉了一番。泼的还是御前徽墨,上的还是景德枢府釉。
      能让皮囊优越的白种族自愧不如的,还是林如晦天生的气场。
      他身上书生与将军的风格相融而生,是书卷,也是陌刀。馥郁不凡的气质内敛,如狼毫落笔瘦金如剑,万载存真。可那双似遗星落深湖的俊眼中,又仿佛藏着过于沉重不可说的往事。似乎只要那对眉一凛,便有千军万马踏雪而来,鞭声萧萧樯橹烟灭。
      可这书生将军其实并不喜欢自己拒人千里的模样。他本是温润纯良的溪滩卵石,在滨海渔村长至七岁,因丧母被世家捡回,十八年苦学炼成了锋芒毕现的玄铁,如此却难免多了斧凿之痕。
      他不服,他惋惜自己,他嫌弃那所谓的医学世家。像孔雀爱惜自己的尾羽,却被汲汲庸人拔去充了帽顶花翎。
      一想到那血冷彻骨的家族和十八年情寡如水的父子三代,林如晦医生停住行李箱,坐在了候机座上。
      刚坐下,右手食指上的虎式控制环开始闪绿光。
      一张脸投屏在右掌,眉头紧蹙,显得极其焦虑。是林如晦实验室下的梁牧师弟。
      “大师兄,中国区爆发新超级病毒了。大学封闭了,实验室都不给进。”梁师弟嘴皮子动得飞快,“你回来先去家里隔离着,别来学校。不过......大师兄你要是急着做实验......那你带个头,咱一起冲进学校就在实验室蹲着,他们也不敢把我们怎么样!毕竟国家重点实验室呢...可怜我那窝小鼠,再不喂就死光了,我培养了三个月啊,独苗......”
      敢情梁师弟是在怂恿自己揭竿起义,和他一起不顾病毒搞科研。
      林如晦权衡了一下超级病毒和那窝小鼠,最终决定不去冒这个大不韪。
      他说:“多谢梁师弟。那我就待家里了。”
      梁师弟脸一僵,勉强寒暄:“师兄年假过得好吗?丹麦区都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呀?”
      林如晦捉摸着梁师弟的喜好,一本正经答:“美食,美女,红灯区。”
      “哇......羡慕死了。”梁师弟眉毛蔫成了八字。
      林如晦突然又正色说:“在家里也别闲着,至少可以研究一下超级病毒的基因序列。”
      梁师弟道:“大师兄都临床这么久了,还搞基础科研啊......大师兄你要是又搞科研又搞临床,那我们就真没活路啦......”
      “因为家父......”林如晦斟酌了一下,“生前研究这方面,所以我比较熟悉。”
      梁师弟比了个大拇指,道:“世家无敌,林兄,域都再会。”
      关闭投屏光,林如晦脸色一沉,摩挲着虎式环发呆。
      今年是“爱”试剂全球普及,全中国区疫苗化后的第二年。
      盛世,开始了。
      短短十分钟里,他眼前走过一对对推着箱子度假而归的恋人,和睦欢腾的一家几口,空乘人员在鞠躬微笑,清洁女工倚着拖把和虎式环那头的人戏语连连,两个金发孩童玩闹着穿过大厅,一看就是注射了“爱”的兄弟,那种眼神......
      但这一切热闹,到底与林如晦无关,因为他没有注射“爱”。他的直系邻代血亲都去世了,没必要。
      候机大厅回荡着甜言笑语,像金色蜜糖在空气里挥发。
      林如晦觉得胸口热起来了。他解开一粒衬衫扣子,看到那枚红晶石项链又开始发光发热。
      果然......
      他七岁时发生了一场意外,很多童年记忆成了碎片。再醒过来时,他躺在域都林氏大宅里,身上多了很多来路不明的东西。
      比如这枚红晶石。
      项链伴他十八年。林如晦大概猜到,在某些时刻某些地点,如果信息流格外紊乱,这红晶石便会发烫。
      在信息流检测技术雏形未成的2320年,这石头俨然是超越智慧的产物。
      十八年,也有意无意地提醒他,他似乎见过这么一个超智时代的人。
      女性,美丽,强大,温柔。一头随风飞舞的黑长发,坚毅的双眼。
      叹息般的潮鸣声隔岁月而来。
      他良久才回神,喝尽塑料杯里的咖啡,用虎式环登录NCBI查找超级病毒基因。他很快挑出一个全长序列,在snapgene上拼了一对引物。做完这些,他扫描发给了梁牧,转身拿出一本《格氏解剖学》,开始奉学院钦点进行第201次修订。
      邻座的男子大概是第一次见纸质书,面露惊讶。纸质书谢幕一百年后,林如晦依旧不习惯在虎式环上读书,他还是从家族馆藏里挖出了这本古董。
      家族的作用,仅限于此吧......林如晦阴郁地想。
      登机前,他在一家马芬摊子上买了一个巧克力马芬。奶油是人造的,就连巧克力用的也是合成可可,虎式环里的嗅糖还发送了糖分超标警告。可他还是买了。
      用勺子挖着纸杯里的蛋糕,林如晦百无聊赖地想,也许是因为守摊的那对丹麦母子比较讨喜。
      安检过后,贴上磁标的行李箱在强磁地面上悬浮,一路跟随他登上了飞机。
      2320年,尚胡贝尔层刚刚实现北美洲全覆盖。丹麦的夜空还飘着细雪。

      班机抵达黄种族域都净需三个小时。林如晦不打算补眠,打开虎式环开始规划行程。
      一回到域都,他就会搬出祖宅,在常庚大学附属医院附近租套有私人实验室的房子。学校实验室启动的新项目和父亲生前的项目异曲同工。他可能还得去祖宅找一遍手稿。
      梁牧的小鼠大概是活不成了。他在行程最后添了一笔,CBBC生物所。
      一个空乘小姐打断了他。
      “先生,请问您是医生吗?”
      空乘小姐的脸有些僵硬,她还不习惯表现惊惶和悲伤交杂的情绪。林如晦视线扫过空乘的胸牌。她是一个12代机器人,性征设计成了女性。
      他和空乘来到了飞机头部的医务室,那里躺着一个鹤发鸡皮的老人,在病中胡言乱语,左手腕捆着十字形标签。
      林如晦明白了。
      “三个小时都等不及?”他眉心一拧。
      旁边的家属说:“家父说过了,他不想感到痛苦。”
      家父,家父......林如晦想起自己父亲垂死时的面孔,心生厌恶。
      但他更厌恶自己。
      狭小的房间里,体征监控器固执地闪烁,书写着一颗衰老心脏最后的挣扎。机器人空乘脸上的同情自然了些,在一旁,两眼通红的家属神色悲恸。四个人,三种呼吸,这间屋子处处漾着对生命的渴求,但死的意志像铁一样,劈散了一切。
      林如晦干脆道:“签一张提前处理说明单,家属和旁证签字,回头寄给瑞士区。”
      他顿了顿,道:“旁证得找个活人,机器人不行。”
      空乘小姐面无表情地去了头等舱。
      十分钟后,寒冷的平流层上,老人的痛苦在平静中终止。

      回到头等舱,机舱平稳,鲜有颠簸,四面依旧是鹅黄奶白的机舱背景色,空气中小苍兰香水的气息莫名有种安抚人心的作用。不过乘客都知道那是人造香水,因为小苍兰十几年前就已经灭绝了。当时,“香水业遭受重创”的新闻标题在全球铺天盖地了近三天。
      林如晦靠在藏青色座椅上,十指交错,双目微阖,心跳得很快。
      执行“安乐死”,他不是第一次了。
      执行者可以在针剂推入的瞬间感受到那具□□的极度恐惧,即便那仅仅是最原始的肌肉反应层面的恐惧,主人其实已经丧失了意识。半入土的人察觉不到身死之痛。
      但是执行者可以感觉的到,那些微小的肌肉反射,那种灵肉剥离的感觉,仿佛在直视垂死之人的双眼。
      人之将死,不可窥其目。那是极度痛苦的深渊,怨恨的泥沼。即使眼前的人无罪,那眼神也可以劈裂躯壳,攫取人性极深极隐晦的恶。
      林如晦曾在他父亲脸上看过那眼神。
      思绪掉进黑暗。在深渊吹来的风中,林如晦再次睁眼,低头,看到了域都林宅奢华的腊木地板。
      再抬头,入眼是秋季的淡阳,玻璃门外是亭台错落绿植袅娜的后院,梧桐树巴掌大的灰叶子飘了一地,枝杈张牙舞爪映上青天。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景色。
      他想起来了,他看着这个季节的落叶就会想起很多。他想起年少时胸中郁结,无数个独自学习的白天,中午,夜晚。典雅气派的书房归他一人用,于是每个星辰黯淡的深夜,伏案良久的他抬起酸疼的脖子,眼前空无一物,只有月起乌落的域都夜空与他作伴。
      他又想起了一些事。回忆浮上来,那些往事更可怕,不堪,令人心战。
      他和他的父亲每日只有饭桌上的短暂相见。但就是这短暂的机会,也被林如晦糟践得一塌糊涂。青少年时期的林如晦会隔着长桌问父亲很多事,起初只是一些医学问题。但这显然不是他的根本意图,再后来他每天都会想出一个别的问题,一个恐怖的问题。
      “妈妈是怎么死的?我知道你一直不想说,你可以不用自己说,我来给一个猜测。如果我猜对了,你就点点头。”少年林如晦把银箸插进饭里,视线略过已经凉了的菜,直视父亲疲惫的脸。
      于是父亲回家的日子,他每天都会给出一个猜测,父亲永远没有点过头。这往后几年,日复一日,他自己都想不起最初他猜了什么,只记得后来他甚至买了一柜子的侦探小说,像疯子一样地看,看完就开始像疯子一样想新的猜测。不是像疯子,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疯子。
      他依然不知道母亲的死因,这样的日子就在某天戛然而止。父亲出了车祸,肋骨崩碎的模样触目惊心,白骨刺穿了内脏。整个医院最好的医生都冲进了手术室,最后他吊着一口气出来。后来那些医生闲谈,都说是英才陨落。
      思绪回到林宅,他站在宽敞的后院前,想起了这一天发生的事。
      他在城外读全省最好的寄宿高中,某个双休日被叫回了家。他那时还穿着宽大的蓝白校服,个子早就比父亲高了。那天回家,他在玄关很不耐烦地脱了鞋子,直直往屋里走。
      然后他的视线就无意落在了后院里,落在零落的法国梧桐上。他就是这样看着,愣怔在原地,秋季的淡阳透窗而过。他心中陡然升起一种悲凉的预感。
      他被佣人带进了父亲的房间,那里守着一个家庭医生。说来可笑,林氏这样的医学世家还要请家庭医生。
      那个眉眼忧愁的医生对他说,他被叫回来就是要签一张单子。具体来说,就是一张允许他父亲提前死亡的证明。
      林如晦面无表情,他这个年纪的男生特别擅长掩饰情绪。他站在床边看着皮包骨的父亲,第一反应是荒唐。这个男人铁石心肠了大半辈子,最后却怕得要去死。接着他年轻气盛的心就感到快慰,这个冷漠的父亲,薄情的丈夫,终于要消失在他的生活里了。
      可这念头只是一闪而逝。在“消失”这个词出现在脑海时,他就害怕了。一个人彻底消失是什么感觉?他已经体会过一次,两次,现在轮到这个男人抛弃他了。可他是真的不想再体会第三次了。
      “我不要。”林如晦斩钉截铁地说。
      然后卧床的父亲就流下泪来。他这样的人流泪真是铁树开花,所以林如晦也很震惊。家庭医生按规定不能发表己见,于是屋子里只有父子两人在争吵。中年男人久病气短,自然吵不过年轻的儿子。最后不知过了多久,林如晦终于妥协了。于是这次大吵就成了他们最后的会面。
      过了一段时间,林如晦想,也许应该在他死之前问问清楚母亲的死因。但他那天情绪激动,忘记了。
      空乘推着餐车走过通道,车轮轧过红绒地毯的声音把林如晦带进现实。
      他靠在座椅上,鼻息错乱,下意识想转移注意力。他打开虎式环,扫了一眼清爽整齐的界面,又打开了通讯录。
      他在找什么呢?那里只有几个导师,一些同学和两三个亲戚的号码,备注都是一板一眼的真名。他很抗拒“叔叔”“舅舅”这类称呼,那会让他自觉是困于家族的池鱼笼鸟。林如晦长这么大,只真心叫过两个人,一个是“妈妈”,一个是“阿姨”。
      妈妈去世了,阿姨不见了。
      椭圆形舷窗外是单调的白色,飞机在平流层飞行,连绵风雪在脚下纠缠着喧嚣人间,云层以上,他没有赏雪的机会。
      林如晦突然很想找人聊天。
      他把通讯录从上到下划了一边,又划了一边。反复了几次,最后他关了虎式环,闭眼靠在椅背上。
      封闭式教育环境长大,他是无暇的金玉,是“别人家的孩子”,自小也没有交心的朋友。他也不知为何,自己居然给了旁人“林大神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聊天上”诸如此类的印象。久而久之,林如晦就真的作茧自缚,用名为“寡言”的冰水层层浇筑自己,把自己浇成了一个冰坨。
      其实他也是会开“红灯区”那样的玩笑的,只是从他嘴里出来就没有那么好笑了。或许是因为他身边都是梁师弟这样的人。对他们来说,“分寸”这个东西比林如晦这个人重要。
      他这块冰坨,也凭昆玉外表,骗来了很多错误的偏爱。怀着一片柔肠的人来了又走,都用温暖的手心去捧着他,想要把他捂化。可那些手心都捂冷了,林如晦这块严冰也只化了薄薄一层水。
      这是“爱”普及于世的第二年。盛世穹顶之下,林如晦在返乡航班上只感到了无边的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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