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迷津》乂二

7、守门人

　　秦川拿起了蒸锅的盖子。后厨寒凉，水雾像是朵巨大的云扑在他身上，瞬间将人裹了进去，能看清的顿时只剩下了两条腿，看着像是只成了精的棉花糖。

　　秦川的声音热腾腾地飘出棉花糖精庞大的身躯：“好了。”
　　梁逆在他说话前就漂移到了蒸笼边，抬手就往屉里伸。
　　秦川不拦，只是说：“可烫着呢。”

　　梁逆的无情铁手撕开水蒸气，抓了只青团就往嘴里送。
　　“哎慢点，”秦川看不下去他饿狼扑食的姿态，抄起一边的长筷在梁逆手上敲了一记，“这么吃能吃出什么味道？”

　　梁逆手停了停，嘴里的食物咽下去，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猫科动物般满足的呼噜声，秦川下意识伸手在他头上顺着后颈往下捋了一把，扬着眉笑：“哎哟，怎么把孩子饿成这样？”

　　梁逆不适应地僵了一下，秦川反应过来，猛一抬手：“抱歉。”

　　梁逆低下头，善解人意地给他找台阶下，笑着调侃：“以前养猫摸顺手了吧？”
　　秦川收回手，坐到了远处，轻轻道：“是啊。”
　　梁逆低着头，唇角笑意不改，眼里却是冷的。

　　秦川眯着眼睛看梁逆的背影，忽然低头笑了一下，有些自嘲。
　　他们一百年不见了。一百年太久，足够一张空纸学会颠倒黑白。当年的幼童成长为而今的男人，性子还和当年一般么？

　　就算是当年，他们也并非有多熟悉。
　　不过是食客和店主罢了。

　　梁逆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你的手好凉啊。”
　　秦川不咸不淡“嗯”一声。

　　梁逆咬着青团，察觉出身后人身上本就不起眼的暖融融的味道淡了些，不甘心地“啧”一声，放了食物转过身，走到他身前低下头，叹息般说：“摸吧摸吧，让你摸。”

　　秦川好笑地看着他：“梁逆。”
　　梁逆心里微微一坠：不妙，是不是表现得太明显了？

　　秦川慢悠悠说：“听没听过一句话，无事献殷勤——”
　　他顿一顿，贴心地没有把这句话说完：“你不是小孩子了，也不欠我千百万，我可不信一只成年妖兽会无缘无故对一个人亲近，这样脑子进水的活不到你这个岁数。你缠着我这么久，想要什么？”

　　梁逆抿了一下唇，心里有些惋惜——他本以为可以借着幼时的那一点优势，搞好和秦川的关系的。他里里外外暗示了这么久，从见面就开始刻意表现出一个掺杂着悔意和愧疚的单纯形象，没想到到底还是露了馅。

　　他是饕餮，天下万物皆可作餐，幼时便是被秦川身上的味道吸引而来，只是几番试探发觉打不过，又不甘心，才稀里糊涂地成了常客。如今再遇到，想要什么，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
　　这当然不能说出口。

　　梁逆说：“呀，被你发现啦。”他脸皮结实得可以用来绷张战鼓，脸不红心不跳，真挚说：“我看你觉得亲近，想跟你交个朋友嘛。不行吗？”

　　秦川盯着他好一会儿，缓缓笑开了：“老师说我总是轻信别人，但我觉得我眼光还算不错，你既然这么说，我便信了。”他垂一下眼睛，轻轻说：“可别骗我。”

　　他们都不是常人，黑暗中都能视物，后厨里便没开灯。秦川这人看着就不壮实，坐在窄瘦的单人木椅里都占不满空间，在冷浸浸的黑暗中像一件空荡荡、轻飘飘的白瓷摆在那，风一擦似乎就能碎作烟尘。
　　梁逆心里微微一梗，有些慌张地别开了目光，心里升一丝欺负老弱病残的羞愧感。

　　秦川把他的神态看在眼底，笑意深了：“这就愧疚啦？”
　　梁逆猛然回神——干，这老狐狸特意装出一副柔弱模样诈他呢。

　　梁逆揉揉脸，冲他扬起一个露出白森森牙齿的灿烂笑脸：“我当然不会骗你。”

　　他笑得太开了，秦川的注意力不受控制地被那占了三分之一脸的笑吸引。首先接受秦川目光洗礼的是整整齐齐的牙，妖化时尖锐的虎牙现在不见踪影，估计是可收缩的。
　　他的牙很白，拍下来不用P图就能拿去做牙膏的广告，不像是骨质的，倒像是白钢素铁，秦川琢磨灯光打上去估计会反光。

　　这想法把他自己逗笑了，秦川一边说“别动”一边掏出手机点开了手电筒，对着梁逆的牙一晃。
　　梁逆嗷一声往旁边一窜——晃着他眼睛了。
　　害人者人恒害之，秦川也被梁逆的牙反射的光刺了眼，下意识闭上眼睛，听见梁逆说：“干嘛呢？照妖啊？”
　　秦川笑了笑，按灭了手电：“拍广告。”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说些废话，挂在门上方的时钟不急不缓地响过十二声，梁逆精神抖擞地继续吃青团，秦川无声地打了个哈欠，懒声说：“很晚了，你还不回家？”

　　梁逆去看那钟，它圆扁扁地挂在墙上，白盘黑字，外围镶着一圈金边：“这玩意还报时呢？大半夜听它敲锣打鼓地响，那你怎么睡？”
　　“我不睡它才会响，”秦川半耷着眼，声音轻轻的，“它提醒我快去睡觉。”

　　梁逆看得出他是真困了，把最后一块青团塞进嘴里，直起身摆摆手，含糊道：“那我不打扰你了，晚安。”
　　他走出后厨，走过通往店大厅的长廊，从店里出去，贴心地关上了门。

　　秦川没动，闭着眼坐在椅子里，似乎睡着了。

　　他的店面装修很好，后厨也不例外，贴着灶台的墙面瓷白，地面是白色大理石的，浅色壁橱对面摆着张原木圆桌和两把木椅，宽敞而整洁。
　　就是白得太干净了些，在夜色里看着冷清。

　　时钟也是白的，漆黑的指针滴滴答答地走，在寂静里声音放大，像是小锤子在耳边叮叮当当敲。秦川在噪音里安详地闭着双眼，从温度到姿态都和一具尸体没什么区别。

　　漆黑的线条在他身后的空气里勾勒出繁杂的花纹，线条的动作很慢，形状也极其模糊，像老旧电视机信号不好般闪烁雪花似的光点，无声地遮蔽了后厨所有的明光，寸寸没过了向上的空间，在空气里随着秦川细微的呼吸震颤着。
　　那像是扇雕花繁复的大门。

　　形成门的全态后，线条犹豫而贪婪地探向了对身后变化似乎毫无所觉的秦川，缓缓地爬上了他的肩头。

　　一股轻细的白雾从秦川的衣兜里袅袅升起，在秦川身前不远出浮动，而后幻化出人影的模样。那人的面容模糊，它微微仰着头，似乎在看那线条的大门，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然后缓缓向那扇门飘去，向前伸出手，仿若要触摸那扇门。

　　它在半路停住了，微微低下头，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睛。

　　秦川盯着它，声音平平淡淡：“我还以为你会在玉佩里藏一辈子。舍得出来啊。”

　　他出声的瞬间，那些漆黑的线条迅速消散在空气里。

　　那人形脸上的雾气动了动，勉强挤出了个嘴巴的形状，并成功地从这么个伪劣品里发出了声音：“守门人。”

　　秦川道：“何事？”

　　白雾人形缓缓下降，落在秦川面前，而后俯身，用不辨五官的面容看着他。他们离得极近，只要秦川想，欠一欠身子就能响亮地亲它一口。
　　秦川与它对视，目光是冷的，像是在看非生命体。

　　“你对我很有敌意。”白雾人形起身，音调忽上忽下，制造出叩问灵魂的噪音，“为什么？我没有任何伤害你的举动。”
　　“你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藏在朔都遗物里，定然不安好心。”秦川说。

　　白雾围着他转了两圈，不回应，只是说：“那只饕餮没有走，”它压低声音，有不加掩饰的恶意，“他在店外站着，盯着你的店门。真少见，这样纯粹的血脉能活到现在而不被追杀，一定是为了保命被迫守着这世界的破烂规则，全世界都是他的食物，可却什么也碰不了，他一定很饿很饿……”

　　它在秦川颈侧嗅了嗅：“守门人，你怎么会不知道他为什么纠缠你？”
　　秦川任它围着转圈，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我做饭好吃。”

　　这一点残存的魂魄已经虚弱不堪，想碰到秦川都困难，做什么都不过是不咬人膈应人。秦川很困，眉心不耐地蹙着，只想赶紧把这玩意打发走回屋睡觉，真的没心情跟它扯皮。
　　“一只纯血的饕餮，魂魄、血肉、情感，都在他猎食的范围里，”白雾不死心，继续在秦川耳边嗡嗡叫，“越浓烈的情感，越能吸引他的注意力……守门人，你别忘了，那门里可有——”

　　秦川骤然抬手，死死掐住了白雾人形的脖子。声音被突然扼断，那鬼魂猝不及防，不知从哪个发声器官里拐出来一声断气般的“嘎”。

　　秦川问：“谁告诉你的？”

　　白雾扭曲着，没有发出声音。

　　秦川也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只轻声说：“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会被拔舌头的。”

　　他的指节紧得发白，筋骨突兀地凸在皮肤之下，白雾人形的脖子发出一声融化般的“嗞”响，半个身子都透明化。它痛苦地抓挠，却根本碰不到秦川。

　　“你想要什么？”秦川不为所动，稳稳地掐着它，任由它逐渐变得虚幻，“你已经很虚弱，现身人世对你毫无好处，如果一直藏在玉佩中，我不可能在确定你在里面之前就摧毁它把你揪出来。”

　　白雾失去了人形，在秦川的掌下逐渐消失，它喘得像个破损的风箱，艰难地、癫狂地笑起来：“我想看看这扇门……我想看看你，守门人。”
　　秦川缓缓皱起眉。

　　“为什么，守门人？”它笑够了，认真地发问，“为什么你一个人类，要守着妖族留下来的东西？你这辈子都要交给这扇大门，你将失去自由，失去未来，孤独地守着一个无止境的深渊……为什么？”

　　秦川侧了头，看了它一眼。
　　“你是传销的吧？”他说着，干脆利落地摧毁了它最后一点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