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迷津》乂二

38、饕餮

　　秦川闭着眼睛，倚在床头打瞌睡。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温暖的即将入睡的感觉了，没有寒冷，也没有疼痛，仿佛年少时闲暇的午后，他学累了阵法，伏在案头打一个无伤大雅的盹。
　　那时老师会轻轻抚摸他的额头，然后无奈地叹一口气——

　　而现在的确有人在抚摸他的额头。

　　秦川只感受到身边有人，头上却没有被触摸的实感，他睁开眼睛，目光向床边一转，没什么意外地：“慕流深。”
　　“好久不见。”金丝眼镜的青年人笑道。他没有放开轻轻抚摸秦川头顶的手，秦川向旁一侧头，幅度很小地避开了。

　　“确实很久了。”秦川口吻平常而疏离，很有礼貌说，“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慕流深道深情道：“只是想来找你叙叙旧。”

　　秦舒羽有一双很深情的眼睛，认真看着什么人的时候，会给人一种被珍视的感觉。慕流深顶着和秦舒羽一模一样的面孔，很会以假乱真，然而秦川不吃他这一套，微微笑着看他表演，提醒道：“这对我没用，冒牌货。”
　　慕流深便不再笑，夸张而随意地吹了一声口哨。他脸上那种刻意伪装出来的温和无害消失了，人看着就顺眼了许多，说的话却非常不顺耳：“你怎么还不死呢？”
　　秦川看着也不生气，彬彬有礼：“那还真是抱歉。如果你想，可以现在杀我。”

　　慕流深在他的床边坐下。他更像是做出了一个坐的动作，身体没有重量，床面没有丝毫变化。秦川看他一眼，语气依旧温和：“哦，我忽然想起来，阵法正常运转，你进不来。这只是你的投影，碰不到我，也杀不了我。”
　　他说的是实情，也因此秦川并不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慕流深沉默了许久，忽然说：“小川，我很累了。”

　　秦川的眉梢动了一下。

　　“我自秦舒羽的阴暗面诞生，他想要人间安乐，我就要打开迷津让世界陷入混乱。只是这么多年，我早就疲于为这件事情奔波，你实在是太韧了。”慕流深低低说，“你也不愿意继续与我争斗了吧？”
　　秦川气笑了：“我都快被你弄死了，你离夙愿达成只有一步之遥，结果你现在想跟我握手言谈？你尽管说，你看我信吗？”
　　秦川继续慢悠悠说：“你的本体在梁逆那边吧？他们离开了燕京市，你只能接触到他们。他未必打得过你，你想拿他威胁我？嗯，那你找对人了，我不想跟你打太极，说说吧，你来找我到底是想要什么，说不定我就愿意以此换他的命。”

　　话音字字分明，徐徐落地，秦川才刚想起来一般，懒洋洋说：“哦，对了，只是如果你想要我自尽而放开迷津的话，还是趁早歇歇吧。我背负的人命和期许已经很多了，不差爱人的一个。”

　　“真是薄情啊，小川，”慕流深叹息般道，“爱情都无法束缚住你，你对他连占有欲都没有吗？他只是一个你随时可以抛弃的小情|人吗？”
　　“我可以为他活，但不能为他死。”秦川想到梁逆，眉眼柔和了一些，黑白分明的眸子露出一线对那个不在身边的人的歉意来，“你无法用他威胁我。”
　　慕流深盯着他，慢慢笑了：“你果然很喜欢他。”

　　秦川及时住了口，觉得自己似乎踩进了什么陷阱里。

　　“想必你也很希望知道他的过去吧？他的童年发生了什么，他怎么会独自一人流浪，他的族群究竟在何处——那个害死你老师的饕餮，不应该是最后一只了么？”
　　慕流深毒蛇吐信，秦川的眉极其反感地皱起来，慕流深当然不会停，嘶然哑笑：“他是谁，你真的半分都不好奇吗？”
　　“轮不到你来说，”秦川回敬道，“他会自己告诉我。”
　　“他当然不会告诉你，好不容易骗到手的食物，怎么能因为一段小小的真实放手？”慕流深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睥睨秦川苍白面容，“秦川，醒醒吧，你当真以为他与那只饕餮毫无关系吗？”

　　秦川不说话。

　　“他就是那只饕餮，”慕流深缓慢说，恶毒地放缓了音节，加重了音调，“那只引得燕京大乱、打伤你师父的饕餮，让你不得不担负这百多年痛苦的饕餮。”

　　“你放屁！”

　　梁逆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向着慕流深的方向啐了一口血，“你爷爷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还是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小青年，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给我加了上千的岁数，这么急着当孙子啊？”

　　岑如溪以银枪撑住身体，想帮他说话，开口先吐出一口血，勉强说：“他若真是当年的饕餮，不该只有百年的道行。”
　　“谢谢你说我菜，歇着吧。”梁逆扶了他一把，用巧劲把他按在地上，倚着残墙边沿。
　　岑如溪闷闷咳嗽一声，从肺里带出一蓬血。他胸口有一个巨大的血窟窿，血还没止住，正欢快地流着血——刚刚他差点被慕流深掏了心。

　　“不用管我。”岑如溪缓一口气，低声道，“你想办法走。”
　　“我比较安全，他肯定想拿我当人质，倒是你因为碍事会被他干掉。”梁逆说，“我走了你就没了知道吗？”
　　岑如溪又咳嗽几声：“我享楚新侯一半寿命，他要想彻底杀死我，需要彻底杀死楚新侯。”

　　梁逆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嘴狗粮，只能发出一声“草”。
　　岑如溪毫无自觉，缓了缓继续说：“我当年伤得太重了，这是救我的唯一办法，你不要多想。”
　　梁逆不敢置信心想：这钢筋直男到底怎么泡到郢都城主的？

　　也是，那郢都城主也不怎么能打，可能也不是什么正经城主。

　　“我要是能活着见到她，一定要让她教会我这个共享寿命的方法。”梁逆最后只能羡慕地说。
　　棒槌终于聪明了一回，听出了妖兽的言外之意，道：“你和秦川用不了。秦川已经不是人了，你也不是，这是人类的术法。”
　　梁逆只好又说：“草。”

　　“讨论完了吗？”慕流深在一旁等了半天，看他们不再说话，很有绅士风度问。
　　“讨论完了。” 梁逆道，“咱开始第二局了呗？”

　　“打打杀杀有失风度，我只想让你们听我说说话。”慕流深依旧持着彬彬有礼的形象，梁逆和岑如溪戒备的瞬间，地面上已经亮起了两道漆黑的法阵，黑色的物质从阵法边缘倒合，钢铁牢笼一般把二人困在其中。
　　梁逆恼火地爆了一句粗口，用力捶在笼上，发出一声金石脆响，却不能撼动分毫。
　　岑如溪把银枪一支，却脱力得根本站不起来，一脸命不久矣地倚在墙边，垂着头，一声重过一声地喘着气。他唇上已经薄白如纸，伤口处的血随着沉重的呼吸一股一股往外渗。

　　“他快要死了。”慕流深随意瞥了岑如溪一眼，鲜红的眼瞳看向梁逆，“你竟这般轻信他人吗？他说什么你都信？”
　　梁逆冷冷道：“比信你的鬼话强。”

　　慕流深不以为意，甚至微微一笑，闲庭漫步般向他走来，梁逆下意识往回退，后背抵上了牢笼，退无可退。漆黑的气从慕流深脚下蛇行至梁逆身上，梁逆在被触碰的瞬间如遭雷击，心口重重一跳，头晕眼花地跪下了。
　　“你的诞生只有百年，这确实不假。当年饕餮与朱雀厮杀，重伤逃窜，最终却被人类驱赶至绝境，万般无奈之下，他散掉一身妖力，化身为胎，重新孕育。你猜猜，你是从哪里出生的？”

　　梁逆想骂一声“你放屁”，却一个字吐不出来，头痛欲裂，冷汗涔涔地蜷了起来。
　　“我黄雀在后，把饕餮胎从他的藏身之处挖了出来，取走了记忆，然后提前把你从中剖了出来，让你去找秦川。你没有记忆能力，身体先天残损，浑浑噩噩地遵从我的指示……之后的事情，不用我赘述了吧？本来我没对此抱有希望，只是随手布置，没想到你真的会变成我的一步棋。若不是见到你还在他身边，我还真的没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件事情。”

　　慕流深手一翻，翻出一块黑红色的晶体，黑气源源不断从上流落，贪婪地向梁逆的身躯探去。
　　“哦对，小川那性子不是个乐于邀功的，我附赠个小秘密给你——你一直以为你只与他度过了一年时光，实际上你与他相处了五年，他费尽心思给你养好了身体，让你能够记住东西，你只有第五年的记忆，他也没有提那四年。”

　　梁逆瞳孔一缩，心神激荡，头痛愈发加剧。

　　“这是你千年的记忆，你想我物归原主吗？”慕流深嘴角笑意扩大，“小饕餮，你这不稳定的、仅仅百年的经历，能抵得过千岁大妖的记忆冲击吗？他见过宏大的世界，见过你所无法理解的辽阔，小饕餮，如果这千年记忆回归你的身体……”

　　慕流深垂下头，在他耳边说：“你会不会死呢？”

　　梁逆从喉咙里撕出一声暴怒的吼，双瞳烧得血红，像是要从中涌出熔浆来。

　　“届时，你以这副面目回到秦川身边。”慕流深低喃，“秦川又会怎样呢？真期待啊。”
　　他放开了捏着黑色晶体的手，轻轻向梁逆一推，退后两步，炽热地看着黑晶缓缓向着梁逆的眉心飘去。梁逆动弹不得，只能暴戾地看那晶体，距离逐步缩近——

　　倏忽银光闪过！慕流深毫无防备，被这闪光刺痛，下意识闭上眼，而那银光则如龙似蛟直穿过那晶体，将其骤然击碎！
　　黑晶崩碎的瞬间，黑气中轰然爆发，遽然向梁逆扑去，眨眼就将他吞没！

　　岑如溪还保持着将银枪投掷出去的姿势，一击得中，才勉力撑住上半身，嘶声吼道：“玉佩！”
　　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滚落地面，他耳道轰鸣不止，眼前漆黑一片，不知道这声提醒有没有起到作用，人已经进入半昏迷状态，向着地面栽去。

　　漫天的黑气向着一点疯狂收缩，形成了一个漩涡，涡心是梁逆高举的一只手——手中的玉佩。
　　朔都遗物。

　　灵魂本就是记忆的凝合体，朔都遗物收得了灵魂，自然也能收取这些记忆。

　　黑气全收尽，梁逆握紧了玉佩，沙哑着嗓道：“谢了，棒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