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迷津》乂二

27、记忆

　　“这个不行，”白衣长褂的青年蹲在菜摊边上，手里拿着一个圆胖的紫洋葱，坚持说，“你给我换个大的。”
　　他长身玉立，仙气飘飘，脸上架了副斯文的金框眼镜，看着像是哪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却出现在路边菜贩小摊旁讨价还价——看这架势，这活没少干。
　　他身边有一个七八岁的少年，身形瘦削，挂着件米色的小褂，抱着一袋子蔬菜，安安静静地站在小摊旁边，肤色冷白，面无表情，比青年还格格不入，像个误入菜市场的瓷娃娃。

　　小贩嘿嘿一乐，把双手揣进旧棉袄的破袖子里，身形舒适地一蜷，熟练地蹲在摊边，稳得像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中，一分钱一分货，俺家的菜都是自个儿种的，养了一年咧，个顶个的好，你想换就得加钱。”

　　青年有些遗憾地叹口气，小少年抬眼看了看嘿嘿傻乐的小贩，忽然开口说：“你是妖怪。”
　　他的声音不大，清澈澈的，路过的行人听了一耳朵诧异看来，小贩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青年则一扯少年的衣领：“小川！”
　　少年神色冷漠：“他身上味道杂乱，修为底下，是个刚刚化形的杂妖，我没有认错。”
　　“不要在街上说，知道吗？”青年压低声音，“直接揭露别人的秘密是不礼貌的，你要道歉。”
　　“好。”少年从善如流，鞠躬道歉：“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青年十分忧愁地叹了口气：“小孩子不懂事，您放心，不会干扰您在这里做生意的。”

　　他领着少年离开，苦口婆心地劝导：“小川，你的话如果引起了旁人的关注，那个人的生活可能就会发生不好的变化。他只是卖卖菜，讲讲价，没做什么坏事，你不能毁掉他的生活。正因为你有这种能力，才更要小心地去使用它，不能用它随意扰乱别人的生活。你要去学着与这个世界相处，学习礼貌地待人处事。”
　　少年说：“好，我会去学。”
　　青年这才笑了：“我会教你。”

　　少年走出去几步，趁青年不注意回头去看那个杂妖。
　　目光冷冷的，含着警告和不悦。庞然的恶意盘踞在他身后，像是择人而噬的野兽。
　　杂妖小贩打了个冷战，慌里慌张地收拾起菜摊，头也不回地跑了。

　　少年收回目光，问青年：“接下来去哪里？”
　　“回家咯。”青年敲了敲少年的小脑袋，“今晚吃牛肉洋葱卷饼怎么样？”
　　“好。”
　　街上人来人往，他们很快消失在了人流中。

　　秦川和梁逆站在街道的拐角看着他们远去，梁逆向着那小孩一扬下巴：“那是不是你？长得很像。”
　　秦川点头。

　　几分钟前他们从雾气中一步踏出，走进了一条拥挤吵闹的街巷。雾气从未出现过般消失，连带着电梯也一并没了踪迹，街上人长袍大褂，蓄着长发，是古时候的装扮。
　　没人看得到这两个穿着裤衩短袖的异时空来客，梁逆摸了摸下巴，用尾巴轻轻拉了拉秦川的手腕：“你小时候很炫酷嘛。”
　　“不懂事罢了。年纪小，只会利用威胁来达成目的。”秦川说。
　　“你把那个小贩吓跑了？”
　　秦川：“我不记得这一出了。”
　　“这不是你的过去吗？”
　　秦川说：“这件事情并不是什么大事，我当时还小，可能转头就忘了。既然这里是燕白露构筑的世界，那更有可能现在展露在我们面前的是她的过去。”
　　“她的过去里有你？”
　　“确切来说，是有我的老师。”秦川向四周望，“她应当就在附近。”

　　燕白露果然在附近。她站在一栋高楼的屋檐上饶有兴致地向下望，秦川仰头看她，直到她消失在视线里才收回目光。

　　“这是多久之前？”
　　“两百年前吧。应该是我没被救出来没多久，既不会好好说话，也不会听人讲理。”
　　“救出来？”
　　“我是实验的产物。”

　　扔完这句雷后秦川话锋一转，开始给梁逆讲故事：“听说千年之前人与妖类还分居两界，在两界合二为一后，有……那个叫什么，生殖隔离。有个宗派专门不干人事，天天研究怎么给人类换妖血。那时神州大地上灵气充沛，人类虽然也能修道，但苦于寿数短暂，觊觎妖类漫长生命和各色天赋已久，明里暗里不少人支持这个组织，竟然还真的让他们研究出一些门道，做了一批乱七八糟的怪物出来。
　　“后来这个宗派愈发极端，被摧毁了，但也算是为生命的可能性做了贡献，人与妖的混血儿就是在那之后慢慢变多了起来……千年后有个疯子在哪块坟墓里找到了他们留下的只言片语，想要通过给混血人类混杂妖族的血液来制作一个听话的怪物，你可以理解为养蛊。我是那个养出来的蛊。”秦川轻描淡写说，“再后来那个地方被老师摧毁了，他把我带了出来。”

　　四周的景象倏忽扭曲，继而雾气四溢般合拢，色彩缤纷地混在了一处，像是一大滩五颜六色的染料。秦川若有所思地往前走，梁逆听了一耳朵古时八卦，却对此并不关注，追着他的脚步继续问：“你是……呃，那种养蛊般的模式没有对你造成什么伤害吗？”
　　“没什么伤害吧，我想。”秦川依旧无所谓的模样，“拜那个疯子所赐，我有着远超人类的寿命和一些特殊的天赋，我天生就是一味对付灵魂的毒药，所以现在能做迷津的守门人。”

　　梁逆沉默着跟在他身后，秦川忽然想到什么般说：“非要说什么坏处的话……可能我天生对情感的缺失，他需要负点责任。不过也无所谓了，我已经学会了。”
　　“情感也能学吗？”
　　“人生下来，长到能独立思考的年岁，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学会的。学着去感受悲欢，学着去发出声音。我不懂人为什么会因为另一个的死亡而难过，但我可以学习普罗大众在这种事情发生后的反应——当你知道该如何正确地应对一件事的时候，也就无所谓对此你到底抱有怎样的态度。”

　　梁逆自己琢磨了一会，觉得太哲学了，不依不饶问：“如果一件事情没有正确的应对方式呢？如果你必须要毫无参考地去应付这种情况呢？”
　　“我被人间隔绝在外，”秦川顿了一下，梁逆敏锐地捕捉到一点味道，非常、非常地苦，“其实无所谓怎样应对。没人会对我的处理方式置喙，我只需要学习如何处理最简单的人际足矣。”
　　梁逆咂咂嘴，脸色扭曲地把那点苦味道咽下了。
　　秦川正好回头看他，有些奇怪又有些好笑：“不满意这个答案？挤眉弄眼的。”
　　梁逆面目狰狞、深情款款说：“我在品尝你的孤独。”

　　周围糊作一团的色彩倏忽向周围扩散，扩散出一间空荡的院落，院落边坐落一间古色古香的房屋，燕白露坐在门槛上，向里面喊：“老秦，你又捡了个小崽子回来？”

　　秦舒羽一撩后廊的门帘走出来。他身高臂长，白衣袖口挽上去，露出一截赏心悦目的小臂，腰上围着件素淡的围裙，围裙兜是只振翅欲飞的小黄鸡，笨拙针脚密密麻麻。他手上围裙上全是面粉，脸上也蹭了一道，笑盈盈向她打招呼：“白露。”
　　燕白露目光吸猫一样在他身上吸一圈，美色让她心满意足地眯起眼：“那小娃娃我挺感兴趣，借我玩两天？”
　　“他叫秦川——你可以问问他的意见。”秦舒羽擦了擦手，走到她身边，一撩衣摆也在门槛上坐下了：“我做了芹菜馅的饺子，一起吃一点？”
　　燕白露很有兴趣：“哪呢？”
　　“小川在煮。”
　　“嚯，看不出来你这么个大善人还招童工呢，那小萝卜头有你的灶台高么？”

　　来回几句话，秦川的称呼在她口中已经颠倒了三次，秦舒羽这人笑点低到可怜，不知怎么就笑得前仰后合的，围观的梁逆一阵纳闷，心想这话在百年前是有什么特殊的寓意么？
　　他扭头就想问问秦川他老师的人设是不是有所扭曲，秦川头也不扭就知道饕餮在想什么，神色淡淡说：“别看我，这是燕白露的记忆，她记忆里的老师和我认识的那个人不是一个人。”

　　梁逆又是一顿琢磨，好不容易才想通了其中“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大智慧，肃然起敬：“我就离开了你不到半个小时，你哪载入的哲学家语音包？——所以他的笑点就是这么低么？”
　　秦川摇了摇头：“可能我对他而言不是个有趣的同龄人，他在我面前没这么笑过。”

　　梁逆没再问，对着坐在门槛上的两个妖怪摸起了下巴。这幅画面在挑剔的饕餮眼中也称得上精美，阳光金灿灿的，树叶的投影细碎地落在两人身上，秦舒羽的笑容简直是在发光。
　　梁逆被这发光的笑容闪痛了眼，差点落下两行热泪：“我说，这位燕京的龙头老大是不是对你老师有点意思啊？你看把这人给美化的。”
　　秦川显然从来没这么想过，茫然地用鼻音回复：“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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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嚯，这更新频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