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迷津》乂二

24、燕白露

　　在梁逆思考这碗诡异的核桃酪究竟该倒往下水道还是扣在秦川头上时，有人敲响了店门。
　　他们对视一眼，梁逆把碗放下，纳闷道：“今天是什么串门的黄道吉日吗？”
　　“都知道我在今日苏醒吧。”秦川不以为意，“你可能没有感觉，但他们都比你厉害，是能感受到迷津的变化的。”
　　梁逆奇道：“大门里熊孩子乱蹦跶，跟你个看大门的有什么关系？”
　　秦川被他的形容哽了一下：“看大门的大爷打完瞌睡苏醒过来，门里的熊孩子不敢蹦跶，然后被别人发现了——这么解释行吗？”
　　梁逆勉为其难：“行吧。”

　　秦川好笑摇头，梁逆走出去开门。门外站着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人，向梁逆微微鞠躬：“秦先生在吗？”
　　秦川走出来：“我就是。”
　　“您好。打扰了，燕大人想要见您。”

　　这人的语气不是请求，而是彬彬有礼地发号施令，梁逆皱了一下眉，秦川已经应下：“好。”
　　那人做了个请的手势，梁逆看他这架势以为下一步就该缩地成寸瞬间移动，结果往外一看，巷外停了一辆黑色的车子。
　　秦川要往外走，梁逆想跟，秦川把他推回了门里：“看家。”
　　梁逆很乖地站住了，目送他进了车里，然后打了个响指，脚下影子凝聚成一团人形留在门内，而他本人则沉进了黑影中，飞快地游向那刚刚启动的车辆，贴在了车底。

　　车子七扭八拐，停在了燕京博物馆后身，秦川从小憩中苏醒，望了望博物馆的朱红后门。
　　他道：“她想在这里死？”
　　带他来到此地的侍者没什么被冒犯的表情变化，开了车门，恭恭敬敬地请秦川出来。
　　秦川走出来，又打量了一会儿这造型古朴的建筑，没再说话，跟着那人走进了门，越过展厅，踏入电梯。博物馆共三层，电梯上行，穿过了顶层，向不存在的第四层升去。
　　门开后，侍者欠身行礼：“秦先生，燕大人在尽头的房间等你。请。”

　　秦川走出电梯。
　　这一层是一条宽阔的长廊，地面光滑，宛如水镜，泛着浅淡的蓝色，踩上去倒影清晰。电梯门关闭，发出“叮”的一声，秦川回身看，发现电梯消失了，他的来处空无一物。
　　秦川站住没动，四下看了看。
　　穹顶极高，上有漂亮的彩绘，长廊两边立着高柱，墙上嵌着大片的彩窗和落地窗，光线透过彩窗边缘，在地面上投落绚烂的光影。
　　静得很。车流和人声一概听不到，从落地窗前向外看，只能看见金色与白色的茫茫。
　　这里不在人间。应当是燕白露辟出来的、以博物馆为基础构架的属于她的领域。
　　他把目光从窗外投向长廊的尽头。那里有一扇雕花繁复的大门紧闭着。
　　他向那扇门走去，然后轻轻推开了门。

　　屋里空无一物，正对门是一扇窗，窗边站了个女人，抱着肩斜着身子，垂眼向窗外看。
　　秦川道：“燕姨。”
　　女人转过来，水滴形状的耳坠在光线里一闪。她看上去漂亮而年轻，似乎正是颠倒众生的年纪，眉眼里有魅气也有英气。她目光挑剔地上下打量着秦川，最终宽慰道：“长大啦。”
　　秦川礼貌地笑笑，没说话。

　　燕白露从窗边走向他，然后在房间中央轻轻一招手：“别站着了，坐吧。”
　　地面荡漾出一圈波纹，两把椅子缓缓升起，秦川也不客套，在靠近他的那把椅子上坐下。
　　“别这么拘谨，我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了。”燕白露也坐下，双腿优雅地叠在一起，唠家常一般质问，“你最近怎么样？”
　　秦川道：“挺好的。安安稳稳，没什么变化。”
　　“迷津最近如何？”
　　“很平静，再有段时间可能就彻底消失了。”
　　“听说小楚弄丢了一件东西？”
　　“没有的事。”
　　“岑家的小子，最近是不是来找你了？”
　　“并未碰到。”
　　燕白露神色一冷：“满口胡言。”
　　秦川温和道：“何必再问？”

　　气氛冷冰冰地沉淀下来。
　　僵持片刻，燕白露知道没法跟他对着干，得想办法顺毛捋，遂缓和了语气：“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小川。燕京没人喜欢我，我当年做事过于不留余地，把所有人都得罪得太狠了。”
　　秦川垂下眼睛，声音温润：“老师不喜争端，您敬重他，一路走到这个高度是为了守门人能有一个超然的地位，不被任何俗事打扰；当年饕餮祸乱燕京，老师身亡后，您把所有的大妖从燕京赶出去，是想让我有一个安全的成长环境。都是为我们好，我知道。”

　　燕白露轻轻摇了摇头，略微委婉些问：“我听说，你把当年的饕餮捡回来养了？”
　　“是他自己找回来的。”秦川想了想，“他长挺大了，不能算我养他，他只是在我这里住下罢了。”
　　“当年我就明确反对过此事。”燕白露冷哼，“你倒好，把我的使者揍一顿扔出了门外。我见你对他这么上心，几乎要以为这是秦舒羽的私生子。”
　　秦川道：“我对他好只是因为……我觉得他很像我。老师跟您说过我的来历吧？他对燕姨向来无话不说。”

　　这话燕白露受用，微微眯眼点一点头：“听他说过。你是他从一个人渣搞的研究所里救出来的，那人养蛊一样在做关于妖与人混血的实验，你是他培育出来的蛊王，有一半无启族人的血，和无数其他无法分辨的、混杂的血脉。”
　　“我小时候在黑暗和杀戮中过活，虽然没觉得怎么样，但我还是喜欢跟在老师身边的生活。我当初看见梁逆的时候，他在流浪，瘦小虚弱，脏兮兮皱巴巴的。”秦川说，“看着怪可怜。我小时候在别人眼里也是这么可怜的吗？老师说如果有能力，就要努力去帮助别人，如果我帮他一把，他会不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
　　他顿了一下：“我有些好奇，这样没有情感缺失的人在温暖中长大，会不会和现在的我不一样。小楚总说我冷血，我不太明白正常人应该如何反应，如何表达恨，如何表达爱，我想或许能从他身上学到什么。”

　　“无论你对他有怎样的情感，小川，你要知道，他是一只饕餮。”燕白露说，“凶兽永远都是凶兽，他生来就带着危害性，进食是他的本能，他的食物是血肉和灵魂，一切生灵在他眼中都是猎物，天敌怎么可能做朋友？你不应当在这种事情上犯糊涂。”
　　“一百五十年前，您也参与过驱逐那只祸乱燕京的饕餮的战斗，”秦川忽然倾身，直视着燕白露的眼睛，声音诚恳，“您觉得梁逆是那只饕餮么？”
　　燕白露顿了一下，秦川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停顿，笑了：“我想不是。如果他是，您不会放任他活着。”
　　燕白露道：“的确不是。梁逆的气息很干净。”
　　“于我而言这便够了。”秦川道，“燕姨，明人不说暗话，您知晓我身边的一切事情，把我叫来，是有什么非我做不可的事情？”

　　燕白露静静看他一会儿，叹道：“小川，再这样下去，你就活不久了。”
　　秦川说：“我知道。”
　　“而迷津有很大的可能在你死后依旧不会消失。”燕白露说，“当年朔都之主的预测出现了偏差，迷津已经成为了一个稳定的异空间，那里的冤魂进退无路，若不想永远被幽闭在迷津中，就只能用尽一切力量冲开迷津的大门——也就是你。日夜受它们的冲击和侵蚀，很难受吧？”
　　秦川道：“还好。习惯了。”
　　“若你有弟子，我大不会来干涉你，但你后继无人，你一旦身死，迷津将再无约束。这个时候一只饕餮出现在你眼前，秦川，别说你不心动。”

　　秦川没说话。
　　饕餮是什么？贪得无厌的吞噬者，冤魂于饕餮而言是至高无上的毒|品。梁逆虽然因为遵纪守法而没什么饕餮应有的能力，但他再怎么不学无术，毕竟也流着饕餮的血液，若是不要命，再不济也能吞掉不少冤魂，给秦川做个缓冲还是足够的。若再加上一些辅助，可能能解决迷津全部的冤魂，一劳永逸。
　　秦川不是没想过这个办法，他只是有些犹豫。

　　“小川，你不想看他死，我能理解。可你一旦守不住了，迷津中百万冤魂冲进人间，秦舒羽看守迷津千年，可就在你手上没了意义。他怎么跟你说的，小川？”
　　“老师让我守住这扇门，”秦川低声应，“无论付出什么代价，绝对不能让它打开。他热爱人间，不愿让人世受到一点危害……”

　　秦川沉默了片刻。

　　“……老师让我守在这里，我就会守在这里，直到死。”秦川说，“但梁逆并不能让局面更好过一点，他太弱了。无所谓多搭一条命，您不必再说了，我自有决断。”
　　燕白露冷了脸。她道：“我不是要劝你。”
　　她手腕一翻，抓了一条隐约的白光在手中，向秦川一指：“我是要告诉你，他必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