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迷津》乂二

23、核桃酪

　　梁逆坐在原处想了一会，慢慢站起来，想去找秦川。
　　他走进长廊，左右两个房间看了看，秦川都不在。他挑了一下眉，往后厨里走，在厨房门口向里看，看见秦川坐在个小马扎上，倚着墙，正在剥核桃。
　　一壶水坐在炉火上，咕噜噜地冒着气。

　　他倚着门看了一会，问：“在做什么？”
　　“核桃酪，”秦川说，“我见还剩了些红枣和核桃。”
　　梁逆走到他面前，漆黑的影子也凝成了一把小马扎，他往下一坐，从他手里拿走了圆滚滚的核桃。

　　秦川乐得清闲，任他拿走：“这半个月你就住在我这儿？”
　　“是啊。”
　　“来过什么人么？”
　　“萧遥来过几次，带着那个女大学生，我合理怀疑他们因为吊桥效应而在谈恋爱。”
　　“我看厨房里肉食都没了。”
　　“我吃的。你要是不乐意我吃，我再给你买回来。”
　　“你食量应当不小，那些可不够。你会做饭？”
　　“我可不会，为了你这白净厨房不被我炸了，只好孤苦伶仃地点外卖。”

　　秦川想了想，再问：“你把我屋子里那把椅子弄哪去了？”
　　“坏了，”梁逆捏开核桃，把两半完整的核桃仁拿出来，“我扔了。”
　　“你倒是败家，”秦川笑，“那椅子可值钱呢。”
　　梁逆也笑：“那我可赔不起，只好以身相许了。”

　　秦川故作挑剔地打量他：“你？你很值钱？”
　　“称斤卖是卖不上几个钱，”梁逆深情款款看着他，手上又“叭”地捏开一个核桃，“但在你心里，难道我就抵不上一把椅子么？”
　　秦川低下眼睛，从鼻腔里出了一声清浅的笑。

　　倒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梁逆忽然有点不高兴，倏忽凑近了他，在秦川心里一跳误以为这人要亲上来的瞬间，梁逆错开面，在店主耳边轻轻呼一口气，有点任性、又有点撒娇般地：“秦川，你看看我。”
　　他故意把音色吐得很幼，秦川刹那恍惚了一下，仿佛百年时光颠倒，他眼前是小小少年。他在这一刻忽然抬起手，乱抓了一把梁逆的头发。

　　梁逆没防备，嗷一嗓子跳起来：“你干嘛！”
　　秦川目光随着他的动作抬起来，落在梁逆炸了的毛上，一时没忍住，清朗朗地笑了起来。
　　“笑，你还笑！”梁逆凶他，张牙舞爪地做了个要扑他的动作，配上那乱七八糟的发型，像个龇牙咧嘴、满身打结的小狮子，“你知不知道我早上花了多长时间才定好型！”
　　秦川笑呛了，一边咳一边下意识做了个并指挥手的动作，然后想起什么顿了一下，笑意才慢慢减去，只剩下了几声咳嗽。

　　梁逆看着他的动作——这是小时候妖兽被逗炸毛了之后要扑上来咬奸商时，奸商召唤一团金火的动作。那金火栖息在一盏白灯里，百年前是秦川的守护神，只要妖兽图谋不轨就上来烧梁逆。

　　可百年后再见，这团火不见了。

　　梁逆把影子马扎一拖，坐回秦川对面，和他膝盖对着膝盖，重新开始捏核桃：“你不是问我这角怎么断的么？”
　　秦川忍了咳，看他。

　　“你也知道，小时候我过得不好。”梁逆说，“只要被捉妖师发现，他们就会来追杀我。我在人间流浪，可能是饿的吧，意识总是浑浑噩噩的，遇见你才好起来。和你在一起那一年我过得挺开心的，就有点得意忘形，又被捉妖师发现了。那时你又跟我说你要死了——是沉睡吧？——我想着，我自己能处理好这件事情，就没跟你说。”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答应要守你这地方五年，可后来捉妖师来抓我，他们一群人，很厉害，我就跑了，一路被他们追出了燕京。他们砍断了我的角，就快把我剁了时，慕流深路过，据他说是顺手把我救下来，顺便让我帮他一个忙——就是进入燕京。”
　　他叹了口气：“可你说慕流深不是什么好人，这让我有点怀疑他救我的目的。慕流深进燕京后，来找你了吗？”
　　这话里有陷阱，秦川意识到了，没跳：“当时我在沉睡呢，不清楚。”

　　“你为什么睡了这么久？”梁逆说，“你答应我五年之后我就能看见你的。我进入燕京后慕流深就消失了，我往你这里赶，可这里已经是一片废墟，我看到一扇浮在半空、即将关合的门，门里有个半身都是血的人影。那人是你吗？我想叫你一声，可发出声音之前，门就关上了，然后它消失在了半空。那是迷津的门吗？迷津是出了什么事吗？”
　　秦川没应声，梁逆便知道是了。

　　“我在原地等了你五年，第二年的时候废墟就被清理了。”梁逆低声说，“我又等了五年，楼房在这片空地上盖了起来……
　　“我知道我等不到你了，我离开了。
　　“都怪我，我把你弄丢了。你到底去哪了？”

　　秦川心口像被针扎了一下，隐约地、细密地疼了起来。他想说什么，最后却没说，只抿白了唇。
　　“我在人间流浪着长大，每隔一段时间要来燕京看一眼。万一呢，万一我还能再见到你呢？这片地方盖了楼又拆，后来建起了燕京大学。我想我得罩着这个地方，这里本该是你的地盘。”

　　梁逆一开始是带着技巧地卖惨，想试着用这种方式打开秦川的心门。但说着说着，懊恼和委屈就先把他吞没了，他眼眶发酸，狼狈地一弯身子，把头抵在秦川的腿上，喃喃说：“你怎么能消失这么久？一百年，一百年啊秦川。你用一年时间给了我一个归处，让我误以为我有了个家，然后把我扔了一百年。你去哪了啊？”
　　秦川摸了摸梁逆的后脑勺，轻轻说：“我在这儿呢。”

　　梁逆声音闷闷地传上来：“你为什么认出我了，却还晾着我？你跟我那么生疏，笑都是营业假笑。”
　　“你变化有些大，”秦川说，“我不知道你究竟长成了什么样子。”
　　梁逆似乎抽了一下鼻子：“现在知道了吗？”
　　“知道，”秦川无声笑了一下，“还是那个小孩儿。”

　　梁逆安静了一阵子，秦川任他枕着，忽然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起来，我水要烧干了。”
　　正酝酿着要一鼓作气让秦川把自己的过去说出来的梁逆：“……”

　　秦川站起来去关火，梁逆寸步不离地跟上去，把下巴往秦川肩头搁。继续他黏糊糊的撒娇：“秦川，你还没告诉我呢，你去哪了啊？”
　　秦川叹了口气：“我哪也没去。我一直在这里，你找不到我是因为我睡在迷津里。”
　　“迷津究竟是什么东西？”梁逆说，“它不是关押上古天魔的地方吗？你身为守门人，要守着那扇大门，以防那个大天魔逃出来，可它……简直就像那个跟岑如溪有仇的冤魂一眼吸引我。”
　　秦川熄了炉火，把水壶拿下来，将核桃仁倒在碗里，然后把开水浇进去，这才说：“上古天魔么……那是个谎言。”
　　梁逆一呆：“谎言？”

　　“迷津里关押的不是什么上古天魔，从来没有这种东西。”秦川说，另拿了个碗，将一把红枣投进去，沸水浇入，红枣颗颗浮了起来，“迷津是妖界与人间重叠而产生的一个异空间。千年前一场大战，人间惨死的冤魂超过百万，有妖有人，若放任它们在人间不管，将是一场大乱。朔都之主将它们全部赶入了此处，设下封印，赐此地名为迷津。随着时间的流逝，妖界与人界彻底融合，这个异空间将逐渐消失，冤魂自然也消散于天地间。”

　　“那为什么大家都说这里面是上古天魔？”
　　秦川把红枣沥出来，剥皮去核，又将核桃仁的表皮剥下来，然后将糯米、红枣和核桃加清水磨成浆，点起火在锅里烧了水，加了几勺白砂糖：“一来，我老师跟随朔都之主时尚且年少，自保力不足，朔都之主虽派他做守门之人，却未告知他详情，只用上古天魔的说辞掩人耳目。老师是朱雀，专克阴邪，是冤魂的克星，朔都之主这般行事也算是一种保护，避免极端之人动歪脑筋，想取他的命。”

　　梁逆道：“我小时候你也没告诉我迷津的事情。是不是也是想保护我？”
　　“你儿时就算知晓，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何必让你徒增烦恼。”秦川说，“不知道也好，至少危险当头知道先逃命。生命总比一个没有约束力的约定重要，小孩儿，我没有怪过你，你也不必耿耿于怀。”
　　梁逆在他肩上蹭了一下，没说话。

　　秦川等了一阵，水烧沸了，他将糯米浆倒入其中，边倒边用勺子慢慢搅动，继续道：“二来，这百万冤魂，是人类铸成的一场大错，历史里不敢记录。朔都之主既然带头扯谎，人类这边自然乐得帮他做掩饰。千年已逝，当年的亲历人大多故去，谁还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老师一直不知道么？”
　　“后来迷津有变，他便知晓了。”秦川说，“不然这些事我从何得知呢？”

　　“你们守门人到你也就传了两代，”梁逆说，“你一个，你老师一个。”
　　米浆烧沸，秦川转了转勺子，关火盛了一碗出来：“对。”
　　“迷津怎么总有变？”梁逆说，“你不是说这个异空间会逐渐消失吗？”
　　“迷津如今已经很小了，关进去的冤魂也不剩几只，”秦川面不改色地说，“再过几年应该就消失了吧，最近折腾可能是因为垂死挣扎。”

　　梁逆皱了下眉，秦川回身，将碗塞在梁逆手里：“给。”
　　梁逆倒是知道这碗核桃酪是给自己煮的，但秦川的表情表明他肯定没憋好事——儿时吃苦瓜味的青团芥末味的抹茶冰淇淋的往事顿时涌上心头，梁逆先是嗅了嗅，而后狐疑地看了秦川一眼，小心地尝了一口。

　　他缩了脖子，扭曲着一张脸看秦川：“这什么味道？”
　　“之前我见你总吃硬糖。多糖对身体不好，”秦川眉眼弯弯，不怀好意，轻盈地晃了晃手上的“糖”罐，“所以加了两勺盐进去。”
　　梁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