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迷津》乂二

22、唠嗑

　　秦川忽然叫住了她：“先等等。”
　　楚新侯扭回头，秦川犹豫了片刻，还是向她招了招手：“帮我看一下。”
　　楚新侯眼皮一跳，就见秦川低下头，将衣服扣子解开，轻轻擦了一下锁骨的皮肤。

　　他一身冷白，上好的瓷釉一般，光线落上去似乎都会滑开。但随着他指尖微微用力的动作，这层冷白色随之剥落，露出下面漆黑的纹路来。
　　那些纹路似有生命，伴随着秦川的呼吸一起一伏。

　　“我操！”楚新侯一句脏话没憋住，眨眼瞬移到秦川面前，紧张地去碰了碰那一片皮肤，手上的触感凹凸不平，像是血脉突出了表皮，灼烧感细密地刺着楚新侯的手指。她去看秦川的神色，他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垂着眼睛，目光有些空，仿佛这被不详的藤蔓吞没的不是他的身子。

　　“多久了？”楚新侯问。
　　“半个多月了。”秦川说。
　　“如溪跟我说过你们这发生的事，”楚新侯说，她伸手把秦川的衣服往下拉，“他那一枪的伤是不是没好？”
　　她看见了青年胸口纠缠的一团黑色，倒吸了口气。

　　那团纠结的黑色里没有血肉，探出的触须霸道地盘踞了青年整个胸膛，死死抓进皮肉里，楚新侯脸色凝重凑近去看，那黑色的物质上面幻化出流动的形状来，像是怨毒的人面。
　　秦川伸手抹了一把，黑色的触须被他削掉一层，从皮肤上剥落，而后飞快地蔓生上来。他神色如常：“就这样了，我已经压不回去这些东西了。”

　　“怎么不告诉我？！”楚新侯霍然抬头，“如果我半个月前能帮你，可能不会到这个地步！”
　　“我清醒时岑如溪和梁逆都在，我不想他们知道，就没通知你。”秦川说，眉宇间一片冷漠，“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伤重，我信不过岑如溪的智商，那个时候也信不过梁逆这个人。一旦引来了什么东西，我当时的状态会守不住迷津门。”
　　“迷津迷津，你就只知道迷津！迷津里百万惨死的冤魂，日日冲撞出口，你以身为门，血肉之躯能扛到什么时候？！”楚新侯气得在屋里转圈，“你天生冷血薄情，该是个大反派，怎么就被那个傻白甜拴在这当看门狗？！”

　　“老师不傻，”秦川说，“他只是善良。”
　　楚新侯不想在这个关头跟他讨论傻白甜的傻有几种写法，烦躁地一挥手：“你个脑残粉，跟你说不通。”

　　她在屋子里转，越转越瘪，最后垂头丧气地往土豆里一趴，闷闷说：“我现在多么希望迷津里真的就只是个所谓的大天魔。”
　　秦川平静问：“我还有多长时间？”
　　“只要迷津不暴动，你还能苟延残喘个一两年。”楚新侯声音从土豆里传出来，“别问具体数字了，我知道只要我这flag一说完，接下来的一两年里迷津不可能不暴动。”
　　她忽然抬起身子：“梁逆是饕餮，或许你可以利用他——”

　　秦川说：“我本是这么打算的。”他抿了一下唇，似乎想但是个什么出来，最后却什么也没说，空茫地笑了一下：“我昏睡这半月，何尝不是在试探他，他既没做任何动作，那自然不是带着目的来的。既然如此，我……”
　　秦川顿了一会：“我再想想。”

　　楚新侯忽然不再说话了。
　　艹，铁树在生命的尽头要开花。楚新侯面无表情地想。
　　她翻身而起，对秦川说：“你在这儿待机十分钟，我去跟梁逆套套话。”
　　秦川：“别跟他说我——”
　　楚新侯摆摆手：“知道知道，我不会告诉他你不行了的。”

　　秦川有一个优点就是没什么好奇心，楚新侯知道他肯定不会偷听，出来后长叹了口气，整理好心情来到梁逆身边，踮起脚，亲亲热热地努力去勾梁逆的肩膀，一脸八卦问：“哥，你怎么认识秦老板的？”

　　梁逆冲她挑了挑眉：“你现在的表情特别像急着嫁女儿的居委会大妈。”
　　楚新侯权当他夸她慈祥，捋了把不存在的胡子，摇头晃脑说：“这么多年他也没个身边人，孤苦伶仃在这世上，老朽担忧得很呐。”
　　梁逆一跷二郎腿，想了一想，笑道：“确实，我当初遇见他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开着这么一家店，一百年过去了，从人到物还是原样。”
　　“至于我是怎么认识他的……”梁逆说，“小时候在街上流浪，碰巧遇上了这么一家店。那时我饿得要吃人，这店里在炖肉，香气飘了一条街，我就过来了。”

　　楚新侯也不怕得罪他，直接说：“我以为你这样的，想吃人是真的吃人。”
　　“我当然动过念头，但没打过他。”梁逆说，“说来也奇怪，当初我只是被他炖的肉吸引了，如今百年过去，他身上的味道……竟比一切都更加吸引我。不应该啊，我自控力应该比原来强了才对。”
　　“所以你想吃了他，才留在他身边？”

　　梁逆似笑非笑地看了楚新侯一眼。他生得凶，这神色在压眼的眉下相当嘲讽，楚新侯无端缩了缩脖子，下意识放开了搭在他肩上的手。

　　梁逆慢悠悠说：“我哪舍得？”他斜斜看着楚新侯，细长的眼尾弯起来，笑得似有似无、不怀好意，“他那样的美人儿，拆吃入腹哪有日夜赏玩来得愉快？”
　　楚新侯：“噫。”

　　梁逆丝毫没觉得自己的话哪里不对：“他虽然闻起来香香软软的，但我从来没想去吃他。美人香玉在身侧，总要做些比进食更文雅些的事情，对吧，楚小姐？”
　　他说得这么坦然，倒让楚新侯觉得自己是不是思想过于腐朽，总往偏地方想——直到梁逆最后一句略带促狭地出口，楚新侯才肯定了他在搞颜色。

　　楚新侯有些歉意说：“他身边不怀好意而来的人实在太多了，自己却又不防备，我要是冒犯了你，先说一句道歉。”
　　“不怀好意？”梁逆忽然凑近了她，泛着点点红光的竖瞳上挑着看她，“巧了，楚小姐，我这么多年遇见形形色色的人，可没有几个是怀着好意来的。”
　　他在楚新侯耳边叹了口气：“他们不是想杀我，就是想取我妖核。”

　　楚新侯心里一跳，突然怀疑梁逆知道秦川对他另有所图。

　　“你身为饕餮，这么多年一直忍着进食的念头，我佩服你。”楚新侯转移话题般不吝夸赞，梁逆敷衍地下巴往门里一抬：“他教得好。”
　　“教？”
　　“他算我人生导师吧。”梁逆下意识往兜里一摸，摸了个空，只好舔了舔牙，耸肩说，“小时候他给我灌输了一套真善美的世界观。”

　　霎时楚新侯明白了什么东西给了她一种奇怪的既视感，她恍然大悟：“嚯，我明白了，秦川养你，完全就是秦舒羽养他的样子嘛。”
　　梁逆问：“秦舒羽？”
　　“一只朱雀，上一代的守门人，秦川的爹，或者是师父，或者说监护人，秦川叫他老师。”楚新侯有点忧愁地挠了挠头，“我就说这既视感从何而来呢——”

　　秦川养梁逆，是在套用朱雀养秦川的模板。

　　如果梁逆的童年真的比较难过，而秦川又试着去给了小妖兽一个秦舒羽式的温柔的家，那么，或许饕餮的来意的确没什么恶意。
　　只是潜意识地来追寻一个栖居地。

　　“你应当是不知道的，秦舒羽是个傻白甜，他当初救了秦川，将他养成人。”楚新侯说，“秦川他……天生的，这儿有问题。”
　　梁逆看向楚新侯，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他对所有的感情，反应都非常寡淡。他缺乏共情的能力，自己也没多少感情。我看着他长起来的，他心里最重要的是秦舒羽，可秦舒羽死的时候，我甚至没见他哭过。这么多年他守着迷津的门，只是秦舒羽让他这么做，他把秦舒羽的教导当必须执行的命令，甚至捡你来养，都只是照着秦舒羽养他的流程。”

　　梁逆皱眉：“在我的记忆里，他不是个没感情的人。”
　　“他的确不是没感情。”楚新侯说，“这是我们都觉得他还有救的原因……可他甚至没形成自己的性格，他是按照秦舒羽的性格长起来的，只是模仿得有些浅淡而已。”
　　“照着秦舒羽的性格长起来的。”梁逆喃喃，“就像他现在这副模样？他在你们面前一直是这个样子？”
　　“是啊。”楚新侯抓到一点苗头，顿时就精神了，“怎么，在你那不是？”

　　梁逆摇了摇头。
　　在他幼年的记忆里，“温润儒雅”只是店主的壳子。壳子里面的人足够鲜活，喜爱捉弄人，内里似乎并不纯善，对梁逆的一切反应都饶有兴趣，而不像现在这样如同一道单薄的影子。

　　“我小时候认识的他，可比现在放肆得多。”梁逆低声说，抬眼看向门后的长廊，目光似乎能穿透阻隔，直钉在秦川的脊背上，“我一直以为是他跟我刻意生疏。”
　　可原来这才是秦川的常态，那个幼时的印象是独属于他的。

　　楚新侯抓住梁逆的一只手，郑重地拍了拍，诚恳说：“梁逆，我愿意相信你的出现不带恶意，也希望你相信秦川不会害你的，”后半句她自己也没什么底气，咳了一声，“我身为他的朋友，希望你能帮帮他。”
　　梁逆道：“帮他什么？”
　　楚新侯正色道：“帮他找到人生理想。”

　　这话简直令人发笑，但梁逆没笑，只是看了楚新侯一会：“楚小姐，你的表情像是在托孤。这话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翻译，‘帮他找个活下去的理由’。”
　　梁逆直视楚新侯的眼睛，语气很冷：“他是不是活不久了？”

　　楚新侯没能在第一时间回答他，梁逆就已经知道答案了，很是头疼地叹了口气，低声说：“我知道了，谢谢你。”
　　“啊，不用谢。”楚新侯有些尴尬地收回手，“那……你都知道了……那我先走了。”
　　她往门外走，心想这不怪她——她可什么都没说，是梁逆猜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