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迷津》乂二

2、桃花酥

　　“燕京大学到了，请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

　　司机可能是刚从山城调到这么平坦的城市来，公交在拥挤的车流里撒了欢，平平的电子音还没落下，一脚急刹已经把车定在了路边。

　　车里的人猝不及防地挤成一团，站在后门的萧遥连人带吊环一同半空转体三百六十度，画了一个漂亮的圆锥，不等站稳，就被身后的人群直撞下了车，差点与八月中旬的大地母亲拥吻。

　　萧遥无可奈何地挠挠头。虽然夏日惹人暴躁，但他脾气软，一时还拿不准主意该不该对喷他一脸汽车尾气的公交无能愤怒一下，就听见身边有个人评价道：“这敢情好，下次还找他坐云霄飞车。”
　　萧遥忍不住一乐，下意识看过去，正好与乐意坐云霄飞车的兄弟对上了目光。
　　兄弟冲他笑一笑：“燕大新生？”
　　萧遥点点头：“你也是？”
　　“我不是。”他叼着根棒棒糖，说话间糖棍从一边的腮帮子转向另一边，话音有些含混，但还算清晰，“我是来送人的。”

　　这站下车的大多是来燕京大学报到的大一新生和新生的家长，云霄飞车一张二十岁刚出头的俊俏青少年脸，头发向后梳，露出光洁的额头，额角有一道不很起眼的、社会气息浓郁的伤疤，虽然叼着根棒棒糖，却很有大哥的气质，怎么看都不是四五十岁的那波家长。萧遥猜测他是新生的哥哥，果然听见他说：“我妹妹在燕大上学。”

　　他说着扭过头来打量萧遥，萧遥不知为何被他打量得有些不自在，局促地扯了扯衣领。青年颇为自来熟问：“你是哪个院的？”
　　“历史学院。”

　　“历史学院？”棒棒糖大哥肃然起敬，“历史学院分数线可高着呐，了不起了不起……诶，我妹妹也是历史院的，改天介绍给你认识啊——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萧遥，草字头的萧，遥远的遥。”
　　“我叫梁逆，我妹妹叫……叫梁祝，”青年用真诚的语气说着听起来很像信口胡诌的名字，由不得萧遥怀疑，跟他握了握手：“萧遥，逍遥，好名字啊。”

　　萧遥也不疑有他，乐呵呵地跟他握手，喜滋滋地谦虚道：“都是父母会起名字。”
　　梁逆笑弯着一双眼，热情问：“萧兄哪的人呐？”
　　“我是岭南那边的人……”

　　萧遥倒也不是腼腆的人，他甚至有一点自来熟，话匣子开了就停不下来，晕晕乎乎地被梁逆套了个底掉，觉得北方人民真是好生热情，末了还在学校门口意犹未尽地挥手：“梁大哥，再见，我们微信联系啊。”
　　青年笑着冲他挥手回应。

　　萧遥转身的瞬间，青年透着点傻气的笑容从脸上散去，他双手插进兜里，倒腾着嘴里的棒棒糖，把糖块咬得咯吱作响，眯着眼盯着萧遥的背影。
　　萧遥的影子里探出一点漆黑，向着青年摇摆一下。青年懒洋洋地一扬下巴，那点黑色沉进萧遥的影子，仿佛从未出现过。

　　青年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刚刚通过的申请界面，萧遥的昵称是“逍遥派掌门”，头像是只小兔子。
　　青年看了一会那只小兔子，脸色如常地把手机揣回兜里，又拆了个棒棒糖。

　　萧遥放好行李后天已经擦黑，他捶着僵硬的腰想了一会，决定吃顿好的犒劳自己一下。他在燕京人生地不熟，只听闻这附近有一条著名的小吃街，信心满满地打开手机导航，然后被七扭八拐的缺德地图带进了一条悠长的小巷。

　　等萧遥发现不对时他已经接近巷末，大都市无处不在的人声鼎沸与车水马龙都被这条小巷阻隔在了视听之外，四周是闹市里难得的僻静。
　　萧遥探头，巷末竟有店家，大门正对了巷子，大敞着，门里有一豆暖融融的光。

　　而真正吸引萧遥的，是从那门中飘出的奶脂与蛋的香。那味道滚过了热气，沥尽了多余的水分，甜却不腻，萧遥一触及就失去了抵抗力，被勾了魂似的直愣愣往门里走。
　　门里正有人摆好碟筷，听见萧遥的脚步声才抬了头，轻快地说：“欢迎光临。”

　　一只脚进了门萧遥才觉得自己过于唐突，另只腿将迈不迈地悬在半空，目光在空荡荡的厅堂内找不到丝毫的标志物，只好“呃”上半天，强装镇定问：“你好，请问这里卖什么？”

　　“食物。糕点，甜品，零食，如果你愿意付足够的钱，也可以提供菜肴，”那人道，话尾透露一点上挑的笑意，显得语气漫不经心，“只是很久没人光顾，所以把卖品都撤下去了。你来的正巧，我刚做了桃花酥，因为你是这个月第一个顾客，我可以让你免费尝一个。”
　　萧遥下意识问：“不卖吗？”

　　“不卖，”店家笑弯着一双眼，语气温和且理直气壮，“这是我的晚餐，卖给你我吃什么？”
　　萧遥寻思这家店还不倒闭的原因可能是家里太有钱，家财可以随便挥霍。

　　萧遥规规矩矩坐在柜台前，等桃花酥上桌。糕点盈着香气，形状是一朵粉嫩的桃花，表皮一碰就碎，内里却是滚热软糯的一团甜。
　　萧遥差点咬掉了舌头。

　　“慢点，”店主笑盈盈地提起筷子，折了第二块的一半放在萧遥盘子里：“看你吃得开心，喏，再分你一半。”
　　萧遥惊喜道：“谢谢！”

　　这傻样过于稚嫩，有种学生特有的诚挚和天真，店主莞尔：“你是燕大的学生？”

　　萧遥烫了舌头，一边嘶嘶吸气一边点头：“嗯，我是今年的新生，今天刚来报道。”
　　店主支着下巴，有意无意地扫了他的影子一眼：“今天遇到了什么奇怪的人了吗？”
　　这话问得有些莫名其妙，萧遥想了一会，摇了摇头。

　　店主微微眯了一下眼。他的眼尾深而长，左眼尽头以一颗碎墨似的小痣为结，眯弯起来时有股不太正经的撩人劲，看着就一肚子坏水。萧遥觉得这眼神怎么看怎么像盯上老母鸡的狐狸，他自然就是那只可怜的老母鸡，于是端着碗碟小心地挪了挪屁股，决定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夸再说：“这桃花酥真好吃。”

　　店主似乎的确被转移了注意力，笑吟吟道：“自然。”
　　“你们这里什么时候上新品啊？”萧遥期待问。
　　“不知道，看心情吧。”店主一副一点都不想营业的懒散模样，“你可以明天过来看看。”
　　萧遥：“……”您到底是怎么开店的？

　　吃完桃花酥，萧遥意犹未尽地告辞，店主转着手里的筷子，盯着他脚下的影子，随口道一声“欢迎下次光临”。
　　萧遥踏出了门槛，而他的影子拖过门槛的时候，一点漆黑被门框滤了出来，留在了门里。那团黑色散着不详的气，在门槛蹦蹦跳跳地出不去，仿佛被无形的屏障拦了下来。

　　店主从柜台后走了出来，伸手抓起那团黑气，颠了颠。
　　“还算懂规矩，”店主说，漫不经心地，“你的主人在哪？”

　　燕京大学不在市区内，入夜没有晃眼的霓虹，绿化倒是很好，苟延残喘的路灯一亮，树影颇有些阴森诡谲。

　　梁逆单手勾着外套的领子，骚包地把它甩在肩上，在一条冷清的柏油大路中央站定，对着空荡荡的大街说：“出来。”
　　一阵阴风打着旋绕梁逆吹了一周，裹在黑衣里的人液态般从地下涌出来，鬼魅般绕梁逆一周，怪声怪气道：“怎么？你这般的凶兽，还妄想当此地的守护灵？”

　　梁逆扬了扬下巴，打量着他，“啧”一声：“礼尚往来啊，爷爷这张俊脸不施粉黛地给你看了个干净，你裹得跟个妙脆角似的，我哪知道你是什么味的？”
　　那人在飘荡中卡了壳，犹豫了片刻，觉得挺有道理，于是抬起一张青面獠牙的毛脸。

　　梁逆噔噔噔后退三步：“你可真丑。”
　　毛脸狰狞地抖了一下：“废话少说！你凭何阻我猎食？！”
　　“这地方爷爷罩了，”梁逆道，“别碰这里的人。”
　　毛脸道：“你算什么东西？”

　　梁逆灿烂一笑，抬步一踏。浓郁的黑气轰然涌出了他的影子，庞然地在他身后伸展，他的眼睛迅速收缩为竖瞳，冰冷冷地盯紧了黑妙脆角：“不听话，我杀了你。”
　　毛脸一看打不过，瞬间认怂：“抱歉大人，小的这就告辞。”
　　“回来。”梁逆叫住了他，“你不是本地人吧？从何处来？”
　　“郢城，”毛脸赶紧说，“我来自郢城。”

　　郢城在燕京东南，是海滨城市，原生态绿色还没被工业化完全覆盖掉，妙脆角这样的小妖怪的确不少。

　　“来燕京做什么？”梁逆皱起眉，“你这样的混血，连人形都化不好，不在深山里躲着，来大城市等猎妖师来抓你么？”
　　“大人，”毛脸惆怅道，“郢城出现了一个强大的猎妖师，我是逃命到燕京的。”
　　这样的理由是小妖迁徙最常见的外因，梁逆点点头示意知晓，大手一挥：“无事退朝吧。”

　　妙脆角消失了，梁逆一边思考一边摸了个奶糖出来，剥开糖纸丢进嘴里——而后听见有人说：“挺威风嘛。”
　　梁逆差点把奶糖咽进气管里，弓着腰惊天动地地咳嗽。

　　墙角的阴影中拐出来一个修长的人影，温和道：“那个妖怪盯上的那个大学生，是你的猎物？”
　　梁逆总算缓过气来，霍然抬头盯住来人，神色急迫而惊喜，还带着些不敢置信：“你……你没死？！”

　　那人默了片刻：“你真会说话。”

　　梁逆咳得脸色通红，急切上前两步，又想到了什么，讪讪地停了下来，张开口想说话，最后又闭上了嘴，原地踱了几步，局促地挠了挠头。

　　来人在阴暗中歪头，盎然地看梁逆耍完了一套猴，好奇问：“你认得我？”
　　梁逆含糊其辞：“算是。”
　　“我叫什么？”那人问。
　　梁逆愣了一下：“……我不知道。”

　　那人弯了一下眸，左眼尾碎墨一勾，勾起点晃眼的笑意来。
　　“不知道我的名字，想来不是关系很密切的人，”他心想，“客人吗？”
　　那可就海了去了，他实在是记不住。

　　他没再继续想，把手里一团软趴趴的黑色扔给梁逆，温声说：“不要打那孩子的主意。燕大方圆百里这片地方，不许碰。”

　　“我不是要吃他，”梁逆赶忙说，“那家伙身上有一股很吸引妖类的味道，我怕他出意外，才给他留了这个。”

　　阴影里的店主静静看了梁逆一会，似乎在估量他话语的真实性，最终他选择相信梁逆，道：“那抱歉，我擅自将你留下的东西截了下来。”

　　“没事没事没事，”梁逆急摆手，“那妙脆角被我赶跑了，那小子现在应该很安全……”
　　“你很紧张。”店主终于从阴影中迈了出来，“你欠我钱？”
　　他长身玉立，面容清丽，鲜活地站在梁逆眼前，触手可及。梁逆有些恍惚，眼前恍然是一片焦黑的废墟、染透鲜血的白衣和重重闭合的大门……

　　回过神时店主仍旧站在他眼前，梁逆眨眨眼，道：“我叫梁逆。”舌灿莲花的人不起眼地磕巴了一下，“你、我能问问你的名字吗？”

　　店主弯着眼睛看他。
　　而后他迎着梁逆期待的表情，笑盈盈说：“你猜？”

　　梁逆：“……”
　　他就该知道这奸商是这么个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