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迷津》乂二

1、楔子

　　瓷白的盘子端了上来，轻轻放在原木色的柜台上。盘子里糯米团子亲亲热热挤做一团，外皮翠绿晶莹，染着淡淡的艾草香气。

　　出锅没多久，一盘青团还是滚热的，柜台那边的男孩紧紧盯着盘子，抬手就抓，端着盘子的人拦不住也未去拦，只提醒一句：“可烫着呢。”
　　男孩一双白嫩的无情铁手毫不怕烫地撕开了软糯的团子，露出金黄香甜的里衬来。他两口就吞掉艾香与糯米裹起的蛋黄，意犹未尽地舔舔唇，再抓了一个。

　　这颗是豆沙馅的，红豆磨得极细腻，抿一抿就软软地化开。他全神贯注地吃着一盘青团，听得头
　　顶一个笑盈盈的声音道：“小孩儿，细算算，你可在我这吃了一年的白食了，总不能打算一直不付钱吧？”

　　男孩抬起头看端来青团的店主，腮帮子吃得鼓鼓的。他用力吞掉嘴里的食物，盯着青年想一想，勉为其难说：“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愿望。”

　　店主微微一挑眉。

　　男孩冲他不太高兴地咧一咧嘴，露出一对尖锐的犬牙，高傲道：“人类，你那是什么表情？能向我许一个愿望，你应当感激涕零才对！”
　　如果牙上没有粘着绿色的糕，或许这张属于幼童的小脸会更有威慑力一点。

　　男孩威胁完人，伸手再去摸盘子，却摸了个空。青年捏了最后的那颗青团在指间，在男孩眼前晃了晃，看着他的目光随着翠绿的团子走，笑吟吟道：“一个愿望啊？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男孩抬手去抓，却始终够不到，急得快要从高脚凳爬上柜台：“给我！”
　　青年扬高了手臂：“好吃吗？想要吗？”
　　男孩用力点头，青年拖着长音眯起眼，笑得像只不怀好意的狐狸：“真的要？不后悔？”
　　男孩瞪他：“快给我！”

　　青年将最后的青团放在男孩手里，男孩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骤然僵住，五官顿时皱在了一起，哇的一声吐了出来，眼里都被逼出了生理的泪水：“苦的！”
　　青年笑得直不起腰：“苦瓜做的，清热解毒，小孩儿，好不好吃？”

　　男孩恼羞成怒，周身升起沸腾的黑气，他跳上柜台张牙舞爪要扑向青年，一道金色的火焰从柜台上的纸灯中闪出，把他一身的黑气都烧了个干净，又把男孩撞倒在地上。

　　男孩正要爬起来，舌头不小心在上颚一蹭，苦得大脑发麻，脸都扭曲了——这苦还带后劲！他伏在地上呸了半天，呕出一口紫黑色的雾气，雾气落在地上，将木板蚀出一个洞来。

　　男孩嘴里的苦气终于散了，他神情恍惚摇摇晃晃站起来。青年蹲在他身边，金色的火焰悬浮在青年肩头，他笑眯眯递给男孩一杯蜂蜜柠檬茶：“清热解毒，我不骗人的。”

　　男孩委屈地看了看他，不情不愿地拿过杯子，吨吨吨喝了个干净，喝完就忘了所有的仇恨，满怀期待、意犹未尽问：“还有吗？”
　　青年揉了揉他的头：“当然——”
　　男孩眼睛亮起来的瞬间，青年补完了自己的话：“——没了。”

　　这是百年前的清明，那时世人还穿长衫，还未建起高楼大厦。青年在闹市取静，开了一家糕点铺。铺面不大不小，没有帮工，地方偏僻，店名很奇怪，叫二十四，连块像样的牌匾都没有。哪怕卫生条件极佳，却也还是生意惨淡。

　　店主倒是乐得清闲，二十多岁的青年生得俊俏，眸子温润，笑起来眼睛弯起，左眼角一点碎墨般的小痣勾着点文雅的撩人劲，笑容里又藏了点狐狸般的狡黠，一看就不像什么正经人。他喜欢穿绣着谁也看不见的暗纹的白色长衫，坐在柜台后面喝茶，笑眯眯地看街那头的人来人往，能坐上一天。
　　而男孩是在一年前循着香气不请自来的客人。那是个雨天，湿淋淋的小家伙眼睛亮晶晶，站在门外咽着口水问：“喂，人类，你在做什么好吃的？”

　　男孩不是人类。小小少年是血统很纯粹的大妖，五六岁的模样，很有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高傲姿态，看着就让人心生不爽。男孩假装年少老成，却是个傻的，常常被这白衣的奸商卖个底掉还帮着人数钱。好在店主也不是真要害他，只是爱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男孩又记吃不记打，两个人的塑料友情才得以岌岌可危地延续下来。

　　逗完小小少年，店主在他手里塞了一块雪片酥，看着张牙舞爪的幼兽瞬间安静下来，摸摸他的脑袋问：“除了吐出去那口毒之外，你身上有伤。出了什么事吗？”
　　男孩不想在店主面前嘤嘤地诉苦告状，只老气横秋道：“我能解决。”
　　店主有些无奈地笑了，只当是他和别的幼兽打架斗勇，便不再说这个，换了个更沉重的话题：“我要走啦。”
　　男孩一顿，仰头看他，想了想，难得善解人意了一回：“你要去哪？我可以再去找你。”
　　店主轻松道：“我要死啦。”

　　男孩愣了一下，嗤之以鼻：“骗人，人类再不济也能活个六七十年，你才多大？”

　　店主笑眯眯说：“我活了一百年了。”

　　男孩又愣了一下，狐疑地望着他。店主没长一副正经的面相，说的话也不正经，但男孩忽然间意识到，他没说谎。

　　青年继续摸男孩的头，男孩的发丝质地有些硬，微微卷曲，手感并不顺滑，男孩不大高兴地侧头一躲：“别摸我。”
　　店主从善如流收回了手。

　　男孩吭哧半天，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稚嫩的嗓音低落下来：“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会死？”
　　“快则这两天，慢的话要一周以后。”店主说，“我要是死了，你会伤心吗？”
　　男孩没好气说：“才不会。”
　　声音强撑着轻松，尾音却带了不起眼的哭腔。

　　店主难得见他这样，观赏了一会，还算有良心地笑着解释：“我的‘死亡’不是‘消失’，你可以理解为我只是去棺材里睡一觉。你说我可以向你许一个愿望，那你帮我看五年的店，也不用多费事，只要每天过来看一眼就行，好不好？”
　　男孩充满期冀问：“五年后就能再见到你吗？”

　　店主说：“如果你帮我看好了店，当然还能见我。”

　　男孩想了想。五年并不是很久，五年后又能吃上好吃的东西，男孩美滋滋地觉得自己赚了，当即点头应承下来：“好。”

　　店主伸出小指：“这件事很重要，我们拉勾。”
　　男孩嘀咕着“当我是小孩子吗”，伸出手和青年的小指勾在一起，信心满满说：“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是啊，五年对他而言不过须臾，一个人类的店铺，他堂堂一只大妖，怎会看守不住？

　　可他失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