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迷津》乂二

12、目的

　　锅盖打开，香气瞬间炸开在整个厨房，梁逆看样子几乎要冲进锅里，秦川轻巧地让过了他的饿狼扑食，把盘子举高：“边儿去。”

　　肥肉晶莹剔透，瘦肉被染成浓郁的红棕色，肉块码得整整齐齐，四周撒着细碎的绿色葱花香菜。秦川把盘子放在桌子中央，回身去切鸡肉，等白嫩的鸡肉块在红油里排好队，秦川端起凉菜一回身，一盘子东坡肉早没了，肉汁都舔得干干净净。

　　秦川无言地在原地站了一会。虽然有所预料，但真正看到震撼还是不小，他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意犹未尽舔筷子的梁逆，道：“你嚼了吗？你这是一盘子生吞了吧？”

　　梁逆看样子想过来拿头拱他，表情像大型宠物在被喂食前对主人的讨好：“没有，我认真品尝了。”

　　秦川放下口水鸡坐到他对面，道：“饕餮原身应是羊吧？你怎么总像个犬科动物？”
　　“不知道，我原身太大了，我自己都看不全，又没有这么大的镜子给我照。”梁逆举起筷子，勉为其难地劝说：“你不吃吗？”
　　秦川摇了摇头：“全是肉，太腻了，你自己吃吧。”
　　梁狗子欢快地自己扒起饭来。

　　秦川看着他。梁逆吃相还算斯文，就是速度快得吓人，进食全程宛如被按了快进键，秦川看着都嫌累，垂了眼睛放空大脑，支着下巴漫无边际想：不挑，倒是好养活。

　　又觉得好笑：好养活还饿成这样，若自己是只饕餮，恐怕是撑不过幼年期。

　　那个挑拨离间的残魂倒说的不假，这么多年，他应是从未饱过——饕餮哪有餍足的时候呢？
　　只是希望他没有害过人……

　　“秦川……秦川！”
　　秦川如梦初醒般猛一抬眼。梁逆半个身子伏在桌子上，一张脸离得极近，秦川的目光直接撞进梁逆狭长的眼里。太近了，深色的虹膜、微微泛着红光的细窄竖长的瞳孔，以及里面倒映着的面容都一清二楚，倒是把秦川自己惊了一跳，心脏在胸膛里重重一撞。

　　梁逆道：“你怎么困成这样？刚才我看你脑袋都要磕桌子上了。”

　　说完了他才发觉二人之间距离极近，却不拉开距离，饶有兴致地更凑近了些，从那双幽深的眼一寸寸细细看过了秦川的脸，吹了一声口哨，不正经道：“你长得可真好看。”

　　秦川向后躲开他灼灼的目光：“不劳您强调。”他掩饰般起身：“吃饱了没有？”
　　梁逆推过来干干净净的两个盘子和碗——秦川估摸是舔的——乖巧道：“饱了。”
　　秦川神情隐约嫌弃：“去刷干净。”

　　梁逆顺从地刷碗去，秦川坐在原地不动，听着水声哗啦啦响。他用手指轻轻揉了揉眼，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用力眨了眨眼睛，把视野里的重影眨没，有些疲惫地深出一口气。

　　燕京大学开学早，军训也早，八月中下旬就开始惨无人道地折磨起大一新生，萧遥在大太阳底下站成一条风干人肉，终于听到了结束的哨声。

　　他瘫在大树底下恨不得脱个干净再一头扎进冰天雪地，身边忽然坐下了一个人。

　　身侧的温度腾地上升，萧遥觉得自己快被点燃了，痛苦地往旁边挪了挪，想建议这位同学离远一点坐——一抬头他卡壳了，干巴巴说：“你、你好。”
　　怀澈倚在树上，不看他。

　　萧遥没想到她会主动来找他，默默挪了回去：“那个……有什么事吗？”

　　“我是个孤儿，”怀澈低声说，语速飞快，字句烫嘴似的，“我的养父母是一对妖怪，他们待我不好，常常打骂我，我学会了用花言巧语哄他们开心，说多了就习惯了。后来有个捉妖师，杀掉了我的养父母，他对我十分厌恶，说我是妖怪养出来的杂种。我恨他。我的养父母待我不好，但至少给我吃穿，让我上学，允许我在人类的社会生活。捉妖师杀了他们，我怎么办呢？我那时只有十二岁，没有收入，没有住处。还好我聪明，特别会骗人。”

　　萧遥来不及反应，怀澈已经站起身来：“我就是这么长大的。这是我的生存方式。”她近乎居高临下地看着萧遥，最终却冲他柔软地笑了一下：“这就是我为什么总说谎话。我们扯平了。”
　　她大步走了，萧遥一直看到她的背影从视线里消失，也没有想到究竟该说些什么，自己跟自己较了半天的劲，最后垂头丧气地去吃饭了。

　　傍晚回到寝室之前他再次遇到了怀澈，在男生寝室的二楼走廊。
　　萧遥看见她的瞬间就震惊了：“你怎么进来的？看门大爷让进？”
　　“我当然是来找你的。”怀澈轻轻一笑，从窗台上落下来，走到萧遥眼前。

　　萧遥向后退了一步。怀澈的步态简直可以用婀娜来形容，仿佛只是半日不见她就去新东方进修了古代女子行为举止，看得萧遥心里莫名生了寒意。

　　“你知道你是谁吗？”怀澈一步步走上前来，萧遥后背已经抵住了墙面，他干涩地咽了口唾沫，紧张地向后缩。怀澈的手指按上了萧遥的胸口，她抬眸看着他的眼睛，轻轻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找你吗？”
　　“不知道，为什么？”萧遥目光向楼梯瞟去——他在怀澈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他想逃。

　　“你身上流淌着我仇人的血，”怀澈轻声说，“我恨透了他。偿命不够，我要他血脉断绝。”
　　她并未说谎。

　　萧遥猛然抬起头来：“你不是怀澈。你是谁？”

　　她不答，只是自顾自地笑起来，笑声里有残酷的快意：“三郎，你看见了吗？你们家族已经苟延残喘到了什么地步？你们捉妖师的血脉，要靠和妖怪的结合才能延续下去！”

　　滔天的恨意从她瘦弱的身躯里涌出来，她按着萧遥胸口的手掌重若千钧，萧遥动弹不得，转转目光都不能。他拼命地想动一动手指，迫在胸口的压力忽然一轻——她艰难地松了手指，目光里转了一瞬属于怀澈的神色，哀哀望着他。
　　那目光在求救，也在叫他逃。

　　萧遥毫不犹豫一头冲向了楼梯，连滚带爬地下了一搂，抓出岑如溪留给他的护身符用力撕碎。三角形的符纸发出淡淡的金光，身后怀澈追了上来，抓起他的后衣领毫不留情往地上一掼，萧遥仓惶中护住头，手掌在地上重重一擦。

　　“妈的，”萧遥手上火辣辣地疼，他有些恼火地想，“为什么我总要遇到这种事情？”

　　“那个——姑娘，你冷静一下！”萧遥大喊，期望能有人听到，但令他绝望的是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他眼中的世界颜色有些失真，蒙着一层淡淡的灰色，没有风，枝叶静止，了无生机。萧遥心里一沉，猛然怀疑自己还在不在他所知的人间。

　　“我是一只混血杂妖，我不知道你所说的捉妖师血脉！”萧遥急忙自救，“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不会认错的。他血里的味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掉，我要把他的一切都带进坟墓里，”占据着怀澈身体的不知道什么玩意说道，声音千娇百媚，悠扬婉转，仿若在唱一首情歌，“我要他陪着我痛苦，我要他永远……永远……都和绝望在一起。”

　　她的手指按住了萧遥的后颈，缓缓用力，贴在萧遥耳后轻声细语：“下地狱去吧。”

　　萧遥颈椎剧痛，似乎有一根冰锥在往他骨头里凿，怀澈的皮肤也似乎承受不了这股力量，和他的皮肉一同开裂，鲜血淋漓地染红了萧遥的后衣领。

　　萧遥痛叫出声，猛然向前一挣，他周身忽然卷起了一股旋风，小刀一般割在怀澈手臂上，怀澈吃痛猝不及防松了手，萧遥抓住机会向前扑去，然后捂着脖子往前窜，逃开极远，惊魂未定地回头看怀澈。

　　怀澈站在原地，呆愣愣看着自己的手，然后慢慢抬起头来，神色阴寒：“你敢伤我。”
　　萧遥心里几乎生起委屈来，愤怒地嚷：“你要杀我！”

　　怀澈径直向他冲来，身后有扭曲的黑气，黑色的丝攀上了她姣好的面容，将一张脸剥得不人不鬼。萧遥再次被恨意锁定，动弹不得，几近绝望地看着她冲过来。
　　他身侧忽然出现一线亮色，有人从另外一个世界踏进这灰蒙蒙的地方，抬手抓住萧遥的衣领向后一拽。

　　萧遥被拽了个趔趄，让过了怀澈抓来的手，另有一道黑影将她拦腰扑出去，怀澈敏捷地稳住身子，警惕地望着不速之客。
　　那黑影想要追击，拉开萧遥的人道：“先等等。”

　　黑影便站住了，显出高挑的人身来，鲜红竖瞳盯紧了怀澈。

　　“梁大哥，店主，”萧遥叫道，大惊大喜令他手脚冰凉四肢发软，秦川捞了他一把，他才没顺着秦川大腿流下去躺在地上。
　　萧遥扒着秦川的胳膊两腿直颤，虚脱道：“吓死我了。”

　　怀澈见了秦川，竟笑了起来：“守门人。我就知道他会引来你——你与岑家那小子交情多好啊。”
　　梁逆听见了个曾有耳闻的名号，目光向秦川那微微一转。

　　“你……是那个残魂。”秦川微微皱了眉，眨眼便把前因后果穿起来，“原来如此。你留在朔都遗物里的只是一缕魂魄，真身早就在怀澈碰到朔都遗物的时候藏在了她体内。”
　　怀澈微微一笑：“大人很聪明。”

　　“你一直关注我们，”秦川道，“岑如溪走了你才敢对萧遥下手。为何对他下手？你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