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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霜飞 ...

  •   宫人吹熄了前殿的宫烛,统统归了各属卧房。绣琴端着一盏红木镂宫灯推开暖阁的门,拖着“吱”的长响,严密关闭。
      右厢一扇窗仍敞着,月光似水银般泄满地。窗纱随灌入的风阵阵飘拂,灯蕊微曳,映得厢房忽明忽黯,诡异不已。她支着肘坐在榻前,盯着窗外沙沙作响的黑树影出神。
      “小姐,该歇息了。”绣琴翻整着被绒,回头去催素歆。只是她似瞧得出神,一动未动。绣琴只得过去掩上窗子,她才回过神来,缓缓起身。
      “你回后厢睡罢,我再坐会儿。”她笑得尽显疲惫,两簇黛眉似极力撑着才未蹙起。绣琴知她向来浅睡,只好点头,作了请安礼,转身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便退出了右厢。
      自祯和九年,掖庭放出宫人五百归乡,后宫便变得寂寥。而潇疏宫这般仅比冷宫好些的地方,除了办事和新进的宫人,根本无人问津。
      她合衣躺下不足一刻,便觉得混身磕着疼。折磨了半晌,她干脆起身,披了件衣髦,怕被人听见,悄悄推着侧门出去。
      走到外廊,她便倚着廊柱坐在廊壁上,合上眸。记得小时,自己最喜这样坐着,哥哥在旁,掂着竹萧,一遍遍似永不倦腻的《广陵止散》为她最喜,时激昂高亢时如泣如诉。听到深时,可是连萧声停住,亦不知。
      再微抬眸,却人物全非。唯独只身坐在后宫深处,该是如果萎萎蘼靡一生?
      水银般的泄月淋着她一身清碧,也照得她脸色苍白。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站起,拢了拢衣襟,盈步微移,向着右厢走回去。

      过了申时,宫门都下了钥。只有祈宫城楼仍安扎着侍卫,宫灯伴着银白月光,把城楼映得明亮。
      他只手负背,右手扶着雉堞。默立了许久,只是动也未动。城楼上风大吹得他明黄披风鼓起,他放眼望去尽是一片漆黑,“这山河万卷,为何独独得不到她?”
      他声音低沉,容省侧耳没听见什么,仍随他伫立在那。

      秋时未到,十月里,这年热弥的快,散得也慢。可各宫院里树开始不尽数的落叶,落到池子里,打着个小小的涟漪,吓散一群金鲤,再倚着水瓢泛开来。
      素歆渐能下地,潇疏宫院本极小,她看的腻了,这她又提议去靖合园里走。
      笙箫园是宫里最大的御花园,因宽阔,深浅池子约十八有余,更培着上各地贡奉上来的百余种花样。而全太后无事又喜举行赏花宴,忙得宫廷花匠费尽心机周折去打理,只为讨个太后和众后妃的欢心,所以笙箫园竟能羡刹天上神仙。
      但靖合园距笙箫园甚远,又几近后宫最尾,人烟稀少,唯只有几个宫人草草清理,才不至于野草横生。
      所以即使笙箫园人满为患,后宫一群莺莺燕燕宁守避各宫,亦无人愿去靖合园。与之相比简直是清冷。
      只是这般清冷正合着素歆心意。从潇疏宫出去,不过一刻便能走到。她们走了夹道,为了尽可能避着宫人看见。
      连数月里病着,素歆渐变得更寡沉,往往仰着窗棂往外看得出神,一看亦能看一天。
      绣琴见着心焦,却又想不出法子去劝。而她突然要去逛园子,惊得绣琴喜出望外。一时激动就丢下手上的活儿,搀着她出了门。
      怎知进了靖合园内,才发觉起了风,刚出来得急,绣琴忘了把衣髦取来。素歆只着薄衫素裙,忍不得打了个喷涕。绣琴忙带着她到园深处的续心亭,让她坐着等,不可走动,自己回宫去拿衣髦。
      见她总叮嘱着烦,素歆笑着哂了她一口,催她快去。绣琴开始边走边回头,到后来就跑起来。素歆瞧着,不禁捂嘴轻作笑。
      也许不待绣琴走多时,她便觉得脚底泛着麻,于是起身去。偏看见亭前池里一塘开得正败的芙蓉花。
      轻移莲步,步声绵绵珊响。至池前,她驻了脚,抬首间,不经意扫见对面竹影相错里,一抹明黄一闪而过。她疑是自己眼花,笑着低头去看,一池糜败的芙蓉。
      她只随便梳了个简单的髻,合着簪子绾于脑后,两鬓余着及腰长的侧发。眉目黛秀却身躯赢弱,任衣裙裾随风时大时缓,自导着乱舞。衬着她身子单薄,似要合着她一起卷走。
      他以为步子极轻,可还是叫她听见。她以为是绣琴,便笑着回头去接:“你那么快就回,肯定鲁莽着。”
      明明是嗔笑,依旧明眸皓齿,不施粉黛。只是长颦减翠,瘦绿消红,脸色略略渗着苍白,不透血色。
      几何月不见她笑过,还以为那夜亦是永生。今日不过是支开了容省只身去净音,不想进了靖合园。乱竹间,却见她鬓影徐徐。
      良久,他竟看得有些痴了,却没发现她脸色骤变。
      素歆的确吓住了,这一回头,满心以为是绣琴过来了。却撞入他的眸里,她发懵着,便慌忙退出,发现他确实站在那。突如其来的重遇让她粹不及防,踉踉跄跄地退后几步,忘了行礼,便呆了在那。
      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出现在这儿,她本以为,他绝不会出现在这。
      那一身明黄,本是极其刺眼,却叫她看不着。好象自己是什么可怖的东西,骇着她连连退步。他蹙着眉,立在那默不说话。素歆渐渐缓过神去,对着他,恭顺地行了妃子礼。她是废妃,这样做,也不知合适不合适。
      两个之间的缄默犹如一股暗涌,园内突地变得分外静异。素歆螓首低垂,半晌,只见纹龙锦袍衣摆一晃,他便抽身离去。
      “何烃出了关城,朕的手掌,实谓太小。”他出了亭阶突然回身来说。素歆猛的一抬头,眼神中迸出的欣喜叫他心凉,如有千只手,剜进骨髓。
      他转过身背对她,痛苦地阖上眼,再睁开。天阴阴的灰,怕要下出雨来。看是要入季了。
      待他背影消失在林木间,肯定他远去后,素歆来不及回神,绣琴就抱这件大衣髦从亭后绕进来。
      “小姐,刚可是吓刹绣琴了。”至被废,素歆不许她再喊娘娘,绣琴无奈,只得遵回在何府时唤她小姐。“还好没事,看来皇上今日兴致高,竟逛到靖合园来。”绣琴拍拍胸口,吁了口气又为她把衣髦披上,拉拢襟口,再系上绒球。
      风渐渐大了,吹得池沼泛纹涟涟,又奏着叶子呜呜作响。
      “刚刚皇上说着公子时,小姐那神情可是令龙心黯然!”绣琴仍叨叨地说,“你可没瞧见皇上那眸子暗得!”素歆连忙啐她,打住话头。默立了一阵,她突然幽幽道:“我以为,今生不会再见。他会恨我永生的。”

      数月里她身子磕磕碰碰未强朗过,什么都不能下口,人已瘦弱不已。绣琴已没辙,知她性子寡淡,现在日子清闲,只能成天幽幽地替她叹气。日望日上高杆暮又落,日复一日,直至那天,莫林稍了消息回来,一切都变了样,变得狰狞,变得不堪。

      他在殿里正自斟棋术,却闻容省跌跌撞撞一脸青灰的跑进来,颤抖不成声。他敛着眉,剑宇深蹙,闻容省口中参差不齐,含糊迸出的话:“皇上,林将军在淮南找着何烃了,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皇帝眉间不由一跳,有点不耐烦,却又急迫要知道。
      “可是皇上勿杀的圣旨,却迟了一步。”

      “啪嗒。”
      一枚白子从他指间跌落,骨碌碌滚入楠木桌,消失了踪影。他扶着额,无声笑出来,随变放声大笑。
      苍寂,可悲,可谁也救不了。

      她挣开他,朝着掼碎了一地的瓷瓶渣子走过去。她本赤了足,他猝不及防去拉,可地上还是映出一朵朵血色的莲,艳得刺眼。外头的宫人听得胆寒,瑟缩地打了个冷战。
      他扯过她的衣摆拥她入怀。“你疯了。”他黑沉着脸对她嚎道。她抬首去看他,亦不觉得足间锥心的疼。
      “我是疯了”,她喃喃道,望着他的眸已冰凉得涩人。
      他一怔,料不到她那么答。
      突然间,他觉得腰间一紧。她抽过他佩带的琅珐镂金匕首,猛的推开他踉跄地退到窗下,举手用匕尖对准细长的项颈。
      簪花早洒了一地,她的鬓已散,披乱着垂地,也如一股幽泉满溢,两眼四散弥离。
      “何素歆,把匕首放下。”他乌沉的脸暗的可怕,沉着声向她命到。素歆未动,声喉嘶哑,摇摇头,遂抬起连来。他才看清,两股清泪已似溪水浸透她的脸庞。
      “只差我,只差我,你就功德圆满,把何家人斩草除根了 。”她蓦地狞笑,凄凉,绝望却幽艳无比。
      “哥哥是我放的不错,我本是答应玲姨将护他周全。我放着命去抵他的命,却抵不过你一道令。”
      “何府当年惨遭灭口,你道是你纵容你刘相国,令他敢私下作为暗中纵火封闭院门,三百余条性命,在你指掌间不过尔尔,一纸哀荣想平息我爹娘泉下的冤魂”
      “刘相国与外邦私通,你忌他朝中党派趋势难敌,哥哥越狱,你将计就计把哥哥设成刘家灭门祸首,并让人传出去是为了当年的血恨之仇,对他展开层层追捕,并至他于死地。”
      “你明明知道,当日哥哥一纸辞书,不过想携嫂嫂远离官场,你却轻易定他离叛之罪。你多心害忠良,哥哥何罪之有?”
      “其实我和哥哥不过是你手上两颗棋子,你让哥哥下狱,料定我会去私放囚徒,你再暗中布杀刘姓全家。”
      “哥哥与我手无沾碰过半点血腥,倒是你,你是何等聪明,又猜中了全局。”
      “这一盘局你一早便设定好了。赢得干净利落,无人能知,你却是——无耻的卑鄙。”

      素歆的话犹如一把尖刀,把他层层剥开,把显示显露无遗地摆明在眼前。他怔然地看着她,心底震惊她竟全部知道,她又是何等聪明,猜透他的心,却无能为力换不回何烃一条性命。
      他嘴唇微动,有冲动想告诉她,他不想杀何烃,只是那旨意来晚了一步。

      “你都杀了这么多人,何不如把我也杀了?”她阖上眸,冷然一笑,加了力道狠狠的划下去。
      他见她下力,飞奔过去夺过她手中的匕首。她禁不过,匕首被他抢去而匕锋尖锐,翻转间在他手心割出一条口子,血顿时如涌泉般冒出,缨红无比。
      “哐啷”一声脆响,匕首被他甩到了数丈之遥。他红了眼,手掐住她的细脖,滚烫急促的呼吸打在她脸上。
      “你要死,我偏不成全你。”他冰冷的声音扩散开去,她却似死了般,什么都听不见。

      他紧紧盯着她,昔日的流水清眸已干却,泛着辛涩空洞无底。他蓦地推开她,大声唤了在外兢兢业业守候的宫人。
      “给朕好生侍候着她,要是死了。”他顿下来,凛冽的脸扫过一群颤抖的宫人,却不再看向她一眼:“要是死了,你们都陪葬罢。”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阔步走出去,屏蔽了那些宫人悲恸不已呢喃的哭泣,更不愿见她,明知她心死成灰烬,他却不去放手,不愿放,不愿放。
      夜幕渐浓,苍穹茫空无半点星辉,死寂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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