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云欲燃》布丁柚子茶

4、梦魇

　　即便还隔着两条街的距离，白清安每次纵目时，依旧能够望见姚府屋脊上雕镂的脊兽。

　　那些脊兽形态各异，却无一不身披月华，以一种守护的肃穆姿势盘踞在那里。

　　姚家人从不信神明，只信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妖兽。

　　“好看吧！”姚彤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展开笑颜，“我听说，它们都是依照陪着姚家先祖南征北战的妖兽们刻的。”

　　“好看。”白清安若有所思，“百年前人妖两族常有纷争，因而将妖兽房屋作为装饰的人，向来不多见。”

　　更别提明目张胆地将它们的模样雕刻出来，再像这样大喇喇地摆上房梁了。

　　由于姚府与思悦楼相距并没有太远，两人说话间，便走到了绘着彩画的门口。

　　过来开门的，是姚彤的二哥。

　　姚宜章手中提着一盏灯笼，昏黄柔光流转如水。

　　“终于记得回来了。”他垂眸看着这个三天两头往外跑的小妹，无奈地叹息道，“送给娘的糕点带了吗？”

　　“当然。”姚彤炫耀似的提起了手中的提盒，“而且我这次买回来的，还是娘亲最喜爱的藕粉桂花糖糕呢。”

　　她小心翼翼地揭开提盒的盖子，露出内里装着的糖糕来。

　　切作菱形块的糕点温软细腻，上面涂抹着一层晶莹甜蜜的桂花糖。数朵色泽灿烂的金桂俏皮地点缀其上，将糕体衬得越发洁白无瑕。

　　确认姚彤毫发无损后，姚宜章对白清安略微躬身一揖：“有劳白公子送舍妹归家。”

　　白清安浅笑着回应：“举手之劳罢了，无足挂齿。”

　　白清安本打算平安送回姚彤后，就回到落脚的客栈。然而，他还未走出几步，便见旁边的阴翳里立着一个丫鬟。

　　这丫鬟白清安认得，先前告知他晚宴时间的正是她。

　　见他眉心微蹙，丫鬟连忙疾步上前，致歉道：“奴婢无意偷听你们谈话。只是方才见白公子正与人交谈，不好插嘴，这才出此下策。”

　　她这歉道得真心实意，白清安便也不多苛责：“说吧，所来何事？”

　　“我家段船主有意邀您一叙，”丫鬟主动为他引路：“请随我来。”

　　.

　　那丫鬟一路引着白清安穿过古巷，来到一处植满奇花异卉的宅院。

　　小院内月辉清寒，如覆霜雪。

　　丫鬟转过垂花回廊，于厢房门口停了脚步，垂眸朝房内之人恭敬道：“主子，白乐师到了。”

　　有一两缕夜风拂过，门前挂着的琉璃珠帘霎时相互轻撞，激起一串串空灵悦耳的脆响。

　　白清安以折扇撩起帘子，迈步进去。

　　只见熏香逸散的室内，段霓正端着金觞自斟自饮。而在她的身后，九条嫣红的狐尾尽情地舒展开来，好似烈焰里妖冶绽放的血莲。

　　姚彤没看错，她是只九尾妖狐。

　　换作是旁人窥见了此情此景，定免不了惊叫出声，白清安眼底却丝毫没卷起半分诧异——原因无它，只不过是早已得知她的种族罢了。

　　毕竟，他们这些年可不是白相识的。

　　既是与朋友会面，白清安便不肯再端着了。以折扇驱散浓郁熏香，他翩然在桌前坐下，慵懒眯起的凤眼里满是闲适。

　　“在那姚小美人儿的面前，你该不会也显出了这般模样吧？”

　　白清安眼角含笑，从果盘里拈下一颗饱满水润的西域葡萄，塞进口中，“我送她回府的一路上，她都以为自己是吃醉了酒。”

　　头顶是狐狸耳朵微动，段霓红唇下撇。

　　“在白公子眼中，我竟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她故作失望，“我不过是变回了我这双狐狸眼，以便看穿那障眼法，发现她隐在周身的黑雾。”

　　白清安瞳中幽深：“黑雾？”

　　段霓妩媚一笑：“哎呦，你该不会是担心她了？”

　　白清安嘴角微扬，眼底却不见笑意：“难得找到这样可人的小美人儿，一旦她就这么香消玉殒了，岂不可惜了这副天赐的好皮囊。”

　　“哦？是么？”段霓似笑非笑：“但我们大可不必替她担忧，此物不会伤及性命。”

　　她举起金觞，轻啜其中酒液。

　　“提起她，我倒是要感谢你，”段霓凝眸望向窗外，一双魅惑的桃花眸中，氤氲着迷蒙的哀愁，“若不是你将她带来筵席上，我只怕无法得知救我那人的身份。”

　　她从金丝楠木的匣中取出一副画卷，极珍重地缓缓展开――

　　画中笔墨寥寥，勾勒出一个眉眼带笑少年郎。

　　严冬的海风凛冽似刀，刮得人脸颊生疼，他却迎风而立，靛蓝的衣袂猎猎翻飞有如旌旗。

　　那青涩的面庞下，是满腔沸腾的热血。

　　只可惜，那热血和豪情还未来得及喷薄而出，他的一生却已随着碧涛消逝在天边。

　　而且由于他行事一贯谨慎，所用的身份大多真假参半，段霓甚至连他的真名都无从打听。

　　画卷逐渐泛黄了，往事却铭心刻骨。

　　世人皆知，段霓仅在短短九年之内，便从无名之辈一跃成为四大商船船主之一，却少有人知晓，她心底一直藏有这样一道疤痕。

　　白清安垂眸端详着画中之人：“两人不愧是亲兄妹，他眉目间的确与姚彤有几分相似。”

　　他正是发现了这一点，才会有意将姚彤带到宴会上。

　　“我早该想到的。”段霓自嘲地嗤笑一声，“只有姚家人才会不在乎那些对妖兽的偏见，毅然出手救我。”

　　然而，好人却没有好报。

　　九年之前，他们乘坐的船只蓦地被烈火吞没，而抱着她跃入海中的少年，也化作万千光点，消失在了滚滚波涛中……

　　.

　　姚彤做了个噩梦。

　　梦里，丈余长的可怖火舌随风乱窜，贪婪地舔舐着琼楼华堂，所到之处，一切尽为焦土。

　　乌烟障目，火光烛天。

　　朱红的阁楼顷刻黯淡，坚固的高墙霎时颓圮。不绝于耳的器物爆裂之声，盖过了伤者痛苦的哀嚎。

　　姚彤认得，这里是她舅父的府邸。

　　“舅父、舅母、表姐，你们还好吗？”她本欲高声呼喊，却被浓烟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不知从何时开始，惨叫声逐渐衰弱了下去，而无数微小的光点则冲天而起，转瞬消失在混浊的夜空中。

　　那光点如同仲夏萤火，忽明忽灭，盈溢流光。

　　本该是蔚为壮观的一幕，然而姚彤心中却只隐隐感到忧惧。

　　再也顾不得那烈火的炽热，她挥手拔出双剑“逢欢”。凛光一闪，那些原本阻拦在姚彤面前的庞大焦木，霎时被斩出了一道豁口。

　　她踏着红焰和余烬，径直朝光点飞出的方向奔去。

　　“姚彤，救救我……”

　　被赤红火海所包围的一个房间内，正困着姚彤的表姐叶柏素。

　　她水眸中蓄满的清泪被悉数烤干，向来打理得一丝不苟的柔顺青丝已经散乱，缥色的绸裙也被火星燎得残破不堪。

　　姚彤急切地问：“表姐，舅父和舅母呢？”

　　叶柏素抿着唇摇摇头：“他们……他们都化成那些光点了……”

　　亲人逝世的噩耗传来，危急的情况却容不得姚彤有片刻悲伤。

　　她一咬牙，拉住了叶柏素的手：“别担心，我这就带你出去！”

　　然而，就在她们即将逃出火场时，那诡异的光点又飘过了姚彤的眼前。这一次，光点的来处与她近在咫尺。

　　叶柏素凄然道：“来不及了……”

　　姚彤头皮一阵发麻，猛地扭头向后看去――

　　叶柏素的双足已经消失了，紧接着，她的全身都被光点所取代。那些光点如同千百只虫蚁，将她一点点啃噬殆尽。

　　姚彤骤然醒转。

　　只见，窗外仍旧深邃漆黑。

　　.

　　而段霓的宅院内，灯烛通明。

　　光芒之下，白清安收敛起轻佻之色：“这些年来，我以游历之名辗转于各地，果然发现了几起相似的案件。”

　　他狭长的瑞凤目中，藏着罕有的凝重：

　　“同样，都是周围莫名其妙地起火，继而便有人目睹失踪者全身化作光点，不见踪迹。”

　　段霓嗤笑一声，眉梢挑起讥谑：“这世间，绝无如此巧合。”

　　“我曾屡次私下探访他们失踪的地点，却终是一无所获。”白清安幽幽地叹了口气：“可见那凶手的心思极其缜密，总能用烈火将证据悉数销毁。”

　　段霓轻轻叩击着桌面：“除我们二人以外，多地的官府想来也有追查过此事，若不是实在棘手，怎会草草结案？”

　　但，即使知道探求真相有多么渺茫，她仍不会轻易言弃。

　　指腹摩挲过画卷中少年的脸颊，段霓的眼底凝着一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缱绻温柔。

　　“自恩公失踪以后的整整九年光阴，我一直执着于此事，是为了找出真凶，以便替他寻仇。”

　　她话锋一转：“而你，又是为何来趟这滩浑水？”

　　白清安睫毛低垂，清隽的半张侧脸融化于阴影之中：“我还记得，我曾经与你提起过我的师父――在我被至亲抛弃之后，是他教我琴艺，抚养我长大成人的。”

　　段霓略微颔首。

　　在白清安的眼底，她窥见了难平的幽恨。

　　“我的师父，是在我面前变作光点的。”白清安的语气里透着寒气，冷似急雪冻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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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个剧情开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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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缥色：指绿色而微白的颜色，应该是现在的浅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