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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面圣 ...

  •   那少年尴尬的一笑,捏着布巾,尽力保持君子端方的模样,向林霖行礼道:“那日一别,念君风采,甚是想念,今日异地重逢,小弟心中实是不胜之喜!”

      林霖心中好笑,也学着他的模样回了一礼,道:“小弟也是不胜之喜。却不知兄台尊姓大名?哪里高就?”

      少年连忙道:“兄应该比我年长,小弟陈习与,字攸行,浙江余姚人,景佑元年出生,今年十九,眼下供职于工部屯田司。”

      原来他就是陈习与。

      林霖也与他通了姓名,却比陈习与大了四岁,陈习与欢喜道:“润之兄,你我同殿为臣,以后要多多来往,好让小弟能时常向润之兄请教。”

      林霖字润之。

      林霖赶紧说不敢:“攸行兄客气了。”

      那日亭中见时何等洒脱萧然,怎么在京里变得这般迂腐世故,林霖暗暗腹诽,脸上不动声色。

      陈习与又啰哩啰嗦和他说了几句,就被人抓走了。

      那些人觉得洗的他还不够透彻,好不容易抓到机会洗一回,一定要洗透,便按着他叫人浑身上下又猛搓了一顿,据说刚刚起码搓下一碗老泥,这回搓第二遍,还有半碗。

      陈习与被搓的叫疼不止,不过倒没有半句抱怨,洗完了发觉自己衣服不见了,便顺理成章穿上同僚帮忙准备的新衣服,非常坦然。

      忽然又显出些洒然不羁来。

      林霖深深看了陈习与一眼,记住了这个奇怪的人。

      新年伊始,皇帝就满脑门子的郁闷。看起来大宋占据着中原最富饶的土地,八荒争凑,万国咸通,强盛,充满活力,光芒四射,但实则周围强敌环伺,内部积弊丛生,不断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困扰着年轻的皇帝。

      没有坐上这个位子之前,看到的往往只有这个位子的光鲜,只有坐上这个位子的人,才懂得个中艰辛。所有事情都要他来决定,所有矛盾都要他来解决,他希望自己能够宽厚仁慈对待每一个人,却发现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事事周到。

      总有人会因为他的决定他的施政而经历苦难。

      汴梁如此繁华,宛如人间仙境,皇帝却一直厉行节俭,今以万民奉一人,他取之有愧,总希望把更多的钱用在更重要的地方。

      财政永远捉襟见肘。

      冗官冗兵冗僧冗费,这些他一点不知道吗?怎么可能。可他能有什么办法从根本上解决这些问题呢?

      平心而论,大宋的官员绝大多数都是有操守有才华的,很多人上书,纷纷提出各种各样的意见和建议,希望能为这个国家找到一条好的出路。

      可是主意多了,哪个是好的呢?皇帝也是人,不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他没法子预知后事,没法子预知所有的变化,所以很多政策施行时,出发点绝对是好的,结果却不尽如人意,甚至,适得其反。

      然而他又不能不做决定,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事情等着他来最终判断,最终决定。

      这是无法形容的压力。

      是非功过,且待后人说,他能做到的,只是尽力做好当下,尽力,让自己问心无愧。

      今天收到一个小官的上书,字写的龙飞凤舞,力透纸背,有些眼熟,看看署名,皇帝想起了这个人。

      是殿试时在策论中大喇喇说“孺子其朋”的那个少年人。

      狂妄自负。

      不过皇帝也承认,此人的确有才,是块难得的璞玉,善加琢磨定会大放光彩,所以特意撸了他的状元,搓磨他一下。

      原以为才子心高气傲会心生怨怼,今天翻看此人的奏书,却全在讨论实事,字字句句透着真诚无私。而且居然说的很有道理,一看就是经过详实调查和认真思考后的结果。

      皇帝生出些兴趣,叫人把那小官传进宫,想仔细问问他奏书中的内容。

      陈习与来时,皇帝正在池边喂鱼,阳光下,鱼儿翻涌着,搅动碧波点点,灿眼生花。

      大礼参拜后,陈习与站起身,眼观鼻鼻观心接受皇帝的打量。

      还记得殿试时,此人颇有些黎黑,一年不到,居然白皙了许多。

      皇帝笑道:“看来京师养人,卿比上次见,气色好多了。”

      陈习与一呆,答道:“回陛下,大概是臣过年吃的太好,实在惭愧。”

      这个时候的套路难道不该是感谢皇帝泽被苍生,在皇帝身边感到万分幸福么?

      这人好像有那么点意思。

      他拍拍旁边的位置:“坐,朕想问问你说的常平仓有息借贷的事情,你这么站着,朕说话费劲。”

      陈习与实在不敢和皇帝平起平坐,别别扭扭蹲下来,答道:“陛下请问。”

      皇帝往水里丢了一把鱼食,顺手也塞给陈习与一把,道:“奏书里提到之前常平仓无息借贷的事情,你说各地都遇到不少问题,详细和朕说说。”

      陈习与保持攥着一大把鱼食的姿势,思考了一下,答道:“回陛下,臣前阵子仔细查看了常平仓历年账册,发现……”

      他侃侃而谈,渐渐的,神态越来越放松,也学着皇帝的样子,开始一颗颗往水里丢鱼食。

      “……经常还不上贷款,常平仓因此越发钱粮不足,遇贵量减市价粜,遇贱量增市价籴这种调抑物价的法子,没有足够钱粮支持根本做不到,可是咱们财政紧张,怎么东拼西凑,也只能维持少数大一些的州县常平仓运作,无力顾及更多更困难的地方。因此臣以为,一味通过财政补贴和财政投入维持常平制度,不是长久之计,得想法子让常平仓自己养活自己。”

      他手里的鱼食丢光了,顺手从旁边托盘里又抓了一把。

      皇帝认真听到这里,问:“你说的自己养活自己,就是给农户有息贷款?”

      “对。”陈习与答道。

      “官不与民争利。有息贷款,有借故敛财的嫌疑,与民间放贷何异?农户负担依旧沉重。”皇帝提出质疑。

      “陛下想错了。”陈习与毫不客气,“民间放贷是高利贷,还不上,利滚利能生生逼死人,而官府放贷可以规定利息上限,利息在农户可以承受范围内,且让农户以青苗抵押,不会有还不上的问题。这样表面上看起来是与民争利,实际上是把官府有限的钱粮有效运作起来,春荒放出,秋后收回,这期间帮助农户度过最艰难的日子,避免他们陷入民间高利贷的陷阱,且常平仓还能增加一部分收入,如此双赢才能进入良性循环,使常平仓不再是朝廷巨大的负担,可以更平稳顺畅地发展。”

      皇帝思考了一会,又问:“那么,有息贷款,利息该定在多少,才能既不会过高让农户难以承担,又不会过低,让农户没有及时偿还的动力?”

      这个问题很尖锐,陈习与之前没有核算过具体数字,不免陷入了沉思,半天没回答。

      皇帝等了好久,听不到答案,看陈习与眼睛直直的,知道一时半会他还想不出来。

      他站起身,自顾自去稍远处的锦凳上坐下,旁边内官奉上茶点,皇帝净了手,吃茶。

      陈习与就那么一直在水池边蹲着,等皇帝一盏茶毕,姿势都没变过。

      皇帝看着有趣,吩咐内官:“给陈卿也送些茶点过去,叫他坐下边吃边想,再这么蹲下去,一会肯定站都站不起来了。”

      小内官领命过去,果然见陈习与坐了下来,接过小内官送来的茶点放在一边,继续想。

      再过一会,不时打量一下他的皇帝惊讶地发现,这位居然是在边想边一粒粒吃着手里一直没放下的鱼食。

      他又是吃惊,又是好笑,问内官:“朕是不是看错了?陈卿,这是在吃鱼食?”

      内官仔细看了看,答道:“陛下没看错,他的确在吃鱼食。”

      皇帝无语片刻,问:“鱼食,人吃了,没事?”

      内官答:“陛下放心,这鱼食都是膳房用面和香油做的,人吃了肯定没事,就是味道不大好。”

      半托盘味道不大好的鱼食就这么被陈习与一粒一粒的吃光了,池中的锦鲤白等了半天,失望地相继游开,水面渐渐沉寂。

      池边的少年,雕像一样坐了很久很久。

      皇帝摸了摸下巴上刚刚开始蓄的短须。这陈习与,是生来耿直,还是故作姿态?

      陈习与回来之后,比原先更忙了,也更经常发呆,给他换上的新衣服没几天就面目全非,头发又重新开始油汪汪。这回同僚有了经验,叫上林霖,拎起陈习与奔汤池就洗。如此三番五次,几乎成了定例,人称“拆洗陈习与”,传为趣事。

      大概是洗沐时要裸裎相对的缘故,大家在汤池里往往会放下很多面具,洗完也一时来不及重新带上,洗沐后吃酒聚餐时便分外轻松。

      和陈习与打交道多了,林霖渐渐发现这人实在有趣。

      有一回同去的多了个与林霖一起在兵部考功司供职的同僚,恰好与陈习与同年,便主动过去攀谈,林霖冷眼旁观,听陈习与说:“……小弟陈习与,字攸行,浙江余姚人,景佑元年出生,今年十九,眼下供职于工部屯田司。希仁兄,你我同殿为臣,以后要多多来往,好让小弟能时常向希仁兄请教。”

      除了名字换掉,其他基本一字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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