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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洗沐 ...

  •   杭州今年好大雪,林霖返乡过年的路上听到这个消息,算算时间来得及,便特意奔杭州绕了一圈,要看看久负盛名的断桥残雪。

      到的时候,大雪已经一连下了三天,天地间一片白茫茫雾蒙蒙,似乎半点别的颜色都没有。据说头两天还有不少游人,但今天晌午起了风,天寒地冻,午后开始,这一片终于断了人迹。

      雪簌簌落着,林霖驻马湖边,远眺断桥,就见一条长桥在雾霭中若隐若现,倒是素净好看,只是瞧不出断桥的意思,不免有些失望。

      不过看这天色,估计晚上雪就停了,明天出了太阳,桥面上的雪化去一些,应该就能看见著名的断桥残雪,林霖决定再等一天,便在西湖边上找了一家客栈安顿下来。

      杭州本地菜偏甜,林霖吃着不太顺口,他虽是福建人,却长了一张北方人的嘴,喜欢浓油赤酱,总觉得只有这样的味道下酒才爽利,看着旁边桌子上一壶酒几只虾能慢悠悠吃上大半天的几位酒客,再看看自己桌子上已经空了的几个酒坛子,颇有种粗鲁人闯进书生窝的感觉。

      这里的酒大多也淡口,名字起的五花八门,什么荷花蕊、寒潭香、秋露白、竹叶青、金茎露、猴儿酿、兰生酒……他让酒博士推荐几种有名的,一样要了一坛,本打算都略尝尝,好喝就给家里带回去,谁知这里的酒坛子忒小,拢共只有巴掌大,又搭上喝着甜爽,不知不觉就把几坛子都喝完了,弄得酒博士一个劲用看绿林好汉的眼神瞄他。

      他有点尴尬,本想赶紧会钞回房睡大觉,就听见旁边有人说:“……傻,大雪天非要租船去湖心看雪。”

      听得一个雪字,他竖起了耳朵偷听,好像是客栈还住了一个来游湖的客人,不晓得怎么非要在这大雪天租个小船赶半夜去湖心亭看看雪,众人不免笑这位客人有几分呆气。

      林霖倒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想来夜半更定,在湖心亭拥炉吃酒看雪也是一件美事,万一明天断桥雪不化,自己又不能再等,能看看万籁俱寂下的西湖雪景也能略补缺憾。

      他便把酒博士叫过来,小声打听哪里的舟子肯夜半入湖。

      酒博士的眼神一下子从看绿林好汉变成了看傻子,不过还是很尽职尽责地給林霖指了路。

      舟子要了大价钱,也不废话,在约定的时辰来接他,林霖裹上皮毛大氅,让舟子挑了酒菜炭炉,上船直奔湖心亭。

      此时雪已停了,人迹鸟声俱绝,苍茫天地中似乎只剩下湖心一点亭,远处一线堤。

      林霖忽然生出一种孤绝的寂寥感。

      舟声欸乃,渐渐靠近湖心亭,亭中果然已有人,看衣饰,一个书生,一个老仆,亭中铺着毡毯,二人相对而坐,中间是一个烧的正旺的小炭炉,旁边有张小几,几上清茶一盏,干果两碟。

      见到林霖来,那书生面露喜色,站起来向林霖深深行了一礼:“不想行旅之中竟遇知音,兄请共坐,看这丰年好大雪。”

      竟不通姓名,只谈风月,很有古人之风。

      林霖喜欢这种爽利劲,便爽快地答应了,把自己的酒菜也拎上岸,请那书生吃酒。

      书生看着岁数不大,眉眼依稀也看得过去,只是很有些邋遢,颈子上似乎还有些经年老泥,染得衣领黑黢黢的,脸上手上染着不少斑驳的墨痕,也不像是刚蹭上去的,背后看爽朗清举,正面看就有点对不起他的学识谈吐。

      好在林霖也不是计较小节之人,二人相谈甚欢,书生吃了两杯林霖带来的酒,脸就涨的通红,看来不胜酒力,林霖便不劝他,反而主动提出要尝尝书生的茶。

      聊到四更已过,天边隐隐约约有破晓的意思,两个人的炭炉俱没了炭,再聊下去,四个人都得冻死,便相互告辞,林霖赶着去白堤上踏雪,先行驾舟离去。

      这段偶遇让林霖的杭州之行变得甚为圆满,他虽没有看到断桥残雪,却还是心满意足地拎了些杭州土产,催马返乡过年去也。

      本朝优容官员,过年放大假,从腊月十五一口气放到正月二十,林霖在家胡吃海塞了大半个月,整整圆了一圈,才骑着同样圆了一圈的马,回京去。

      部里同僚陆陆续续都回来了,普遍白胖了一圈,看来过年吃得都不错,大家纷纷互赠乡仪,因带来的土产很有些吃食,便约着哪天一起吃酒。

      定了正月二十七。

      销假回来上班没几天,大家的样子还懒散,提不起精神吟诗弄月,不免说些笑话助兴。有个在工部供职的同乡说起本部屯田司有个奇人,去年科举才中式,二甲十七,叫陈习与。此人大大的有名,林霖也有耳闻,据说此人当年解试会试都是第一,到殿试时,策论也是文不加点一蹴而就,文采斐然论述有力,本是板上钉钉的状元人选,偏偏一句“孺子其朋”让当今看了各种不舒服,琢磨着不到十八岁的少年郎用这样老气横秋的口气教训年近三十的皇帝,实在狂妄到极点,于是钦点了二甲十七,硬生生把一个本可以进集贤院做清贵的状元郎撸到又穷又累的工部屯田司做了屯田员外郎的佐贰官。

      摆明了是要搓磨他。

      不过这回,同乡倒不是说他这桩冤枉事,却是抱怨这位陈习与实在邋遢过分。年纪轻轻一个人在京中供职,身边只有一个老仆伺候,估计老仆年老糊涂,伺候不周到,这位自己也不上心,天天邋里邋遢,一件衫子半年不换,挂破口也不缝,吃饭时候心不在焉老滴油,衫子油得都硬了,头发也油乎乎的,抓一把雪花纷飞,部里同僚都绕着他走。可是这位陈习与偏偏对待工作出奇认真,遇事必要探讨清楚才罢休,同乡爱洁,最近却有些事不得不与陈习与打交道,天天看着这个脏鬼,实在痛苦,借着酒,不免抱怨了一大通。

      林霖听着好笑,道:“这人不换衣服不洗澡,就不怕长虱子么?”

      “怎么不长!”同乡一脸菜色,“我眼看着虱子在他头发里爬!每回和他说过话,下班就赶紧去洗沐换衣服,生怕虱子过到我身上来!”

      林霖哈哈大笑:“那你怎么不把他带去一起洗?把虱子一股脑洗掉,省的天天提心吊胆。”

      同乡撇嘴:“他要肯洗澡,也不至于脏成那样。”

      林霖此时已有了些酒,便笑道:“这个好办,下回旬假我找你去,咱们约着一起洗沐,趁机把他裹挟过去,按热水池里搓干净完事。”

      这样近乎恶作剧又不伤大雅的事情让众人一呼百诺,兴高采烈约好时间和动手方式,甚至给陈习与的换洗衣服都热心备好了,只等旬假。

      林霖是书生中的异类,打小喜欢舞枪弄棒,力气比其他人大的多,因此最艰难的任务就由他来负责。

      进了屯田司的公房,此时已到了下班的时候,明日旬假,大多数人都走了,只有一个人背对着门,伏案似乎还在看着什么。

      同乡直奔那人过去,连珠炮般说着:“攸行兄,青禾巷新开了一家汤池,汤热池阔,新客每人还送酒一斛,今日小弟做东,咱们一起洗沐吃酒去!”

      那人好像完全没反应过来,楞在那里,背后看,缩颈抬头的样子很像一只鹌鹑。

      同乡冲林霖使了个颜色,林霖上前一步,伸出手臂一下子扣住鹌鹑的头,把那人夹在胳膊下头,连拖带拽的,在一群人鼓噪之中,直奔汤池。

      那人在林霖手中就如同小鸡仔一样,毫无反抗之力,直接被一把丢进热水池,让几个早就跃跃欲试的同僚扒得干干净净,像洗褪毛鸡一样从头洗到脚。

      林霖完成自己的任务后,就退到了一边,他毕竟与陈习与不熟,不好做的太过,这时已靠坐池边,端着一盏酒,舒舒服服的边泡汤,边吃酒。

      池子里水花飞溅,战况甚是激烈,似乎早不是那个陈习与在反抗,倒是一群玩开心了的家伙自己打起来了。

      真是,让人心情愉快的斯文扫地。

      过一会,乱七八糟的战团中逃出一个人,慌不择路地撞向林霖的方向,林霖手里正捏着酒壶倒酒,怕他碰翻,手疾眼快一侧身,那人就没头没脑撞到了池壁上。

      他哎呦一声,捂着撞疼的脑门一抬头,看到狠心不施以援手的林霖,眼睛忽然一下子睁得老大,抬手指着林霖:“是你!”

      他本来一只手一直死死捏着块白布巾挡住□□,一手捂头,这一下,捏着白布巾的手一下松开了,他又是哎呦一声,慌忙抓回差点随水飘走的白布巾,脸涨得通红。

      此人,居然是那晚在湖心亭看雪的少年书生。

      当时天色太黑,看不清爽,就记得此人长得还好,皮肤黢黑,有些邋遢。

      今天再见,湿漉漉的黑发垂在肩上,竟显出他总算得见天日的本来面目来。

      眉眼如故,却唇红齿白,皮肤白皙,宛然清新秀致一少年。

      林霖心中咯噔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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