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璨雪》尹筱曦

3、02 雪（落）

　　皑以刚出酒店大门，便被璨一叫住了。
　　【Prince，你先回去吧。】
　　【是。】

　　她转过身来，身高差所迫她只得仰起头来面对他。他走得太近了，扑面而来都是压抑的气息。
　　除了烟草味，还带着几不可闻的咖啡香。

　　“你好。”天黑了。她希望他瞧不见她脸上不自然的酡红，“有事吗，唐先生？”
　　“我想问你——”

　　“言小姐！言小姐——”
　　高壑卓拿着纸笔从酒店追了出来，大口喘着热气，“不、不好意思，您走得太快了，还没来得及录口供呢……”
　　“现在吗？”需要吗？
　　“您方便的话，我们花十分钟，在大堂找个位置记录一下。”

　　皑以回头看一眼璨一，柔声问他：“方便等我一下吗？”她对他没太高的期盼。就算他拒绝，她也没关系。
　　“可以。”他答应得好干脆。

　　目送皑以和高壑卓回了酒店，他便转身向他停靠在路边的雪佛兰。倚在车窗上，慢悠悠从夹克内兜掏出烟和火柴，温温吞吞地点火、抽烟。
　　他喜欢老车，旧款式尤甚。

　　一身黑色的他在流光溢彩下隐进人群，融入周边无辜无知的普通人之中。热闹与他无关，喜悦与他格格不入。
　　他自认独来独往。
　　叫住她是一时兴起。但他心里的小算盘已经飞快地打起来了。

　　Chevy和Luna立在他车顶，双双看着这男人，各有思虑。

　　“喂，你不觉得，他的性格太过老派吗？21世纪了还随身携带火柴，开一辆三十年前我都不会选择的破车——”
　　“你这是偏见。”Luna眼里都是赞赏，“我倒是很喜欢他呢。”
　　Chevy忽略她的话，“作为Grace未来的伴侣，他太冷了，不适合她。”
　　Luna倒笑了，抬起手戳在Chevy的心口，“你不懂Grace。她会疯狂地爱上他的。”她相信她会。
　　所谓冰山，向来都是靠温柔的爱意融化的。

　　高壑卓给皑以记录完口供，并没有马上放她走，欲言又止。
　　她看得出来。即将迈出去的脚步又收回来。
　　“您想问您师兄的事？”
　　“言小姐——”他的眼睛因兴奋而闪着光。

　　皑以犹豫了一会儿问：“您……不害怕我了吗？我知道一些正常人不会知道的事情。”
　　高壑卓苦笑着回答她：“就算做多久警察，我也并不能看惯生死呢。是不是很差劲？”他挠挠头故作镇定。
　　“不，一点都不差劲。”她看出他隐藏的真实情绪。即使多么不可信，但她被他触动了，极深的。
　　“除了我告诉您的，您还想知道什么？”
　　皑以唤来Chevy，【麻烦要你帮忙了。】

　　【嗯。】Chevy几秒钟前还在外边跟Luna来回争论璨一的品质好坏，突然被皑以召唤过来，他急需镇定。
　　【找逝者可是一件大事呢，Grace。】Chevy看了一眼高壑卓便知道他心中所想，【人类都是贪婪的，您如此大发善心，能满足多少人呢？】
　　幸好高壑卓看不见他，他的表情很不友好。

　　【别管这些，Chevy。他是个好人。】
　　【您太善良了。】Chevy执起法杖，重重地敲向地板。他张开口，念了一堆皑以记不住的繁杂咒语。
　　他的脸上还是不情愿的。
　　【你别这样凶啊，笑一笑。】气鼓鼓的样子惹得皑以哭笑不得。

　　其实她也从来不是个随意撒播善良的人。单纯只是因为她曾经类似的经历，高壑卓的傻气让她想起过去无能的自己。
　　这就是惺惺相惜吧？

　　皑以再从酒店出来时快七点了。
　　她穿的不多，又碰上这样冷的天，少不了要打喷嚏。

　　【小祖宗，白天出门时我就跟您说过，这天气没人穿短裤的。】
　　【那边两个小姑娘不就穿着裙子吗？阿——阿嚏——】
　　【瞧瞧，您跟我杠什么呢？Majesty知道了又要罚你。】
　　【罚罚罚。】皑以拿手指揉了揉鼻子，鼻音立马上来了，【听你的——】

　　目光一转，她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的璨一，他嘴上叼着烟。
　　而他见到她，也稍稍正了正姿势，站好，等她走过来。

　　“你一直在这等我？”
　　【Grace，我们该回去了。】
　　“啊。”他的声音被烟熏得哑了不少。
　　他的话好少哦。皑以心想，跟刚刚破案时判若两人。
　　“两个小时？”
　　【Grace。】
　　“啊。”他转身关上车门，也朝她走近。他的双手又插进裤兜。皑以看在眼里。
　　【Grace。Majesty说了七点要回家。】催促了三遍，Chevy即将在暴走的边缘崩溃。
　　【Chevy，你从来不这样的。】皑以长话短说，【所有后果我来负责，好吗？抱歉，你先离开好不好？】不等Chevy作反应，皑以先一步切断了和Chevy的联系，将他送了回去。

　　契约者可以凭借意识自由连接或切断与契灵主的联系，操作不可逆，并且只能由契约者发起。证明了契约者的地位在契灵主的绝对之上。

　　Chevy断了与皑以的联系，等回过神来已经回到了宙的住所。Luna也回来了，又化回了猫身，从猫爬架上探出头，小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真糟糕。”Chevy憋屈极了，“总觉得我送羊进了虎口。”
　　“她知道他是谁。”Luna一脸平静，伸出舌头舔起爪子来，“她不是小孩子了，而我们也不能一直在她危难的时候及时赶到救她于水火。”
　　她伸了伸懒腰又窝起来，补充道：“总会有失误的时候，Chevy。我能预知到，我们迟早会失去她。以各种形式。”
　　多狠啊。就像为她专门准备了一个世界末日的倒计时一样。

　　Chevy打心底里不赞同Luna的话，他也不愿相信，因此脸上的表情极度僵硬。
　　“等Grace亲口跟你坦白喜欢他了要离开，你再做心理准备就晚了。”Luna无视他的表情，继续说：“不过要是真的受不住，你可以跟荼霜亭那位抱团取暖。”
　　她竖起尾巴指向屋外那沐浴在月色下的荼霜亭。
　　和它纯白的名字一样，那座亭就像是天堂的产物，容不下任何污秽。

　　宙身穿银灰色的长袍，大敞着，腰带长短不一地垂在两侧。
　　他呈大字躺在亭中央的地板上。
　　穹顶是特殊的透明设计，即使是阳光穿透了，也会被分散掉能量，映在脸上也是极温和的。几近透明的月光投射进来，像她的手，软软薄薄，凉凉的。触上他时，又暖暖的。
　　还有她的笑容。算不上最灿烂，但最真诚。

　　这座亭的名字是皑以取的。他喜欢得不行，宝贝得不行。爱屋及乌的技能被他发挥到了满点。
　　宙睁开眼，所有挣扎的情绪在一瞬又重新归零。只剩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隐藏了对她的理解与不舍得。
　　她原本就不属于他，要离开是迟早的事。
　　但总归还是养在身边几十年，从无到有教会她关于他的世界的一切。其实时间的跨度对他而言不算长，甚至只能说是过眼一刻。但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将她带到与他并肩的高度了。

　　他的瞳孔映出因月色照耀而发着光的云朵的轮廓，线条弯弯曲曲简简单单，一尘不染。
　　宙牵强地拉扯嘴角，责备自己太过神经质。所有在这一刻遇到的珍贵的美好的东西，他都会联系上她，他都想赠予她。

　　色，迷心窍。
　　神的心也一样。

　　深不见底的墨色天幕下，缓缓下起了雪来。
　　小小的六边形雪花极轻地落在皑以掌心，转眼就融化了。她垂眸见证这一场见面即告别的仪式，扬了扬嘴角，怜惜地笑笑。
　　“你有事找我，是不是？”皑以仍旧看着掌心，自顾自问，没瞧他。
　　“对你来说很突然，但我需要你特殊的能力。”他的语气和态度一点也不像有事相求。皑以心知肚明，他们命中注定在今天相遇，许久之前就决定好了。

　　她得试探他。

　　“作为交换，你先告诉我你的身份，怎么样？”她终于抬起头来直视他，心跳有些快。
　　璨一一脸感兴趣地反问：“你的能力没有告诉你吗？我是谁？”
　　她干脆地摇头，表情诚恳。
　　他有些忍不住地扯了扯嘴角，“为了节省时间，我们互相问问题好了。”他回应她的眼神里有光，“不许说谎。”
　　“好。”

　　“唐璨一。FBI搜查官。”
　　“……皑以，言皑以。”她礼貌性回答，带着同样礼貌的微笑。

　　“你今天为什么出现在案发现场？”
　　他的问题让皑以脸上瞬间失了表情，没想到他这么直接，直入靶心。
　　“我想知道，你来这里的理由。”
　　“嗯？”
　　皑以试图装傻，但璨一似乎极有耐心与她周旋。
　　“你不是嫌疑人，跟警方也没有交道，秘书也说从来没见过你。破案的时候我有注意你，像在跟空气对话……”他故意停下来看她的表情，“我想你应该不是神经病，也没有人格分裂。最重要的是，凶手明明上一秒还抓着你，一眨眼他就晕了过去，连监控也捕捉不到。”
　　意思不言而喻。

　　皑以平静地同他对视，然后惊讶地发现，这个男人的眼神太狠，也太具有侵略性。她没办法抗衡。
　　而且她的心脏像上了发条顺便还绑上了加速装置，一去不回头，不停下。

　　“我跟你，不太一样……”皑以从没想过，当她要与一个陌生人说出自己的秘密时，竟然这么忐忑。
　　而他，也会因为她的话，从此参与到她的人生中来。

　　她没有做好准备。她也不确信自己到底能否做好准备。
　　即使他是银色子弹，即使他是……

　　“我来问问题，你来回答，怎么样？”璨一看出她的为难，决定主动拉进程。
　　“好。”
　　璨一掐掉烟，从嘴里吐出长长的烟雾，待它们一圈圈湮灭在纷繁的雪花中。
　　他向皑以走近一步，才发现她溢于言表的紧张，好看的唇也紧紧抿着。
　　“你多大了？”他问。
　　“二十二。”
　　“真实年龄？”
　　皑以摇头，垂下视线，回答得很诚实，“我的容貌保持在二十二岁很久了，算一算，今年已经八十一年了。”她的声音越说越小，明明是事实却心虚得像说谎。

　　对面是意料之中的沉默。皑以的头垂得更低了。
　　她想他一定是被吓住了。可能待会他就正眼都不会瞧她一眼转身就走，回去跟朋友抱怨她这个新时代的天山童姥是个神经病……

　　“你的眼睛——”
　　听见他的声音她又迅速抬起头来，眼里又惊又喜。
　　“——为什么是绿色的？”

　　“我没办法回答你。”她实话实说，“我转化之后就这样了。为了防止别人怀疑，不戴隐形眼镜的时候我都以混血自称。”很幸运，她屡试不爽。
　　“那你现在还算人类？”他的问题总在她回答完毕之后提出来，让她无法缓冲。

　　“不算吧。”她苦笑，手缓缓抚上心脏，“虽然我还有心跳，还会呼吸，生活作息与常人无异……但我不会变老，还有奇怪的能力，这么多年我只当自己身上的时间停滞，就像是……凌驾时间之上、不受它控制。”
　　皑以说到最后已是有心无力。
　　她又开始无来由的自卑了。第二次，害怕他会转身离开。

　　但璨一只是张口，淡淡提醒她：“轮到你来问我了。”

　　耳边都是混着夜色的雪花飘落的声音。
　　“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她无畏于内心，便强大了。
　　终于活在这世上第一百零三年，她有了第一次可以不计代价的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