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已过》眼镜腿儿

4、溺水沉舟

　　聊天记录停在两周前，最后一句仍是范姜发过来的，有关换锁的话。许延盯着聊天界面看，也不知道是不是能看出朵花来。

　　化妆师走进来，许延按灭了手机屏幕，可即使看着一片黑屏，他也能将那个界面在脑海里复原，近乎完美地复制范姜的一字一句。

　　化妆师上妆的手法熟稔而轻柔，似是无意地与他搭话，许延保持礼貌，却鲜明疏离，小姑娘便也不再自讨没趣。

　　陈吉进来的时候，只觉里边静悄悄的，氛围似是不大好的模样，可再仔细看看，却又觉得和平常没有太大区别，便没再深究。

　　他过来再和许延确认了一遍台本的问题。

　　今天只是一个简单的采访，不过采访方并非先前常有往来的节目组，为了以防万一，陈吉只能再三跟许延确认回答的提纲，避免他说出不合时宜的话。

　　许延嘴上答应了，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但凡陈吉再细心一点，都能察觉出他的不对来。可陈吉只道许延答应了，事情便不会有问题。毕竟就算当年同聂绫子分手，许延也没在媒体跟前出过岔子。他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不会让自己在负面情绪中一直沉溺，更不会将情绪带到工作中来。

　　陈吉作为经纪人，一直觉得许延十分省心，这也使得他的日子十分好过。日子好过久了，也就开始不懂体谅他人。

　　可他不知道，事情总有例外，弦绷得太紧，有时也可能断开。

　　前边的常规问题进行的顺风顺水，直到主持人问出：“我们观众都很想知道，许延你的理想型是什么样的呢？”

　　陈吉深知，托许延那张脸的福，他有着数量不少的女友粉，于是准备好的回答在避免媒体联想聂绫子的同时，无一不是在讨好那些潜在的粉丝。

　　可许延沉默了。

　　面对这意料之外的沉默，主持人身子往前倾了些，可话到嘴边，还是打了一句圆场，笑眯眯道：“怎么想的这么认真呀？”

　　许延抬眼，道：“我喜欢安静，温柔，又有才华的女孩。”

　　这和陈吉提供的纲要并不一样，虽说没有细致到好像在描述某个人，却也隐隐透露出一点指向性来。可主持人一点疑惑都未流露，只继续探问道：“身材长相上有什么要求吗？”

　　许延愣了愣，脑海中浮现了一个身影，最后的最后，他只是笑了笑。

　　见他抿嘴不言，主持人也没有再咄咄逼人，轻轻巧巧地将话题带过。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许延已经能将这件事大方说出，大家才知道，原来这时候他笑，是因为他想到了某个人，却又不能同主持说“个子要和她一样高，鼻子眼睛嘴巴也都要像她”，于是最后只能化作一个想起某人的笑。

　　镜头外的陈吉已经感到事情开始脱离控制，可长久没有处理过这种场面的他，随着心慌，最后能想出的办法竟也只有一个等字。

　　好在除却这一个问题外，许延没有在其他问答上再自作主张，这让陈吉提着的心一点点又放了下来。

　　主持人与许延一问一答，一路来到最后一个互动环节：“请联系一位圈中好友，让他帮你宣传一下这次的新歌吧。”

　　许延原本联系了一个青年演员，对方是因出演他的MV男主一炮而红的，和他交情相当不错，也乐意帮他这个小小的忙。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日频频想起范姜的缘故，许延改主意了，他对主持人道：“我先试一试，不一定能打通。”

　　或许她不会接他的电话。

　　虽然他知道，以她的性格，什么话都不说到绝处，只轻轻浅浅暗示他到明白，绝对不会做出将他拉黑删除这样戏剧性的事来，反而对他有着超乎寻常的信任，相信他会君子地体面处理一切，绝不会在那样的暗示之后仍然打扰她的生活。

　　可他仍然害怕，怕她已经拒绝他能进入她生活的一切办法。

　　毕竟不是所有事情都能按推理一样展开，他就远没有她想的那么克制明白。

　　他想见她。

　　如果不行，那么说说话也是好的。

　　许延卑劣地为自己寻找了一个做节目的理由，好像这样就不用剖开自己的真心以求试探，就算被她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也能笑笑，一派春风，宛若无事发生。

　　主持人本以为许延只是在配合作戏，让台本的痕迹尽可能浅一些，顺着台本自然问道：“你联系的是哪一位呢？”

　　许延道：“我的作词家，范姜。”

　　主持人当然知道范姜，在采访许延前，她是认真做过功课的，而且私下里，她也蛮喜欢听许延的歌。同大多数喜欢许延歌曲的女孩不同，比起唱歌作曲的许延，她对写词的范姜要感兴趣的多。

　　而且，这也和台本上的不一样。主持人脸上的笑变得更真实了一些，没有去看想也知道在气得跳脚的许延经纪人，很乐意给许延这个脱离台本的机会。

　　许延按下了通话键，电话并未被马上接起，他看向手机，面上不动声色，两只手却已经用力地握到一块。

　　电话接通了。

　　许延听到了久违的声音。

　　范姜接到许延电话时，是觉得有些奇怪的。她犹豫了一会儿，才接了起来，原想等着许延先说话，可一秒两秒过去了，许延没有说话，她只好轻轻道：“喂？”

　　范姜的声音里并没有太重的睡意，可许延记得她说话时的音调与气音，怎么会分辨不出那一点尚未完全消解的困倦。

　　采访录制到现在，是四点半，许延本以为她起床了，没想到还是打扰到了她。

　　许延道：“是不是吵到你睡觉了？真对不住。”

　　主持人没明白许延从哪听出来范姜原本是在睡觉，最后只能归结于许延对范姜的作息极为熟悉，八卦之心顿起。

　　道过歉后许延便对范姜道：“我现在在接受采访，主持人说要找个好友帮我宣传新歌，我认识的人里，没有比你更了解那些新歌的了。”

　　瞧瞧他，多冠冕堂皇。

　　见许延提到了节目组，主持人也就顺杆儿上，跟范姜说了几句。范姜显然对现下的情况感到有些懵，但她性子慢，说话又轻言细语，耐耐心心地跟主持人聊了几句，很快便在刷满主持人好感度的同时大概弄清了情况。

　　范姜心里有不少疑惑，可许延给出的理由也不算牵强，哪怕觉得许延选择联系她有些奇怪，范姜仍是决定顺着完成这场表演。

　　要夸许延和许延的作品并不困难，若不是真心实意的有所欣赏，范姜也不至于一厢情愿地喜欢他这么多年。

　　而当提及许延主打的新歌《沉舟已过》时，范姜顿了顿，下意识说了句真心话：“这是他作的曲子里，我最喜欢的一首。”

　　主持人道：“为什么最喜欢？”

　　范姜道：“许延的歌其实多多少少有些忧郁，这一首虽然没有完全跳出这种风格，却给人一种淡淡的，将要雨过天晴的感觉。可能是心境改变了吧，我现在偏爱这种湿润的，却又带着初晴气息的歌曲。”

　　“哇，果然是作词家啊，感情很细腻呢。那这首《沉舟已过》的名字又有什么含义呢？”

　　主持人很是捧场。

　　范姜还记得这并不是自己的主场，半开玩笑道：“这要问问许延，可不可以说呀。”

　　其实以往，针对每一首曲子，他们都会很深入地去交流创作思路，力求使得曲与词的情感更加贴合。唯独这一首，许延告诉了范姜，却没能听到范姜的反馈。

　　许延道：“当然好。”

　　范姜轻轻笑了一声，道：“这个名字取自刘禹锡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用意并不完全相同，只是取它兴兴向荣，生生不息的好彩头。希望大家能勇敢翻开人生的新篇章，不必沉溺于充满缺憾，未曾被满足的过去。我一直觉得，人生不必事事皆求圆满，自己能看得开，过得快乐，那才最是难得。”

　　这一瞬间，主持人都快忘记自己是在采访，几乎以为是在同某个闺中密友交心，好在她训练有素，及时清醒不说，还迅速送上赞扬。

　　只是侧头的时候，她忽然发现，这位素来以冷淡著称的歌手，从电话接通起便微噙笑意的嘴角此刻又渐渐放下，眉眼愣愣，看起来竟有几分难以遮掩的伤心。

　　许延明白，范姜的话并不是刻意说给他听，可他实在很难不将这话听进耳朵里。毕竟，从这话里，他突然便明白了，不管从前他感受到的那些朦胧情意是真是假，从此以后，于范姜来说，那都是沉没不可救的过去了。

　　主持人卡着时间，对范姜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和许延未来有什么创作计划吗，可以跟我们小小地透露一些吗？”

　　范姜笑了一声，道：“未来的事现在还不好说，这些年我们确实有很多合作，主要是因为风格契合。但我们都不是安于现状的人，想要尝试更多风格，寻求自我突破，未来会不会继续合作还是要看具体的作品了。”

　　范姜这话说的体面，没将责任推卸到任何一人身上，许延却有些失神。

　　沉舟已过，

　　沉舟已过。

　　她是沉舟边悄然离去的小船。

　　他却是那一头栽进水里，再也浮不上来的沉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