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已过》眼镜腿儿

3、此后无言

　　“我家换了密码锁。”

　　这条消息是夜里十一点发的，许延几乎能想象出范姜坐在电脑前，连双脚都蜷缩在椅子上，拿着手机给他发消息的模样。他忍不住想，她又在熬夜写词了。

　　这些无厘头的联想从脑海中结束的时候，许延才意识到一个问题，范姜没有告诉他密码。

　　兴许她还没来得及发，可许延看到这条消息已是十二点，离范姜发的那条消息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许延又想，兴许她睡着了。毕竟这情况偶尔也是有的，她困极了，却也强撑着同他说话，说到一半便沉沉睡去，第二日又真情实意地同他道歉，生怕他介意。

　　许延睡了一觉，这一觉并不安稳，他梦见了从前。其实这些年，他偶尔也会梦见从前，不过更多的是梦见同聂绫子分道扬镳的那会儿，很少梦见他顺遂如意的校园生活。

　　许延是正经传媒学院出来的学生，范姜和他同校不同专业，勉强算是他的半个师妹。不过两人在学校时并不相熟，许延甚至不记得自己见过范姜，若不是后来范姜说起，他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原来他们五年前便见过面了。

　　许延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却控制不了梦的走向，看着梦里的许延进了图书馆，开始看一本有关音乐史的书。

　　许延记得自己当年确实看过这本书，虽然具体内容记不大清，却还记得他看的时候颇不认同作者的观点，好几次都想弃之不看，最后却还是碍着善始善终的想法皱着眉头看完了。

　　可这梦却不是特地让他来回忆这本他并不喜欢的书的，许延抬头，看见了坐在同一张书桌斜对角边正看向他的范姜。

　　二十岁的范姜，和二十五岁的范姜有着一样小而精致的下巴，两颊却还没被岁月累瘦，有着婴儿般的微丰莹润。

　　似乎没有想到他会突然看过来，范姜愣了愣，很快又低下头去，好像从来没有看向他一样。

　　梦里的许延没有深究，只当这是再萍水相逢不过的一次对视。

　　梦里的画面变换得很快，许延一会儿看见自己在校园里骑着自行车，宽大的白T被风吹得鼓起，一会儿看见自己戴着耳机，在食堂里独自吃饭，满脸生人勿近。这些零零碎碎的画面，拼凑起来便是他肆意的青春。

　　许延并不是孤僻的人，他在大学里也有几个交心的朋友，可他本质上仍是一个以自我满足为主的人，所以大多数时间里总是一个人独处。

　　可当许延以一个第三人称的视角去看梦里的一切，他发现，画面里总是有着范姜。

　　范姜并不是从一开始便一直看向他的。

　　最开始的时候，她骑着车与他擦肩而过，刚好扭着头同旁人说笑，并未看向他。亦或是空旷的食堂里，她选了角落里难得的空桌，正好面向他而坐，却也只多看了一眼他脑袋上那嚣张得旁若无人的头戴式耳机，并未在他脸上停留一刻。人满为患的图书馆中，更是要将视角绕上一圈才能看见刚好与他背对而坐的少女身影。

　　渐渐的，相似作息与相类行动路线造就的一次次巧合过后，范姜开始注意到他。偶尔在路上遇见，她会偷偷看他两眼，然后再故作镇定地路过。

　　看过她太多波澜不惊的神色，再看梦里她尚且青涩的表演，许延竟觉连她无波无澜的神情都变得生动起来。

　　范姜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他跟前，与他分享同一张书桌，同一张餐桌，甚至是操场边的同一块树荫。

　　她看向他，却也止步于看他，好像这样就已满足。

　　许延的一颗心像是被人吊了起来，干渴着，期待着，却始终得不到满足，他在梦里几乎丧失清明意志，完全想不明白自己在等待什么。

　　突然，梦境的色彩发生改变。

　　聂绫子出现了。

　　聂绫子不该在这时候出现，他是毕业以后才遇见的她。想到这点，近乎沉迷于在画面角落寻找范姜的许延才突然清醒，这只是他的一个梦境而已，并非那些真实存在的过去。

　　所以……兴许范姜也从未那样看向过他。

　　梦里的许延同聂绫子在一块了，在一起又分开的过程同现实里也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先征服了眼睛，尔后真切地动了心，最后被抛弃，踩碎了骄傲，以至于数年心有不甘。

　　最开始的时候，许延不愿回想这段过往，甚至有一段时间真切思考过是否自己身上有着天生难改的缺陷，以致被心心相印的恋人毫不留情地抛却。

　　许延浑浑噩噩了很长一段时间，到了后来，他甚至分不太清，他的不甘心到底是因为他对聂绫子仍有留恋，还是因为聂绫子比他先变了心，向来自傲的少年被人甩在身后，像是垃圾一样丢弃。

　　可再大的不甘心，也在岁月里被磨得失去棱角，只化作阴影里蛰伏的虫豸，偶尔趁人不备在心头啮啃。

　　痛且不快。

　　却也仅此而已。

　　这一场过时的狗血大戏，许延早已失去兴趣，不愿再看。

　　他开始想，范姜去哪了呢？

　　只可惜，这个梦境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他越是想要寻找范姜的身影，越是难以寻得。只能耐着性子，在那一帧帧画面的角落寻找她的面容。

　　于是许延发现，范姜慢慢的，不再看向他，也不再露出那种故意克制却睫毛轻颤的“镇定”神情。她身边开始出现他不认识的青年，起初是两三张他不熟悉的面容，很快，她身边的人变得固定，他们开始变得亲密。范姜会拉着他的手，在青年低头温柔看她时露出甜甜的笑，将脸靠在对方手臂上。

　　“范姜！”

　　他喊她的名字，伸出手想要去触摸她的身影，面前的一切却像光影一样破碎开来。许延心间传来一股锐痛，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许延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已是浑身冷汗，心悸的感觉尚未散去，他摸着心脏的位置，沉沉地呼吸起来。

　　做噩梦了。

　　许延脑袋空白了好一会儿，试图回想自己梦见了什么，可曾经那样清晰的画面却在醒来后变得那样模糊，最后的最后，他只能想起一个名字。

　　范姜。

　　可有范姜的梦，怎么会是噩梦呢？

　　许延看了眼手机，六点，他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不开灯的客厅黑漆漆的。

　　许延坐在餐桌边，喝了口水，突然开始思考一个问题，范姜于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最开始认识范姜的时候，许延曾觉得她和他很像，都是天性冷淡的人。可越是相处，他越觉得，范姜是与他截然相反的人。

　　他最初对她的帮助，既算不上提携，也算不上知遇之恩，只能说是互相成就。可在那之后数年，她便一直在他身旁，做他无名无姓的好搭档，总是优先同他的合作，为此推过的好机会，他多少也知道一些。

　　许延这样冷淡的人，也劝过她两回，劝她多为自己想一点。那时候范姜只笑笑，腼腆地露出梨涡，说同他一起合作就是最好的，怎么能算不为自己着想。

　　许延现在回想，自己的劝诫或许没有多么真心实意，因为他分明含着期待，期待范姜拒绝他的劝说，而范姜也确实满足了他的期望，使他获得了卑劣的、不可言说的安全感。

　　许延没有再劝她，从那以后，他们是最好的工作伙伴，算不上亲密的朋友，待在一块却总觉得舒适。

　　直到那天晚上，他们越了界。

　　许延其实记不清楚，是谁先跨过那一步的。

　　他只知道，拥抱着她的时候，他心里那个好像风箱一样不停刮风的破洞，突然便堵上了。安静着，温柔着，一夜便静悄悄地离去。

　　关系的微妙变化让许延难得有点不知所措，范姜却比他大方许多，她没有太将那一晚当回事，他们也没有变成恋人。

　　许延不知道怎么形容心里的感受，就好像他在等待一只靴子落地，可那只靴子，始终没来。

　　如果说不知道范姜喜欢他，那是骗人的。被人放在心上，知冷知热地悉心对待，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可要说知道范姜喜欢他，却也是骗人的。许延已经没有早年的自傲，胆敢擅自以为真会有人不带条件，不求回报地喜欢他。更何况，范姜将自己藏的那样好，笑意若隐若现，关心若即若离，紧紧守着朋友的线，不曾过界。

　　可说到底，是许延享受现在的一切。

　　因为范姜在他身边，即使是这种淡淡的，不进一步，也不退一步的关系，他也已感到满足。所以他静静地维持着这份平衡，从未深入想过，是不是需要冒着险，去确认一些于他与她，都很重要的东西。

　　直到今天，砝码自己离开了秤盘，他的天平就此失衡。

　　许延在客厅中枯坐到八点，晨光透过客厅中并不遮光的窗帘，将厅堂盈满光亮。

　　范姜仍然没有发来许延以为的下半句话，而这一次，他已经无法用“或许范姜还没起床”这样的理由来说服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