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绛唇》宸宇

51、瓜齑

　　姜永清很早便上衙去了。这就显出府中没长辈的好处来，蒋萱辰时才起身，原以为自己起迟了，后来才听木槿说大奶奶要睡回笼觉的，大可以慢慢来。蒋萱还没忘记与许氏约好了一起用早膳，领着木槿来到去闲堂。见着嫂子和小侄儿都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才松了口气。
　　许氏见蒋萱来，指了指花厅内落地的大作中爽朗笑道：“妹妹往后大可散漫些，不必太早起来，辰时刚好。”
　　怀钰就是个不用插电的复读机，脖子里掖着宝蓝色的步巾举着一把银勺儿道：“不迟，不迟。”
　　美好的一天从这二人开始，让人的心情格外明快。蒋萱在姜怀钰对面坐下，立时有丫鬟将早膳摆满桌面。自然，解说员一职便有许氏来担当，就听她兴致勃勃道：“这篮子里头是咱们府上自己炸的胶圈儿，用那个马蹄烧饼夹着吃特别的香，萱儿，来，你尝尝。”
　　蒋萱不记得前世有没有在首|都吃过胶圈儿，应该是畏惧它的黄金搭档豆汁儿，才没敢去尝试。好在许氏也没准备刺激她，美人给上了一碗温热的粳米粥，跟着又上来许多小菜，单单白粥的绝配肉松，便有猪肉松、鱼松和鸽松几样。许氏大底是陪夫君用了些，举箸寥寥，光顾着照顾小姑子和胖儿子了。
　　从碟子里挟了个羊眼包子给怀钰，又招呼蒋萱：“我的好妹妹，别只捡那酱瓜吃呀，让丫头给你夹包子吃。”
　　蒋萱不是害羞或假装斯文，她是真觉着美人跟前一碟子的这个什么‘瓜齑’，很清爽。没想到把酱瓜、茭白、虾米、鸡腿肉切长条丝，用麻油炒出来会这样鲜美可口：“不是，这个挺合我胃口的。”
　　许氏闻言立刻见缝插针，给儿子泛着油花的嘴巴边，递过去一筷子瓜齑里的茭白丝，诱哄道：“钰哥儿，来张嘴，姑母都说这个好吃的紧，你也尝尝。”
　　可惜姜怀钰应是身经百战，脑袋蹩的相当坚决，还不忘了好吃的羊眼包子。
　　许氏无法，只得妥协，又给姜怀钰一个包子，扭头对蒋萱惆怅道：“你这侄儿怎的也不随他亲姑母半分呐。”
　　蒋萱笑：“还是莫要像他姑母才好，他姑母也甚喜吃肉的。”
　　姑嫂二人相视大乐。乐的腮帮子鼓囊囊的怀钰瞧着她娘满脸困惑。
　　许氏止住笑，虚点着儿子道：“你再单拣着肉吃，长此以往，不得长作个白胖家豚。”丫鬟撤去膳桌，摆放上新鲜茶点和果碟儿。
　　蒋萱想了想出主意道：“用果蔬拧出的汁水和面，煮馄饨或小饺儿都行，怀钰看着新奇，或者能吃些。”
　　许氏抚掌：“你这个主意极好，晚间便让她们做来试试。”招手唤一旁侍立的大丫鬟：“听着没，跟小厨房把姑娘的话学一遍，晚膳给大少爷准备好。”
　　大丫鬟笑着应诺，转身出去吩咐了。
　　许氏不无感叹对蒋萱道：“我说真心话，妹妹你能回来太好了。以前你哥哥上了衙，家里头就我一个主子，要在以往，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可把人闷煞也。”
　　蒋萱低头浅笑：“嫂嫂不是有怀钰么。”
　　许氏扯过胖儿子白馒头样的手在唇边虚张声势的咬了下，逗弄的小家伙“咯咯咯咯”的笑：“这就是老天爷遣来收敛我性子的，才将将会叫‘爹娘’几日，能聊个甚？学些个话儿都用来跟在你后头问东问西无休无止了，问的我脑仁儿都疼。”
　　小怀钰不明就里只跟着学舌：“脑仁儿疼！脑仁儿疼！”一屋子的人听了都笑起来。
　　许氏让奶妈妈和两个大丫头领着姜怀钰，出去逛逛消食儿。挽着蒋萱回了雪融居：“今日我叫了咱们府针线上的给你量尺寸，先赶着给你做些个夏天衣裳，颜色、花样儿、布料你可得自己选，你嫂嫂我可不在行。首饰头面，回头也有人拿册子来，你多挑些，搭配四季衣裳的。她们把那个檀香首饰盒送给你了罢，那些你先凑合用着，别嫌样子不时兴，可都是你嫂嫂压箱底儿的好东西……”拉拉杂杂说了一路，蒋萱连道个谢都插不进嘴。等进了雪融居更是没个消停，针线上的，上门定制首饰头面的，加上许氏指挥着仆妇搬来布料的，乱哄哄，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
　　许氏的真挚热情程度在蒋萱所见的规格女子中实属罕见，最有趣的是她这位嫂嫂时不时展现出一身江湖侠气，不突兀，但总能让旁观者为之会心一笑。后来姑嫂两个闲聊，蒋萱才明白许氏的性格是如何塑造出来的。许父在朝野属于实权人物，自家便有两条船跑海运，茶叶丝绸，只要顺风顺水，便是一本万利。许父忙，家中只许氏一个小闺女，县君妻子病故后，许大人也没续弦，三个皮小子整天领着女扮男装的妹妹到处胡闹，别说什么风花雪月、悲春伤秋了，要不是有老妈妈看顾着，八成现在许氏都成哪个门派的元老嘞。蒋萱只当个笑话听了就算，没想到书房中一套嫂嫂陪嫁过来的《史记》石锤了真相，里头唯独《刺客列传》和《游侠列传》被翻得有些卷边儿。看着许氏如今的言行举止，万万难以想象她少时也有过浪迹天涯的女侠梦。
　　才赶制出一身衣裙。这日，许氏让蒋萱穿上，看看腰身可合适。正好银楼送了几样珍珠头面来，提前装扮上让她先过过目。蒋萱依言换上出来，许氏一见之下，拍手叫绝，只见蒋萱上穿白银条纱衫，浅雪青焦布比甲，纽子一概用的是绿豆大小攒成梅花的粉珍珠，密合色纱挑线缕金拖泥裙子，纱裙内罩着杨红地四方菱系纹蕉步裙。
　　不由站起身来赞道：“清清爽爽，娇儿不厌，这身颜色搭的极好，觐见皇后娘娘，再合适不过了。”又凑近前用手捏着比甲抻了抻嘻嘻笑。
　　蒋萱被笑的莫名，问许氏：“嫂嫂笑什么，是我哪里出错了么？”
　　许氏摇头，附耳跟蒋萱嘀咕了几句，就见着蒋萱闻言两颊瞬间绯红，忍不住嗔了许氏一眼。
　　许氏不为所动，跟蒋萱挤挤眼道：“总比那一马平川的好看罢，一屋子女子，你害羞个什么。”
　　蒋萱对这位嫂嫂的认识更深了一层，拿手背贴贴脸儿回嘴道：“是，一屋子自家人，那嫂嫂同我耳语做什么。”索性扭身自顾去妆台前坐了，，看着夕阳镜子里笑盈盈的许氏，拿食指在面颊上虚刮了刮。木香把蒋萱的发髻散开，给她绾了个牡丹头，木槿打开银楼的雕花描金的盒子，从里头取出一个个珍珠发针，递给木香固定发髻。许氏让蒋萱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一翻，点头，招手唤过自己身边的侍婢道：“我瞧着这便很好，碧玉你来，看看还搭配些什么钗环。”
　　就见一个清秀的大丫鬟越众而出，上前道：“奶奶说的很是，再用那珍珠发箍便有些累赘了。不若斜簪一只玉蝴蝶发梳，侧压上两枝堆纱的素心花，耳坠用珍珠头面里的就好，添一副羊脂玉的镯子。”
　　许氏点头，见众人都看着她，斥道：“都瞧着我作甚，快去办呐！”话音刚落，屋子里的人便一哄而散，去寻花儿的有之，开了库房找各式蝴蝶发梳的亦有之……
　　折腾了大半日，终于拍板了“定妆照”。吃了吊在井水中湃的凉晶晶的甜瓜，姑嫂便各自歇五绝去了。等傍晚一处用膳时，姜永清才告知蒋萱，明日便要进攻。蒋萱成竹在胸，已然得到教规矩妈妈的肯定，是以不太紧张，边给侄儿剥着葡萄边回应她哥哥：“有嫂嫂在，哥哥不必担心。”
　　姜永清见蒋萱如此气定神闲，也十分放心。明日卯时便要起床，姜永清和许氏都习惯了，蒋萱却要早些安置下，省的晚上是英雄，早上是狗熊。
　　一夜好眠。次日蒋萱被木香叫起时天还暗着，等她草草吃了三四块凉糕，只拿茶水润了润口，便急忙沐浴更衣，等坐上马车，蒋萱才舒了口气，看着按着乡君品级穿戴着珠翠三翟冠，丹矾红大衫，深青焦布绣孔雀褙子的许氏道：“这些日子都疏懒惯了，真有点子乱了手脚，难为长兄和嫂嫂日日如此。”
　　许氏摆手，直换丫鬟快些个打扇，苦了张脸道：“早起还责罢了，哪个日日穿戴这般齐整，嫂嫂我最怕热，所以等八月秋凉了咱们再在京城各处逛逛哈。”
　　蒋萱低头笑，倒没把旅游的事放在心上。
　　马车摇摇晃晃抵达紫禁城外。接下来便是考验蒋萱体力和耐力的时候了。被两名宫人吩咐了要稍待片刻，蒋萱原本想瞧瞧现实东方不败是什么样子，可思忖半晌也没敢付诸行动。打神武门外停车，她们已经在外候了半个时辰，期间蒋萱自然而然记起那位明太祖，隔着朦胧的一层纱帘，看着銮仪卫把手森严的神武门，忍着笑，那位明太祖不仅冒名顶替了大明王朝，还把清朝也给覆盖了，这下子真是省了玄烨的事儿……
　　夏日太阳升起的早，这时，已然把地砖炙烤的隔着绣花鞋也能感觉到温热了。蒋萱虽不怕热，但想着爱出汗的许氏，就十分忧心，生怕她中暑厥过去。好在她们宫里有亲戚，且还是管后勤的一把手。只在坤宁宫西配殿前略顿了顿，便让宫女给请了进去。宫殿敞扩深幽，道显得格外荫凉。蒋萱被许氏遮着，就听女官一声：“跪——”
　　姑嫂二人便给皇后跪下行礼，齐齐道：“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正前方有个端宁的女声道：“免礼，平身。”
　　姑嫂二人异口同声：“谢皇后娘娘。”
　　蒋萱在许氏后头起身，微垂着头，恪守着规矩，不能直视贵人。正自有些拘谨，便听皇后道：“这便是萱姐儿罢。”
　　许氏屈膝一里回禀道：“回娘娘，正是。”
　　“嗯。”皇后微一点头，示意许氏起身。摊开手掌唤蒋萱道：“好孩子，快上前来，叫我仔细看看。”
　　蒋萱低眉敛目的上前，悠淡的沉香渐渐清析。她跪在皇后脚踏边，将自己的手递给了这位母仪天下的姨妈。她比直着腰杆，只看着皇后宝蓝衣裳上金色凤凰针法浮突，鸟喙皆衔着两寸长的珠链，稍一个动作，便漾过温润的华光。
　　蒋萱眼底全是纯属欣赏的专注，兀自郑楞着，就听皇后和蔼道：“怎么不敢瞧姨母，抬起头来。”
　　蒋萱只得依言抬眼，与一双娴静的眼睛直直撞上，她赶忙把视线放平。皇后却浅浅笑了声，握住蒋萱的手，轻轻往上提了下道：“起来，莫怕，跟姨母说说话。”
　　给蒋萱和许氏赐了座。二人又跪地谢恩，才半坐进紫檀椅子里。
　　皇后坐在雕漏着飞鹤祥云的床榻上，默默看了蒋萱一会子，方叹道：“嘴巴很像你母亲……”似乎从回忆中清醒，皇后换了个语气道：“人回来就好。可曾读过什么书？”
　　蒋萱不得不自己开口：“回皇后娘娘，识得几个字，只翻过几本闲书。”
　　皇后颔首，很满意蒋萱的谈吐。又问了蒋萱的近况。
　　正说着话，从殿外疾走来一个小宫人，跪地道：“恭喜皇后娘娘，梅贵人方才诞下一位公主，母女平安。”
　　皇后但笑着吩咐自己的女官：“除却份例的赏赐，格外赏九公主一对翡翠观音瓶。”
　　跪地的内侍这才与女官领命退下。因着这档子喜事，皇后娘娘便没有久留姑嫂二人，蒋萱就领着一堆赏赐跟着许氏出得宫来。
　　车上的冰已然融了多半，这种天气哪个也没有兴致在外头多待一会子。姑嫂二人仿佛毒日头底下曝晒了一天的菜叶子，蔫巴巴的喝着冰湃的酸梅汤，方透出一口气来。就觉着马车往路边靠了靠，须臾，一行人骑马过去。许氏撩帘子瞧了瞧：“原来是太子与小皇孙。”蒋萱闻言不掩好奇的望去，只见众人拱卫着个衣饰不凡的男子。原来这就是当今太子，果然龙章凤姿，端的是风仪潇洒，近侧跟着个骑着果下马的小少年，八、九岁的样子，应该是皇太孙无疑。
　　见蒋萱好奇，许氏多了两句嘴道：“你兄长那些年几乎是在王府中长大，与太子感情也比寻常表兄弟更深一层，若不是皇上法外开恩，你们兄妹被株连的才叫冤。”
　　蒋萱垂下眼帘：“是啊，冥冥之中似乎自有安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