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绛唇》宸宇

49、玫瑰露酒

　　盂城兑园
　　杜敞自屏风后见过韩宪，默然半晌，次日便向姑母辞行。这本是老太太最期望的结果，把人才送上船，韩宪又回了兑园。老太太本来便看好他，虽身上还没有功名，但此人的心性才学指日可待。以蒋萱的品貌与其也很是相配，若两厢情愿，或可成为一桩良缘。可千算万算，老太太怎么也没想到，蒋萱会不见踪影。问过韩宪事情原委，韩宪自然胡乱把老太太搪塞过去，他只是狐疑蒋萱的去向，若老太太这里没人，就要亲自去彭城一趟。
　　老太太不无颓丧，自己悉心教养多年的孩子，却没看出来竟有一身反骨：“牵累你长途跋涉走这一遭，她不信你、跟着你，是她没那个好命。我会遣人去寻她的下落，好孩子，你只当没遇过这么个人罢。”老太太也是身心俱疲，想着蒋萱私下逃了，竟全然不顾还未出嫁的陶娥，到底是养了只中山狼，此时有些气恨起来。
　　韩宪不置可否，淡淡的答：“我再帮着您找找她，总归不好让她有个差池。”
　　老太太看着坐在官帽椅中芝兰玉树的韩宪，听他一番言语恳切，不由在心中暗暗点头。
　　韩宪告辞出来，扭身便一脸阴沉，那丫头有如白日飞升，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就不相信寻不到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
　　……
　　行船至鲁地清源，姜永清不知从哪里听说当地熏鸽不错，便在此处耽搁了半日。清源素有“富庶甲齐郡，繁华压两京”的美誉。都说“南有苏杭，北有临张。”不过他们这日来的不巧，天公不作美，仲夏的暑热加上一场豪雨，半干的岸上好似冒着蒸汽的笼屉。所以蒋萱便没跟着她哥下船，猫在摆着‘冰山’的船舱里，只开了半扇窗子往渡口望。运河由东南向西北，从清源城中穿过，与卫运河交汇。这里商贾云集，放眼望去码头上人头攒动，行人匆匆如过江之鲫。姜永清之前见蒋萱大好了，才把随船跟来的两个丫鬟的身契交给了她。这样木槿和木香就是她的贴身丫鬟了。木槿、木香都是十四岁，两个人都很能干。木槿开朗些，但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却也是心中有谱的。比如关于她哥姜永清，蒋萱就是从木槿口中得知她有位乡君嫂嫂，还是皇后做主操办的喜事，现如今她的亲侄儿已然两岁了。蒋萱应该想到的，既然有位当皇后的姨母，再有个乡君嫂嫂也不稀奇了。
　　日头从云彩中探出头来，亮晃晃的让人燥热，蒋萱连忙合上了窗扇，恰巧木槿打外头进来，手里提着一篮子水灵灵的大蟠桃。
　　搁下篮子，木槿笑道：“小姐，想吃蟠桃么，听说是贡品哩。”
　　蟠桃看着就很喜人，蒋萱自家净了手，拿起来便要吃。木槿赶忙拦了一下：“这儿桃子汁水多的很，小姐看滴在身上。”
　　蒋萱捏了捏蟠桃，是已经熟透了。这时行动派木香，递给蒋萱一个小斗笠碗，把蟠桃放进去，撕开果皮，插进去一根修剪过的麦管儿。蒋萱会意，接在手中，冲着二人笑了笑，轻轻地嘬了一口。真甜，果肉也特别细腻，等蒋萱吸去最后一口，碗中便只剩下果皮与果核了。等姜永清回来，蒋萱便头一回主动向她哥挥动‘橄榄枝’，如法炮制了一个蟠桃，往姜永清跟前推了几分。立刻便见她哥眉眼都舒展了，活似伏天痛饮了一碗冰镇酸梅汤。姜永清的心态蒋萱也能够理解，亏欠最亲近的人不是什么良好的体会。可自见面后他哥就一直这样，蒋萱也有些吃不消。姜永清见妹妹明显不太自在，忙接过碗闲话道：“前朝在此有军屯，许多回回兵的后代便流下来繁衍生息，加之也有许多回回商人，这里的席面倒别有风味，晚间我叫了一桌子菜，你也尝个新鲜。”蒋萱只得无意识拨弄着衣袖上绣着的茉莉颔首。其实姜永清应当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当然，这并不像个权贵二世祖给人的印象，说来这还是与他年少的经历有关。正有些个冷场，还好，这时有人敲响了舱门。木香去开门，一贯木讷的表情突然就变了。蒋萱扭头，很是好奇。正见着木香转身。
　　呀，好可爱的小猫。蒋萱不由自主迎上去。
　　姜永清见妹妹喜欢，自然也很高兴，跟蒋萱解释道：“这是此地回回人饲弄的‘狮猫’。才叫他们洗干净，回头上路你也有个趣儿。”
　　蒋萱早把猫儿抱在怀中，听她哥介绍是‘狮猫’，低头细细打量着。这猫儿通体雪白，长长的毛都要托在地上。头和耳朵小，腿短、腰圆、尾粗，圆溜溜的眼睛一个是蓝色一个是黄色，让木槿和木香啧啧称奇。蒋萱笑着谢过姜永清，张罗着拿什么当猫儿的窝。听说猫儿才四个月大，又追问她哥猫儿能吃什么。可姜永清也没养过这些玩物，便去寻人找那卖猫的回回人问清楚。直忙乱到暮色四合，一切才都安排妥帖了。恰巧这时姜永清叫的席面，正让两个人抬着食盒送上船来。蒋萱入座时已布好了碗盘，只见着八仙桌上珍馐骈阗、香气四溢。就听那抬食盒的小斯摆一道菜便报出菜名：“客观这道是芝麻羊肉、烤羊腿、醋溜肝尖、扒口条、蒜爆肉、炸素鹅脖、水芹拌虾仁、炝羊蹄筋、醋椒鱼段、鸡蛋松、水爆肚、酱闷豆腐、松花羊肉、清汆丸子、黄焖鸡……”
　　姜永清让蒋萱多吃些，木槿也不遗余力的给蒋萱布菜。这么些个菜，挨着品尝了一遍，果然独具特色、各有所长。等蒋萱吃了个七七八八，喝下一小碗用冬瓜、虾仁、海参和蟹肉做出来的极其鲜美的汤羹，食肆的小斯从船上的灶间端来刚出锅的面。
　　小斯笑眯眯的道：“大人、小姐，这是‘捶鸡面’，是用鸡脯肉斩茸捶打做成的。有‘吃鸡不见鸡’的说头。二位请尝尝看。”
　　蒋萱果然见斗彩小碗中清清爽爽，好似白水煮的面条一样。挑起一根送进口中，是出乎预料的滑嫩鲜美，蒋萱暗自赞了一声，果然名不虚传。
　　船上闲坐无事，蒋萱问木香要了打络子的丝绳，给‘酥酪’结了条一炷香的络子，缀个小铃铛带。“酥酪”是蒋萱给狮猫起的名字。这些日子入了夜，每当蒋萱难以入眠时，还真多亏了昼伏夜出的酥酪陪伴。虽然酥酪钻进帐子时，难免放进一只蚊子，但每每捏到它软嘟嘟的肉垫儿，就感觉没有什么不可以被原谅的。酥酪真的很乖巧，白日里哪凉快哪呆着，只是一味地酣睡。晚上也不太闹腾，在屋子里溜溜达达，除了会扰到在地坪上值夜的木槿或木香。索性蒋萱便让她们去踏上窝着，省的一睁眼与酥酪四目相对。
　　兄妹间似乎也找对了那个平衡点，人之间的相处贵在了解和体恤。二人都不是爱热闹的性子，正好天热，太半的相处，都是静静的各自看自己感兴趣的书。等他们行到南北运河的转折——“津沽”时，历日已悄然翻到六月望了。
　　“府见府，二百五”，蒋萱也记不清是在哪里看见过，只是觉着有意思。当然这句话里的二百五不是骂人，是说顺天府到津沽府是二百五十里；顺天府到大宁府距离也是二百五十里。一切顺利的话，他们不出几日便可进京了。津沽濒临渤海，蒋萱看过《明太祖本纪》，晓得来自未来的那位张士诚，本是海上发家，重视海运便也不意外了。他们的船停泊好，整个城市才刚刚苏醒，蒋萱很想见识一下没有‘狗不理’、‘十八街’、‘耳朵眼’和郭大师的天津卫还哏儿不哏儿。
　　木槿和木香左右虚浮着蒋萱上了岸，有他妹控的哥在，可以步行逛去最富庶繁华、食肆林立的长街。蒋萱对那些飞檐斗拱的大饭庄兴致缺缺，心知最有特色的美味还是出自坊间。清晨的雾气散尽，一把把青步大伞沿路撑开，桌椅条凳当接摆放的齐整。挑担儿的、支炉子的、推板车的、提篮子的，到处都是花样翻新的吃食，或长或短的吆喝声儿此起彼伏。比叫卖声更招人的还要属各式各样馥郁诱人的食物香气。蒋萱便被很有本地特色的油炸鬼给吸引住了。墨鱼斩作馅子，塞在油炸鬼的肚子里，比前世常见的油条小巧些。不用蒋萱开口，姜永清便使人买了来。往往美食也会成群结队，隔壁摊子的芝麻烧饼才出炉，外皮焦黄、芝麻喷香，卷油条吃再好没有了。蒋萱还怕她哥吃不习惯，眼尖的发现斜对面有卖坛子肉的，叫木香去买了来，这个搭配烧饼也很不错。寻了家卖豆腐脑的小店儿，兄妹俩对面坐了，买了两碗豆腐脑，只是卤子不一样。蒋萱的是木须卤儿的，她哥的是羊肉口蘑的。蒋萱又让木槿买了一屉鸭油包、一屉灌汤酱肉蒸饺儿，还有果馅儿的糕干。
　　姜永清见着蒋萱落落大方的拿主意，心中很是宽慰。不是因为妹妹终于把杨氏的死放下的缘故，而是他发现妹妹这些年没有受委屈，甚至一身的气度毫不输于京城的贵女。回去的一路，沿途又有卖果子的，成筐的金桃、李子、杏和小打瓜，也有莲蓬、红菱和鲜藕，上头都挂着晶莹的水珠，在这伏天里看起来就很凉快，正好采买些留着上船吃。蒋萱看着她们是如何挑拣莲蓬的。
　　中午烈日当空，姜永清便依着惯例叫了席面上船来。他想着等妹妹回了顺天，再出一趟远门就难了，游山玩水怕是耽搁时辰，品尝一下当地特色肴馔还是可以满足的。兄妹俩坐在楼船的二层，门窗都敞开着，夹带着水气的风时不时的穿堂而过，使人倦怠的脾胃都苏醒过来。。
　　蒋萱瞧着菜单子，把满桌横陈的珍馐一一对号入座。先是几样扒菜：扒整鸡、扒整鸭、扒方肉、扒海参、扒面筋、扒鱼。
　　蒋萱见这家食肆还一并送了酒来，但看菜单子上介绍道：“玫瑰露酒，‘色媚如梅，清香凝玉，香露四射，芳氲不绝。’是以鲜玫瑰花入烧酒中，加冰糖而得。”蒋萱笑着读了出来，对她哥推荐道：“哥哥要不要尝一尝，旁的也罢了，形容的倒不错。”
　　姜永清也含笑看着妹妹，点头：“嗯，便听妹妹的，吃一杯也无妨。”
　　木槿过去，给姜永清斟了一小盅儿玫瑰露酒。酒壶倾斜，粉水晶色的酒液染得一室馥郁芬芳。蒋萱忍不住指了指自己这边：“真有玫瑰花香，木槿，我也要尝一尝。”
　　姜永清摆手，木槿才敢给蒋萱半盅儿。先吃了几口菜垫垫肚子，蒋萱才敢小小的抿了一点酒。她用帕子掩了唇，等那阵子辛辣过去，才对玫瑰露酒下了评论：“人不可貌相，酒亦然。”
　　姜永清心情愉悦的示意食肆候着的人上热菜。熘鱼片、炝虾仁、烩滑鱼、松肉、炖鸡子蟹黄、由于丸子、元宝肉、拆烩鸡、……饭毕，蒋萱回去自己船舱撸猫，等木槿端上果盘来，他们已然起锚往通县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