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绛唇》宸宇

34、浮圆子

　　以口味论，江南人喜甜，北方人爱咸，可恰恰是在这节日饮食一道上，南北的口味又调了个个儿。蒋萱前世是典型的‘北方佬’，头一次吃肉粽只咬了一口就丢进了垃圾桶。重生一回，味蕾却是圆融多了。
　　“还有存下的湖蟹么？”蒋萱在顾妈妈屋子里商量汤团的馅心。
　　“有道是有，不过却是瘦了不中吃。要不做肌肉荠菜的，老太太和二少爷都喜欢。”顾妈妈想了想道。
　　蒋萱踌躇了下才道：“拆出蟹粉来同板油一齐斩作蓉，上了尽也不妨的，老太太年前还特意提过一回。别说老太太想着，我也馋妈妈熬的芫荽卤儿，沾着蟹粉汤圆吃，嗯~”蒋萱在回忆里垂涎三尺，沉醉的叹了声才道：“大姐姐爱吃玫瑰蜜的，要不样样都包些，总归都吃不多的。”
　　正说着，突然一声巨响，如同春雷一般。
　　“荷香拍着心窝，直念“阿弥陀佛”，“谁家放花儿不成？好大声响，冷不防唬人一跳。”荷香脾气躁些，这便撩帘子出去看个究竟。
　　“明日是正日子，头先热闹起来也是有的。”顾妈妈不以为然，又同蒋萱扯了些闲篇。
　　荷香不多时笑嘻嘻挽了个极朴素的柳编篮儿进了来：“不知哪里来的爆孛娄的，她们都下山去买，我直接同她们匀了一篮子。獳，给姮姑娘尝尝鲜。”
　　起先蒋萱还不知道荷香说的“孛娄”是个什么，离的近了忽然闻到一阵阔别已久的香气。篮子里头白花花的堆成了小山，蒋萱眼睛一亮，原来是米花呀。
　　林檎接过，荷香反身取来碗勺儿：“姑娘用这个，要是咱们就直接用手抓来吃了。”
　　荷香也给顾妈妈舀了一碗，顾妈妈边吃边吩咐道：“去，拿咱们的好米爆一锅来，熬好了糖给哥儿姐儿粘些个孛娄团子来吃。”荷香应声去了。
　　拿勺子舀着吃，究竟差了些意思。不过难得在明代吃回膨化食品，还是挺稀罕的。蒋萱又在顾妈妈这里盘桓了半日，才拎着一提盒的米花球去了老太太那儿。自初九起兑园上上下下就开始张灯结彩——椿萱堂的门簪上换了两盏大大的八角宫灯，离得老远就能望见；抄手游廊对称挂着簇新的十二月花神灯；兑园的制高点泼霞楼上是九星连珠的明角灯；什么鱼儿灯、莲花灯、橘子灯更是随处可见。白日里看的是上头五彩斑斓的装饰，掌灯时分次第亮起，又是另一番意趣。站在楼上看，整个盂城尽收眼底，远远近近万家灯火，真的好似星云海……
　　“舜华还问我要不要也去买些孛娄应应景儿，我就说姮丫头旁的道罢了，只在这吃字上头，定不能落在哪个后头的。瞧瞧，让我说着了罢，你这儿才想着孛娄，她那儿孛娄团子都出来了。”
　　蒋萱阳装个羞涩模样：“外祖母谬赞了，姮儿自还有许多不足之处，以后定当继续努力更进一步的。”
　　老太太笑着点蒋萱：“哪个夸你嘞？没羞。”蒋萱还要再与老太太说笑，邹妈妈却进了来，老太太便问：“何事？”
　　“韩宪韩少爷遣人来送元宵节礼，人在二门上等着给老太太磕头呢。”邹妈妈递过洒金的礼单，舜华彭给老太太。
　　“这孩子，山高水长的还这般仔细，同年结礼一并送来就是。”虽然语气嗔怪，但显然还是高兴的。
　　真定府属于北直隶，韩宪原是回家过年等开春再回来继续学业，谁料韩父又有些不好，儿子在身边侍疾，怕是要耽搁些日子了。老太太吩咐邹妈妈时，偷偷觑了蒋萱一眼，见她自己拈起一个米花团子往嘴里送，心底笑叹：还没开窍儿。
　　把回礼又添了几样，老太太因问起：“叫人进来罢。”
　　蒋萱见状便要避出去，邹妈妈笑道：“姮姑娘不用避了，来的却是个媳妇子。”
　　老太太便道：“那就让进来罢。”
　　来的是个极爽利的媳妇子，穿着短打的潞绸袄儿，发髻上簪了跟一滴油的簪子。约莫三十左右的年岁。见了老太太纳头拜道：“老太太安好，我们老爷少爷给您问安了。”
　　老太太叫舜英将人搀起来，让了个座儿给她，和颜悦色道：“好好，府上老爷身子还好罢？”
　　媳妇子低叹：“老爷缠绵病榻多时，只慢慢将养着，虽无大起色，但比往日强些。”
　　她说话时认出了蒋萱，眼神凝了凝，语速却丝毫不乱。媳妇子本姓武，正是五年前挟持蒋萱的女子。她也听刘仁说道过蒋萱，自然镇定。可比起蒋萱就差远了，毕竟，即便蒋萱没失忆，当初也没见过她的真容。
　　媳妇子这厢心绪翻腾，那边老太太也跟着叹一回：“哎——家里就指着韩宪这孩子了。好在他肯上进，我看这孩子便很好。往后定然有出息。”
　　媳妇子闻言顿了顿才道：“少爷但凡有出息，还不都是老太爷、老太太把他当自家孙辈看顾的原因，左右还是托了您老的福了。”
　　说了半刻，老太太道了乏，让大丫鬟领着媳妇子下去用午膳。蒋萱取来美人拳给老太太垂腿。正说着闲话，陶娥进了来，见蒋萱给老太太垂腿便问：“祖母哪里不舒坦么？”
　　蒋萱笑的像只得道的狐狸，抢在老太太前头回答：“哪里有不舒坦。外祖母方才说了，垂半个时辰，明晚就多放咱们耍一个时辰。”
　　“此话当真？”陶娥眼睛瞬间锃亮。
　　蒋萱一本正经点头道：“当真当真，大正月里的骗你不成？”
　　陶娥搓手，叫丫头另拿来一对儿美人拳：“快给我拿美人拳来，祖母，我也孝顺您，明个儿再多加一个时辰罢。”
　　老太太乐不可支：“听姮丫头诓你。”
　　蒋萱不依：“我们姊妹孝顺您，您便受用着么，何苦来拆穿我。”
　　陶娥拿美人拳先给了蒋萱一记：“越大越坏，仔细我垂你。”
　　蒋萱嬉皮笑脸拿自己的美人拳挡在身前：“姐姐有气力不如使在外祖母身上，我可无福消受。”
　　老太太发话：“罢罢罢，莫要说嘴了，明个儿便多让你们耍半日便是。”
　　两个女孩子挤眉弄眼，原来是一窝子出来的一双狐狸。
　　午膳都留在老太太这里用的，吃的是浓油赤酱烧的软烂的羊蹄筋，蹄筋里烩的松蕈味道格外的好，吸饱了汤汁，最是下饭的妙物。饭毕，蒋萱与陶娥一道回了自己的院子。两姊妹的院子都离椿萱堂不远。陶娥的闻莺馆在蒋萱的奢绿轩对面。一起穿过梅林便到了。
　　两人随意说笑两句，陶娥才想起来问：“诶，忘了问你，宪哥哥给你送的什么节礼？”
　　蒋萱摊手道：“我晌午便在外祖母那儿，只见着送礼的媳妇子，我的那份八成早送去奢绿轩了。”
　　“哦，我也无事，就去你那儿，瞧瞧你得了什么。”陶娥携了蒋萱道。
　　说着已经到了奢绿轩，海棠把蒋萱和陶娥迎进屋子。解下披风，香橼捧上茶盘来，蒋萱也不吃口茶，便唤过砚儿直接开门见山的问：“老太太可送了甚物什来？”
　　砚儿微愕，瞥了眼正吃茶的大小姐才回道：“早送了来，是韩宪少爷送的节礼，收在里间了。”
　　蒋萱摆手：“拿来我瞧瞧是甚。”
　　郁李和香橼将礼物捧出来。蒋萱使了个眼色，砚儿会意，领着所有丫鬟都下去了。当着陶娥，蒋萱先开了那匣子大的，里头是两个绘着玉兔的孔明灯，陶娥拿起来细细的瞧一瞧，才放下。转眼又盯着了另一个朱漆描金的海棠漆盒。蒋萱大大方方的打开来，里头是个小巧的琉璃莲花灯。陶娥搁下茶盏。蒋萱递给她瞧。
　　“大姐姐的也是琉璃灯么，瞧我的这个好看罢。”蒋萱把琉璃灯笼交在陶娥手里。陶娥讪笑：“妹妹的这个与我的却是一模一样，明日拿出来给祖母看看。”
　　蒋萱暗自摇头，从椿萱堂出来的物什还能有什么不妥当的。陶娥这是关心则乱了吧。不记得在哪里看过：“三件你无法隐藏的事情，咳嗽、贫穷和爱情。”
　　遣砚儿替她送陶娥回去，蒋萱歪在榻上放飞思绪。海棠愤愤的收拾茶盏，“乒乒乓乓”好一阵子响动。蒋萱叹气：“哎——你这是何苦，磕坏了还得搭上月钱。”
　　海棠这下子干脆丢开手，提高了声气儿道：“姑娘也真是好性儿，加上这一回都多少回了。”
　　蒋萱撑着头含笑看着海棠：“多少回都不打紧，她是拿了我的，还是说了什么酸话？”
　　海棠被蒋萱噎住，怒其不争的脱口道：“姑娘不在乎物什，总该在乎人罢？”郁李上来捂海棠的嘴，林檎反身出去给守着门。香橼则噤若寒蝉的不敢出大气儿。
　　蒋萱收了笑，坐直了身子道：“这话是你自家混想出来的，还是听哪个传的？”
　　海棠白了脸，垂着头跪下：“是，是奴婢自家混说的。
　　蒋萱吐了口气，扯海棠起来：“你替我着想没错儿，可人贵在晓得自己是什么身份。我算个什么，又能争个什么，咱们一处长大，我以为你们心中是有数的。没想到……””
　　“姑娘！”几个丫鬟闻言都跪下唤蒋萱。
　　蒋萱勉强笑一笑道：“都起来罢，大过节的这是作甚？”摆手让她们都下去。
　　郁李和香橼先后站起，架着垂头不言语的海棠出了蒋萱的屋子。蒋萱起身推开了窗扇，外头日头虽好，但乍暖还寒的时节，呼吸间还是冷的。这边的响动不知惊起什么雀鸟儿，“扑棱棱”的飞过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