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绛唇》宸宇

20、馎饦

　　盂城，古称秦邮。秦时筑高台，置邮亭，因此得名秦邮。陶老太爷临下船前，给蒋萱扫清知识盲点。蒋萱在心中击掌，这不就是以咸鸭蛋驰名全国的那地儿么。原谅她脑袋里对地名的链接点开后全是美食。听着陶老太爷的阳春白雪，蒋萱却脑补着许多下里巴人——红澄澄冒油的咸蛋黄，想着，她吞了吞口水。好不容易听了一耳朵老太爷的侃侃而谈，思绪又被空荡荡的胃，带跑偏了。所谓有咸鸭蛋的地方必定有蛋它爹妈，这里的麻鸭也是名声在外。什么香酥鸭、卤水鸭肫、鸭翅，什么‘掌中宝’。蒋萱最怀念的还是前世她祖母烧的啤酒鸭：鸭子用高压锅压十分钟，斩成快，过油炸酥皮，控油再炸，反复三次，然后牛油煸灯笼椒，下鸭块，兑上鸭汤和啤酒。把豆腐皮卷起打成结，煨入啤酒鸭中。豆腐皮吸饱了汤汁，通常比鸭肉还抢手呢。条件反射，胃里一阵“叽里咕噜”，蒋萱捂着始作俑者，可怜巴巴的将抚须而笑的陶老太爷望着。无言的表示：你，点心的有？老太爷很善解人意，打案子底下拖出个瓷罐子，揭开盖子递过来道：“夜间看书晚了，抓一把这物垫垫，快靠岸了，也没旁的，你也拿这个充充饥罢。”
　　蒋萱也不知里头是什么，伸出小手抓了一把，原来是炒米呀。见蒋萱小腮帮子一鼓一鼓的，陶老太爷颇觉可爱，接着道：“这叫‘炒米’，半子可喜吃？”
　　蒋萱点着头，又塞小嘴里一把，表示肯定。
　　陶老太爷笑一笑又道：“天寒地冻时，亲朋故旧登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在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儿，虽非待客之道，但临时急就，还是不算怠慢了五脏庙的。这也算盂城的土仪，再过月余便该是家家户户炒米的时下了罢……”
　　有一种乡愁，它总牵引着舌头。陶老太爷这也是近乡情切呐。
　　运河自盂城中穿过，润泽了方圆的阡陌。渡口边的芦苇褐黄一片，“蔌蔌”作响。远天飞过一行南归的燕雀，还没等蒋萱诗意的欣赏完，就被不解风情的顾妈妈塞进了驴车里。与顾妈妈同乘，也不寂寞，她老人家提点蒋萱许多。原来，陶老太爷行二，人过而立也没个后嗣，老太爷果断过继了长房的次子，把祸起萧墙的隐患，抹杀在摇篮里。族中人素知这位陶二老太爷的乖觉，以往在二老太太跟前蹦跶的也歇了菜，这才有了陶老太爷赛神仙的舒坦日子。嗣子有二子一女，加上妻妾和侍仆若干，少说有三四十口人，就住在名闻遐迩的兑园中。
　　这次来迎接的正是那传说中的嗣子，蒋萱也没看清，一堆人前呼后拥的，好像还有慕名而来的学子。
　　盂城很是富庶，蒋萱撩着帘子看了一路，停车时她还有些意犹未尽：废话，她这辈子还没见过岸上的景色呐。
　　蒋萱被顾妈妈抱下车，她仰头望望，这便是兑园了。树木葱茏繁森，视野所限，只能窥见几处亭台景致。她被顾妈妈牵着，匆匆打角门进了宅子，也没能好好欣赏欣赏。内院和外院有道垂花门通着，她们就是打外院的角门进的内院。蒋萱一眼扫过，沿途不觉怎生豪奢，却从影壁到游廊乃至一草一木，都有着说不出的韵致。移步一景，看的蒋萱只有张口结舌的分儿。所以，顾妈妈牵着她拾机而上，停在一道门外时，蒋萱才从‘刘姥姥’状态中回过神来。
　　门外侍立着一大一小两个丫鬟，顾妈妈与那大丫鬟颔首为礼，后者忙墩身道了个万福，顾妈妈没有托大，侧身只受了半礼。伸手浮起她，顾妈妈低下声儿问：“太太来了多时了罢？”
　　“是，您老一路辛苦。”
　　二人寒暄两句后，顾妈妈转而问那小丫头：“诶，砚儿，你邹妈妈可在里头？”
　　小丫鬟七八岁的年纪，扎着两个縂角，长相虽普通，但却显得很机灵。她也低低的回话：“在的，妈妈可有事要我通传？”
　　顾妈妈闻言便弯身同小丫鬟耳语起来。期间那小丫鬟偷眼瞥了瞥一旁的蒋萱，蒋萱只装作不知。转开视线，恰恰与正瞄着这边的大丫鬟四目相对。那丫鬟却也不闪躲，只上上下下细细将女扮男装的蒋萱掂量一翻，然后偏开脸儿，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盯着蒋萱看，蒋萱也没客气，就见这丫鬟上穿着紫绫袄儿杏色缎金比甲，下边只一条玉色裙子。身材高挑瘦长，脸面虽白净，鼻翼两边却有星星点点的雀斑。蒋萱在心里点头：这位的长相很安全，有当女主人心腹的潜质。还不等顾妈妈交代完，就见那大丫鬟面色一整，很利索的打起帘子。自里头出来个同顾妈妈一般岁数的妈妈，规行矩步的卖过门槛儿，正要寻小丫鬟吩咐些事情，却瞧见风尘仆仆的顾妈妈，立时舒展了面容。顾妈妈同时也瞅见了出来的人，见是这位，顿时笑道：“老姐姐，我正要遣砚儿通禀一声哩，你便亲自来迎我了，瞧你恁客气作甚。”
　　严肃脸妈妈破了功，啐了顾妈妈一口，也笑道：“你都多大年岁的人了，还不尊重些，让小的们看了笑话了去。”
　　顾妈妈亲亲热热的迎上去，携了严肃妈妈的手，要避去一边，严肃妈妈却定住不动，招手唤过眼观鼻鼻观心的小丫鬟砚儿，交代道：“去前头看看，老太爷可梳洗过了，问一声，是现下摆膳，还是待老太爷歇一会子。快去快回。”
　　砚儿诺诺应下，匆匆的去了。老姊妹这才走去一边说起悄悄话。蒋萱不理会背后的目光，只欣赏着廊柱下一盆开的正盛的菊花出着神。两位妈妈嘀嘀咕咕的很快，那严肃妈妈径直进屋回话去了。顾妈妈过来给蒋萱整了整衣衫，叮嘱：“待会子你只管磕头，妈妈在车上交代你的可还记得？”见蒋萱点头，糯米团子似的小人儿，看着就招人疼。顾妈妈攥了攥蒋萱的小手，安慰道：“莫怕，老太太是极和善的人。”
　　说着，又有个大丫鬟唤她们进去。顾妈妈抻平自己的袄子，牵着蒋萱跟着进了屋。
　　明厅里并没有人，在东梢间传来隐约的说话声。门上已经挂起‘岁寒三友’的棉帘子，正有一个穿着香妃色比甲的大丫鬟笑盈盈的去撩帘子。看不见顾妈妈的神色，只看着双方颔首致意，匆匆忙忙的便厝身而过。蒋萱也甜甜的冲着人家笑了下。卖着小短腿儿跨过了门倩子。迎面一架绘着八仙捧寿的屏风，遮住了视线，等转过去，眼前豁然一亮，阳光打镶着明瓦的木格子窗外，斜斜的洒进来。落在此刻正坐在窗下朱漆罗汉床上的老太太身上，显得十分惬意。匆匆一瞥，就见老太太身边挨着个头戴珠子箍儿，身穿杨红织金纱缎衣裳的小姑娘，想来便是老太太的孙女了。左手正做着一个三四十的妇人，穿着秋香色妆花缎子袍，不用说，这位便是这家里的太太莫属了。顾妈妈首先给老太太和太太道了万福，蒋萱依葫芦画瓢，也跟着请了安。
　　老太太呵呵笑着让丫鬟将二人浮扶了起来，道：“一路可安好？”
　　“托老太太的福，那有不安好的。”顾妈妈忙不迭的接话道。
　　老太太慈眉善目很是富态，她遥遥点了点顾妈妈，假斥道：“怪油嘴儿，找个地儿自去歇歇腿脚罢。嗯，这就是那娃娃么？”老太太的目光转向了蒋萱，冲着蒋萱招手道：“过来，来祖母这边。”话音刚落，原本在吃茶的大太太，手中的杯子磕在茶托上，动静有些突兀。
　　孙小姐在她们行礼时，已然避去了她母亲身边，这时候正好奇的打量着蒋萱。
　　老太太只自顾自的牵过她，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翻。偏脸对半坐在杌子上的大太太笑道：“瞧瞧这娃娃生的小模样多稀罕人。就是身上衣裳的颜色太老气了，啧，好好的姐儿作甚扮作小子，老太爷可真是……”
　　蒋萱似乎听见大太太长出了口气。她僵笑着问：“老太太，不知这姐儿是？”
　　老太太无奈的笑着道：“哦，这娃儿是老太爷在路上搭救的，说就认作孙辈，全当给我平日里解闷儿。”话闭，见蒋萱眼神清亮的听长辈说话，乖巧的很。便特意问蒋萱：“好孩子，你饿不饿呐？”
　　蒋萱见大太太手里的帕子都快搅成烂菜叶子了，便脆生生的答道：“饿的！”
　　老太太顿了顿，似也没料到蒋萱答的这般干脆。遂““呵呵呵””地笑着道：“好好好，许山家的，给姐儿包些糕饼。福顺家的，带着姐儿下去用膳，捡些个软和易克化的给她吃……”老太太仔细吩咐左右，等顾妈妈示意蒋萱磕头谢过起来，便挥手让许山家的送出去。
　　方一出来，顾妈妈就对蒋萱道：“半子可是有福的，瞧瞧老太太多疼你。你说是不是呀，她邹妈妈？”话音刚落，便顺利得到两枚白眼。
　　许山家的也就是邹妈妈，不屑道：“亏的你在老太太的小厨房里，想当初若分派你去看管佛堂，瞧不憋煞了你。”
　　怪不得这俩妈妈关系如此亲近，原来都是老太太的嫡系部队呐。蒋萱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也有些忍俊不禁。
　　说笑着，到了后头抱厦顾妈妈的居处。邹妈妈将一大攒盒的糕饼放在当屋的八仙桌上。顾妈妈把蒋萱抱在椅子上坐了。倒了碗热水，转身取来个奎文小罐子，钩了些玫瑰卤子，调入热水中。给蒋萱润润，省的被糕点噎着：“半子少垫补些，妈妈给你弄些吃食，就来。”
　　“若是不说破，人家还以为这是你亲孙儿呐。”邹妈妈看着顾妈妈对蒋萱如此细致入微，不由便打趣道。
　　顾妈妈开口撵人，过河就拆桥：“去罢。我要给我孙儿烧饭吃哩。”邹妈妈身上还有差事，真个就去了。
　　小厨房就在隔壁耳房，蒋萱能清清楚楚听见顾妈妈娴熟的切菜声。“剁剁剁，剁剁剁……”。她喝了口温热的玫瑰蜜水，顿时，浓郁的玫瑰香溢了满口，芬芳甜蜜、略带些酸头而，却更是爽口了。想着顾妈妈一路辛苦，都没歇口气，蒋萱便没动那攒盒。留着给顾妈妈处理去吧。
　　很快，顾妈妈便笑眯眯的端着个漆盘进了来。就见那漆盘上头只放着一个盖碗儿。顾妈妈放下漆盘，见四处没个糕饼渣子，便问蒋萱：“怎的莫吃些糕饼？”
　　蒋萱甜甜的回：“半子等着妈妈一起吃。”
　　顾妈妈欣慰的抚了抚蒋萱的头顶，揭开瓷碗的盖儿：“饿了一晌午了，快吃罢。府中正好有现成的鸭汤，妈妈给你擀了些馎饦，这个好克化，你慢些个吃。”蒋萱谢过顾妈妈，擒着小瓷勺，一头雾水的在盖碗里研究了一下，卖相挺好：红色的是火腿丝儿；白色的是鸭肉丝儿；黄色的应该是笋丝儿；还有翠绿翠绿的是种不知名的野菜……盖碗里飘出来的香气，似乎化作了一只手，勾住蒋萱的脖领子，让她不由自主的靠近。蒋萱舀了一大勺，送进嘴里。嗯，笋丝和火腿把鸭汤吊的十分之鲜美。鸭肉鸭汤都没有腥味，蒋萱咬着一颗枣子，应该是它的功劳吧。原来馎饦就是宽面条呀，入口劲道，同辅料搭配的相当适宜呐！
　　蒋萱：果然这里鸭子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