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绛唇》宸宇

16、西瓜酱

　　这回来的还是那面相和善的妈妈，母女二人将她让进屋子里。妈妈送上两个描金大红漆盒，杨氏再三谢过她家太太和奶奶，蒋萱也跟着谢了翻。吃了杯浓浓的茶。杨氏先问：“来往多次还不知妈妈如何称呼。”
　　那妈妈便道：“也是老奴的不是，忘同太太禀明，老奴夫家姓陆，是大|奶奶的陪嫁婆子，在周家都唤我做陆妈妈的。”
　　杨氏点头，立时换了称呼。因说起她家大|奶奶，杨氏便询问其近况。听说怀象极佳，又聊了几句闲篇，陆妈妈这才起身告辞，杨氏本要留饭，她推说庄子上还有差遣，再一个也不好让大|奶奶总挂心着。杨氏这才把自家的节礼交给妈妈道：“劳你家大|奶奶总惦记着我家萱姐儿，”指了指自家的两个提盒里的一个：“这个里头是萱姐儿自己琢磨的，不值什么，图个应时的喜庆罢了。”那陆妈妈晓得这是杨氏在特意叮嘱了，忙笑着应下。
　　杨氏予了陆妈妈两方绣玉簪花的闪色帕子，道：“又烦妈妈走这一趟，可莫要嫌弃我活计粗笨。”
　　陆妈妈将帕子袖了，笑道：“太太客气了，若说太太的绣活第二，再没人感称第一的。”
　　大家又说笑了几句，母女俩方将周家妈妈送走，蒋萱因还惦记着桌上摆着的那对描金漆盒，乖巧的跟着杨氏把人送出门，才扯着她娘回了明厅去看。杨氏抚着漆盒上的描金，暗自叹了口气。蒋萱这厢早揭开漆盒盖子，里头是两大串挂着水珠儿的紫葡萄，并一对儿红彤彤婴儿脸大的石榴，四个黄澄澄的蜜桔，但凡有空隙处，不是穿插着玉簪花，便是夹着各色的鸡冠花，十分五彩斑斓。另一盒方揭开，杨氏便含笑道：“周家奶奶真是个有心人呐。”蒋萱不知她娘何出此言，搁下自己这边的提盒，探头向杨氏的这个里看去，就见盒子的四角，分别放着一个极秀气的小瓷坛儿。口子皆封的齐齐整整，上面贴着签子，一对上写着桂花酒，另一双上书着桂花蜜。余下的空档正好搁着个梅花攒盒，杨氏将盒子取出来，递在闺女手里。蒋萱眼睛亮亮的，犯了“买椟还珠”的毛病，欣赏了半天的剃漆攒盒，才揭开看里头。一眼扫过，都是极细巧的糕饼果子，杨氏一一告诉蒋萱：“这一格子是果馅椒盐金饼；这是芝麻糕；这是桂花糖；这格子里是桔红糕；这是高丽印糕；这是梨膏糖，止咳润肺最是灵验不过的。瞧，这不是把咱家祭月的供果都安排妥当了么，故而娘才说周大|奶奶是个有心人呐。”蒋萱想想，点头、深以为然。
　　中秋节一早，蒋萱就同一群女孩儿相伴去摘毛豆枝儿，话说兔爷不愧是兔子里的翘楚，连口味都与凡兔不一样，什么毛豆枝儿，吃些胡萝卜烂菜叶子不可以么？捆好了毛豆枝，蒋萱站直身子仰头去望万里无云的碧空，不知不觉已然到了深秋，草木全更替了颜色，金黄、枣红、浓绿、茶褐，煞是斑斓。蹚过干枯的野草垫子，时不时便有大小不一的蚱蜢一跃而起，跳的远了。来福撒欢的来回跑跳着，偶尔也去扑些子虚乌有的东西。满儿扯扯蒋萱的袖子，指着一处问：“萱姐姐，那虫子莫不是父子罢？”蒋萱顺着满儿指的方向看去，顿时炯炯有神了。什么父子，是只大蚂蚱驮着小蚂蚱，应该是在圈叉吧，这该咋回答呢？最后蒋萱一咬牙清清嗓子，点头：“也可能是母女。”
　　没办法，科普常识实在说不出口有木有。
　　把满儿送回家，蒋萱提溜着毛豆枝儿，领着来福也回了家。
　　“娘，我回来了。”蒋萱边喊，边解下腰间‘沸反盈天’炸了营的竹篓子，里头是她特意给自家扁毛们捉来打牙祭的蚂蚱。来福也先去跟杨氏打了个招呼，等蒋萱收好蚂蚱，它早在自己水盆子里“呱唧”起来了。不过自从有了来福，找她娘就方便多了，来福已然多出了“指娘针”的附属技能。蒋萱撩开帘子，果见杨氏正在明间里捣鼓着什么。蒋萱凑过去，爬到椅子上，扒着杨氏的肩膀，下巴枕着她的肩窝，去看杨氏手里的活计。
　　“莫顽皮。”杨氏口里虽是嗔怪，却忙忙到背过手来揽住蒋萱。
　　“娘，又在包月饼么”
　　杨氏被迫停下来道：“咱家还没个像样的月饼哩。毛豆枝儿摘来了？”蒋萱也不吭声，只在杨氏的肩窝上磕了磕。
　　杨氏不由的笑：“萱姐儿想吃葡萄还是蜜桔？晚间摆供不消多少，吃些也无碍的。”蒋萱转了转眼珠问：“这几样果子，哪个能多存几日？”
　　杨氏不假思索便答：“将橘橙藏于绿豆中，可经久不坏。”
　　她娘真是个人形的百科全书，蒋萱拜服：“那便吃葡萄罢。”
　　杨氏让蒋萱下来，这便要起身去给她洗葡萄，蒋萱仗着此时站在椅子秤上，颇豪气的一压杨氏的双肩：“我去，娘你接着忙罢。”
　　寻葡萄时，蒋萱看见了一个老大的西瓜，才恍然想起进屋是要问她娘西瓜买来了么，这下不用废话了。用剪子剪下半串葡萄，冲洗时蒋萱看着没有虫蛀痕迹的葡萄，也不晓得没有农药古人是咋种好水果的？难道真的是像贾宝玉说的那样，做个纱罩给罩住？用碗装了一半送进屋去，蒋萱特意坐在篱笆边吃葡萄，葡萄子一一被均匀的“播撒”在篱笆以及黄瓜架子下，蒋萱是打算来个‘无心插柳柳成荫’。来福跟前跟后就知道看嘴。蒋萱无奈，对着坐在她对面的来福科普：“来福，这个是葡萄，你是狗，所以，不能吃，如果吃了，”蒋萱在脖子上用手横着抹了下：“就得死翘翘了，你的、明白？”来福左歪歪脑袋又偏偏头，好像什么都听懂了似的。蒋萱眉眼弯弯的继续吃葡萄种葡萄……
　　金乌低垂，家家户户的女子们都忙活起来，蒋萱家亦然。杨氏把她们家唯一一张桌子搬到院子里，坐东面西，也就是冲着月亮升起的方位。摆好月宫纸杩，然后将切成莲花状的西瓜供在显眼处，紧挨着依次摆上石榴、蜜桔、葡萄，两端左边供上毛豆枝儿，右侧则是掸了水的一束鸡冠花。最前一列中间是新鲜出炉的杨氏酥皮月饼，蒋萱方才端盘子时掂量过，少说得有半斤。周家大|奶奶送来的糕饼一样也没浪费，通通的用碟子盛了，拱卫恭维两旁。待一轮明月冉冉自西天升起，不知天下多少女子同时拜倒。蒋萱和杨氏一起焚香行礼，祭拜了太阴星君。祭毕，杨氏将纸杩取下，与千张、元宝在门外焚化了。蒋萱跟在杨氏身边，看那月宫纸上的菩萨和玉兔，“呼啦啦”被火舔舐个干净，无端有些怅惘。还好，接下来就是分吃供果，杨氏告诉蒋萱：“家中有多少人，不论聚散都要分一块月饼。”蒋萱受教点头，杨氏便将短匕递予闺女。蒋萱接了便在月饼中间比了比，杨氏踟蹰的拦了下，蒋萱不解，回头疑惑看杨氏。
　　杨氏抿了抿嘴，下定决心低声道：“分三份罢。”
　　是要分给早亡的夫君一份么。蒋萱依言，切下一半留给自己爹爹，剩余一半才与杨氏对半分吃了。杨氏将之前为祭月启开筛过的桂花酒，趁还温着，给蒋萱斟了一小瓯：“萱姐儿也尝尝，顶好的桂花酒哩。”
　　蒋萱虽知古代酿酒技艺所限，度数不会太高。但她前世好吃爱吃，独独不喜饮酒。除了小时候被长辈拿筷子喂过几回白酒，长大后，除了提拉米苏，再没碰过什么正儿八经的酒类。所以她敢拍着胸脯放话‘自己从来没醉过’。（没喝过么，咋醉！）但也因此，她只能停留在吃货的水平，连个老饕都不够格。想着，蒋萱就着杨氏的手低头，一股富裕的桂花香携着酒香先扑鼻而来，还不赖。蒋萱已经没有一开始那般排斥了。少少抿了一口，嗯，味道还不错。不过她从没试过自己的酒量，没敢造次，摇头，将杨氏手推开道：“娘吃，果子更好食。”
　　杨氏被蒋萱逗笑，道：“咱们萱姐儿还小，不吃也罢。”
　　杨氏显然也不是什么嗜酒之人，不过默默吃了一瓯子，也就搁下了。望着白白的月亮，蒋萱拄着腮想：古人吟咏月亮的诗词数不胜数，却很少挥毫在太阳上。概因举头望明月是件赏心乐事，赏日就对眼睛不太妙了。一缕流云追逐着月亮，‘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都说千里共婵娟，不知这一轮圆月能否穿越时空，静静的照着她想念的祖母呢……
　　将糕饼又收拾回了攒盒里，留着细水长流，蒋萱特意把梨膏糖全给了杨氏，杨氏偶尔会干咳，吃这个应该有利无害。剩下的便是水果了。蜜桔依言藏进了绿豆坛子里，石榴也能放上两日，就西瓜难办的很，这个时节的瓜吃起来已经老了，直接丢了还真有些可惜。
　　蒋萱皱着小眉头兀自搜肠刮肚的在那想辙，无意呢喃出声：“西瓜怎么吃呢？嗯，西瓜……西瓜……”
　　恰恰让正打灶间出来的杨氏听了个分明，遂道：“萱姐儿莫可惜，剩下的西瓜还可制西瓜酱的。”
　　蒋萱惊愕，不是因为从没想过西瓜还可以做酱，而是这酱在前世一档很热的纪录片中有提到，就不知道杨氏所说的是不是同一种酱了。她接口：“西瓜也可制酱么？”
　　杨氏点头：“法子还是圣祖爷传下来的哩，不过该是三伏天发酱的，就不晓得现下还好不好发酱了。既是瓜也不多，试试也无妨。咱自家做豆酱怕是拍马也赶不及，待明日娘去打听打听，谁家在发豆酱的，买些来便是。”
　　蒋萱忽然觉着自己是不是脱离了节约的本质，显得很没事找事。所以她踟蹰了。但她娘就是行动力极强的无原则放纵她。次日，吃罢朝食，娘俩就兵分两路在十里铺挨家挨户去寻那豆酱胚子，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蒋萱已经要放弃时，杨氏找到了垂头丧气的她。蒋萱见杨氏神色，便知有戏，眼睛猝然就亮了：“寻到了？”
　　“瞧娘可不是糊涂了，舍近求远，还是你何婶婶问了一句，娘才想起，该最先去酱园看看。这不，”杨氏晃了晃手里的布口袋“这可省下十天的功夫，咱家去便可做嘞！”
　　回到家中，先将那始作俑者的西瓜“扒掉衣裳”，蒋萱用筷子细细的把西瓜子儿都给捡了出来。瓜籽儿她也宝贝似的攒着，留着来年种。蒋萱这边忙着，杨氏那厢也没闲着，把豆酱胚子上黄绿色的毛全搓干净，蒋萱的工序也完成了。把豆子倒在昨晚就腾出来的陶缸里，加入黄豆一半的盐，看的蒋萱直咂舌。
　　“要这许多的盐呐！”
　　杨氏看闺女生动的神色便想发笑，怕不是又心疼钱了，就道：“老人说‘省了盐坏了酱’，这盐实在省不得。”
　　蒋萱挠耳朵，不知声了。
　　杨氏拈了一小撮花椒，把蒋萱弄好的西瓜连汤带水一股脑的全倒进了缸里，用木铲子拌匀。
　　“成了。每日早晚翻动翻动，曝上几日，然后拿布把口封上，一月后便可吃哩。”
　　蒋萱笑弯了眉眼，只要三十天就可以和杨氏一起分享这亘古不变的美味了，很期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