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绛唇》宸宇

14、雉羹

　　一场秋雨一场寒。入了八月，秋意渐浓，彭城这里也有了寒意，不知不觉人们纷纷已换上夹衣。这月份，最要紧的日子，便是仲秋节了。乡人对此节的重视，不亚于除夕春节。杨氏似乎打通了什么关窍，忽然事事都顺着蒋萱的意思来，也不是说从前都不依着蒋萱，苍天可鉴，杨氏对闺女的溺爱，都有些不合时宜了。坐在骡车上，蒋萱垂眼看看自己这一身的男童装束，无奈弱弱的探了口气，杨氏虽然批准她一同进城采购节日用品，却拿出新衣裳，让她换了才能出门。偷偷瞥眼杨氏，如果都像她娘这样养闺女，不得累死。迎面驶过一架颇是华贵的马车，蒋萱顿时被吸引。出都出来了，管啥扮相，总归是自己占便宜不是。论起来，这还是蒋萱第一次进城呢，病愈那回，等于从小巴车站直接出了城，处于密闭的马车里，鬼知道明代的市井是个啥样儿。后来到了十里铺，也就是现下住的村子，体谅杨氏劳苦，蒋萱也不好意思提些过分的要求。赶车的是何氏家下的老仆，这回也是进城采买的。平日里，杨氏去秀坊，都是搭人家的顺风车来着。老仆很是和善，不仅是位尽职的司机，还自发兼任了导游：“前面就是迎恩门了。”
　　蒋萱举目望去，果然便见宏伟壮阔的城门跃然眼前，底下贩夫走卒熙熙攘攘川流不息。
　　“打迎恩门进去，就是南门大街，那可是咱州府最热闹的去处哩！食肆、酱园、生药铺子、南货、北货、客栈、丝绸布庄，啥个没有。姐儿到时便晓得了。”老仆笑道。
　　蒋萱来了性质，抻抻杨氏的袖管问：“娘领活计的秀坊也在南门大街么？”
　　杨氏摇头：“秀坊不在此，在北门大街那边。”
　　老仆闻言接过话来：“武宁门那也是极热闹的，五省通衢的牌楼、震河铜牛都在那边的。”
　　杨氏抚抚蒋萱的额发笑道：“今日恐是迟了，待下次，娘便带你去北门逛逛。”
　　蒋萱眉开眼笑：她娘太上道了。
　　说着，已然排队进入城门，正是进进出出最拥挤的时段，等挨挨挤挤进了门洞里，只觉身上一冷，原是门洞深扩，投下的阴影罩在人身上，自然感到有些凉意了。蒋萱搓了搓上臂。出了城门，眼前豁然开朗，南门大街果然名不虚传，街边铺面鳞次栉比，五花八门的招幌迎风招展。挑担儿的、推车的，人喧马嘶真是十分富庶繁华。老仆在路边勒住骡车，与蒋萱母女约定了回程时辰，便分道扬镳。杨氏紧紧的攥着蒋萱，往路对面去。因要急着赶路，所以娘俩并没有吃朝食，杨氏虽来过许多次州府，，却也没在外头打过牙祭。同路人打听了，她们很快便寻了间饭铺，蒋萱仰头看去，但见招幌上书着斗大的两个字——雉羹。蒋萱：鸡汤耶！走的进了，便闻到浓浓的鸡肉香，勾的蒋萱胃里不由的一阵“叽里咕噜”。雉羹要十文钱一碗，天呐，打劫吧。杨氏心知闺女的抠门癖又犯了，笑笑，便只买了一碗。蒋萱见杨氏如此，明白她娘是要只买给自己，心里很不好受。见杨氏已经端着滚烫的雉羹，去寻地方坐了。蒋萱转身同店家要了个空碗，这才笑嘻嘻的挨着杨氏坐下：“娘，萱儿不甚饿，分一小碗予我便好。”
　　杨氏抚了抚蒋萱的后脑勺，无奈一叹，拿碗分出一半给蒋萱。蒋萱看着自己这多半碗，张了张嘴，便把话又咽了回去。娘俩的座位紧靠着店门，店外有零零散散支了摊子卖吃食的。方才过来蒋萱便看见了一家挂着幌子写着“油镟饼”的摊子，这时，有一大汉正立在摊子前，等着买油镟饼。卖饼的正炸那饼，“哧啦”一声便入了油锅，片刻后捞出来，搁在铁网子上空着油，等着炸下一个的功夫，第一个已经拿在大汉的手里，隔着一段距离，蒋萱也能听见油镟饼被咬下来时，松脆松脆的声音。她没忍住咽了口口水，杨氏正解了包袱，从里头拿昨晚特意炕的锅盔，察觉女儿的视线，便搁下包袱起身要去买。---蒋萱反应也快，一把便拉住了她娘：“娘，怎的觉的有点子饿了，咱们快些吃罢。”
　　杨氏见闺女自己去翻包袱，这才又坐下帮忙。蒋萱捧着粗瓷碗，小小啜了口热烫的雉羹，嗯，咸鲜适口、肉香浓厚，拿瓷勺儿在碗里搅和搅和，呵！有鸡丝诶。咬了口自家的锅盔，把那条鸡丝送进嘴里，蒋萱想：其实-----++这十个钱花的也不算太亏的。极致见了碗底，蒋萱却意外的发现了沉在底下的不明谷物，她舀起尝了尝，扭头问杨氏：“娘，你那碗有这个么？是麦仁罢。”
　　杨氏已然吃好，笑着回：“娘也吃着了，正是麦仁呢。”
　　蒋萱细细把碗底的麦仁都吃了，深以为这麦仁才是此雉羹的精髓。
　　饭毕，娘俩该去办正事了。杨氏在家便盘算好，此次主要是采买八月节上各家的走礼。虽说她们娘俩是异乡人，但左邻右舍、平日里常来常往的，拉拉杂杂也有那么几家。再说，人情往来上如若失礼，到叫人白白耻笑了去。
　　这仲秋节里应时当令的非月饼莫属，杨氏厨艺高，月饼要自己做。买了几样果脯蜜饯，几样干果子，最后又买了一瓮桂花卤。娘俩满载而归。杨氏看天色尚早，想起今个儿正逢着集日，便提议去集上逛逛。这正中蒋萱的下怀，她自是一千个愿意的。
　　转过两条街，便来到了一片极疏阔的平地。许是因着快过节的档口，集市便比往常更热闹些。蒋萱被杨氏牵着，一路走马观花，大略的看过来，多部分都是以物易物的土产，这些在她们村子里也是有的，还比这儿的更新鲜呢。走走停停，就见一处围拢着许多人的摊子，蒋萱捏捏杨氏的手，示意她娘去这家瞅瞅。凑过去一瞧，蒋萱便不由的笑起来，但见满眼都是泥塑的兔儿爷，小的只不过三寸，大的却高有三尺余。有的金盔铁甲、背插令旗、坐下还骑着猛虎；有的头戴珠冠、一身襦裙、外边还罩着七彩流光的霞帔；有的人立起来做捣药状；最有趣的是一种嘴巴有机括的，每每扯动绳索，那兔儿爷就栩栩如生的呱唧起嘴来。蒋萱兴致勃勃的看了一阵，便扯着要付钱的杨氏挤了出去，怕她娘心酸，嘴上安抚道：“还不如买些馃子来吃的合算。”
　　杨氏被闺女硬生生的给扯了出来，知是心疼她，心下也不知是甜还是酸。
　　溜溜达达逛了个遍，蒋萱主旨是欣赏，最后还是她娘务实，淘了快熟制过的兔子皮，杨氏将皮子安放好了对蒋萱喜道：“给你缝个卧兔儿，待天冷时，便恰好使得上了。”
　　蒋萱无奈，只得由着她娘，买张兔子皮，总比泥兔子强不是。
　　时近正午，也到了约定的时辰。不好叫人家等她们娘俩，杨氏领着蒋萱早早便去说定的地方候着了。索性两边几乎是前脚挨着后脚到的，便省下了不少功夫。这样还可如约一同去趟香蜡铺子，最最关键的一样月宫纸杩还没买呢。月宫纸杩是绘着月光菩萨和玉兔捣药的图画，贴在麦秸粘成的架子上，相当于简易牌位吧。一并买了些香烛纸钱，一行三人便要打道回府了。话说，崔家属于本村的大家族，所以这走礼可比她们娘俩买的丰富多了，因怕挤坏了月宫纸杩，蒋萱和杨氏都是一路抱着杩儿回去的。
　　崔家老仆也是个话稠的，赶着车又告诉给蒋萱八月节的许多掌故，蒋萱听的很认真，时不时像捧哏的搭上一句半句。老仆从嫦娥奔月说到吴刚伐桂，直说到说无可说，蒋萱才想起问：“阿翁可知‘雉羹’的掌故么？”
　　“那怎的不知哩！咱彭城的老祖宗人称彭祖，有一回，尧帝身染重病、躺在床上啊就起不来了，便是吃了彭祖献上的雉羹才好了的，尧帝高兴呐，便把彭祖分封到了这里，这才有了彭城。”
　　蒋萱：这真是‘不想当城主的厨子，不是个好厨子’呐。
　　老仆顿了顿又道：“咱彭祖寿数可长嘞！姐儿猜度猜度有多少岁。”
　　古人的寿命肯定没啥科学依据，蒋萱张了五指往狠里猜：“五百岁？”那千年万年的咱就不猜了，以免辱没了人家祖宗。
　　“呵呵呵，”老仆笑眯眯的摇头：“五百可不足，相传他可活了八百多岁哩！”
　　蒋萱挑眉：“真的？”
　　老仆又笑了：“我恁大岁数诓骗你作甚。”
　　蒋萱也笑，自是没当真，上古人物么，泰半都是神话。便特意提高了声音道：“那是吃雉羹才长寿的罢！”
　　老仆笑的越发开怀：“哈哈哈哈——正是正是，姐儿这回算说对了。”
　　蒋萱：这么一说这羹汤就不是普通的汤了，简直就是长生不老药了诶。
　　……
　　进了村子老仆还很贴心的将她们娘俩送到了家门口，与老仆辞别时，杨氏把单单给老仆的一份干果蜜饯儿予了他，感谢往日的照拂。老仆推辞，杨氏便道：“阿翁万万收下，只是给孙儿们的零嘴，不成敬意的很。”
　　老仆这才红着脸袖了。目送骡车拐出街角，娘俩方才转身去开门，又那么恰巧，正遇着赵氏推门出来，赵氏拿眼把她们娘俩上下扫了一道才阴阳怪气的问：“妹妹这是去买纸杩呐？”
　　杨氏不愿与赵氏多语，只笑着应了声“嗯。”
　　蒋萱也有些累了，便懒怠搭理赵氏，这时杨氏已然开了门，娘俩遂迈过门槛，家去了。进门险些踩到热情的来福，蒋萱看着它堪比螺旋桨的小尾巴，一晌午的小疲倦都瞬间烟消云散了。娘俩先各自洗漱了翻，草草吃过晌午饭，便去歇了个午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