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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   Linda由玉子牵着,在孤儿城拥挤肮脏的街道里往前走着。她感觉玉子的手心很热,反常地有汗——或许这些生活在地面上的人就是这样?道路是东西向,但不平直,还因为乱七八糟的屋檐、雨棚、招牌的阻碍显得更加扭曲。这楼与楼之间实际上应该有五米宽,现在挤得,人们只能错肩而行。
      她由此也得已观察了很多人。有一次,她检视一个路过的瘦高男子的脸,在短短的一两秒钟之间,她竟然发现这人的种族背景非常复杂,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一个如何做到在四代人之内把能混的血都混一遍?这大概是孤儿城才有的奇观的。但没几天,她又发现,这样的人相当少,大部分的人还是具有鲜明的种族特征,甚至比一两百年前更加鲜明。与大战前后的大融合相比,他们鲜明得近乎返祖。她不禁想,住得近、近到皮肤都要贴在一起,对人群融合只会产生反效果。
      玉子牵着她,不敢走太快,也不敢太慢,好像否则一旦靠近了她就会被点燃一样。但玉子也会偶尔转过来对她笑笑,“你还好吗?”玉子问,就好像她一直不太好似的。
      这小姑娘,真的相信了这张脸。“我没事。”Linda道,语气柔软,神态微微恍惚。保持病态,她明白,至少要一点一点好起来。就好像把某部分回忆倒过来演。
      “那就好。我怕我…走快了,你不舒服。”
      “走快了怎么会不舒服?”
      “因为…这地方怪脏的,我怕呛着你。我走得又快,怕你跟不上我,走累着。”
      这话真的让她笑了,脑内有的模块运动起来,“我腿这么长,又比你高,怎么会跟不上。”
      玉子哭笑不得,好像想要反驳,却又克制不说,三分之一秒间挂在脸上的是一个“我”的口型,Linda趁机道——这也是模块的一部分:“我只是想看看,你让我看看好吗?我觉得一切都很新奇。”
      她比玉子高半个头,年纪又大些——或许不止——看上去成熟温和如穿着红色丝绒做的袍子,但谁也说不好她袍子下面有没有藏着刀剑、又什么时候会拿出来伤人。这样的人合该是主动的强势的,可她居然对玉子撒起娇来。
      “嗯,你慢慢看。”又软又轻,这是妻夫玉子此时唯一可以对她挤出的话语。
      她又不是不明白妻夫玉子具有的特殊效果,她想要抓住这个机会快速收集信息。借助妻夫玉子固然是现在在执行的计划,但不代表这得是唯一的计划,她的任务还是具有紧迫性。
      了解一个地方可以先从摊贩开始,这里有最基本的交易。她看见左手边用砖头木板和防雨布建造的雨棚下的小摊上摆着一堆上一世代使用的外骨骼或金属表皮,大多显得破旧,她猜还真有可能是从什么战场上扒拉下来的。下一个小摊上则售卖着造型各异的钢制品,还有一束木棍用绳子捆了起来侧放一旁,木棍有的开了槽口,有的没有,她想了想,如果那些钢制品——或者铁制品——可以压合,那么还挺有用的;但细看,有的也像是不明合金,这意味着在孤儿城的金属铸造技术水平可以横跨两百年。
      “集成”式发展。
      “看这些干什么?”她听见玉子说,“多落伍。还脏兮兮的。你看这个。”
      她们停在一个光线不那么刺眼的摊贩前,一个穿了一身黑的老太太站在放满瓶瓶罐罐的货架前,戴着一顶黑色的丝绒帽子,蒙着黑色蕾丝面纱,正着抽烟,见她们二人站着,对玉子没多看一眼,倒细细打量了一番Linda。她被老太看得不太舒服,那是一种检查性的目光,好像她天生带着什么有害物质似的:于是她用凌厉的目光看了一眼老太——发现老太有一只眼睛是早已退役的军用机械眼,那还真是在扫描了——老太的身体在接触到她的目光时微不可察地往后退了一下,不再注视。
      她抬头,看见招牌上一行大字:Frida Diana Augustine弗里达·戴安娜·奥古斯丁。
      “你看这个。”她见玉子在一大堆瓶瓶罐罐中拿起一个铁罐,拧开用手指往里一蘸,就往她脸上一抹。
      “什么?”
      “你看你!”玉子拿过一面镜子,她发现镜中自己的脸上有一抹很鲜艳的红色。玉子犹在笑说着什么看你平时太苍白想给你增加点颜色的话,她凝视镜中自己,有些出神。这是自己,又不是自己,是自己的脸,也是自己另一种状态下的脸。她不应该如此,但她现在就是如此。
      不,想法必须在这一刻打住。多一步都是危险的,多一步完整的自我就会分裂。
      “这是什么?”她反应过来,笑着问道。
      “胭脂呀!”
      “是——什么做的?红得很好看。”
      “人血!不然你觉得是什么,胭脂虫?”老太在一旁发出乌鸦一般嘶哑的声音,又对玉子道:“你——给她擦擦嘴就行了。拿这个。”顺手递过一个小一些的罐子。这个是锌皮的,Linda想,刚才那个是铁皮的。锌皮不拿去重新利用?
      “好…你张嘴。”玉子说。她配合地微微轻启双唇,眼神低垂,看着玉子的鼻尖,而脑子里想的全是锌皮。
      这内外之间竟然丝毫不互相影响。
      下一秒,老太太嘶哑的嗓音又冒出来:“好看?”玉子点点头,如小朋友画了画想给老师看一样望着Linda。而她仪式性地看一眼镜子中的自己,笑着点头。
      “那就快买!”
      接着两人一路晃荡过去,看到了售卖各色肉类的摊贩——她一看就知道有一些不但来源最好不要被人知道,还有毒;看到了售卖大小针具和细塑胶管的,一边听店主承诺都是新的,她一边发现上面难以看出的粗心消毒的痕迹;还看见了整条街上最干净的一家店铺,收废品的,店主正在把一堆又一堆可以利用或拆解的废物扔进消毒液,她扫一眼刺啦冒泡消毒液,那的确是阿米巴原虫都能杀死的液体。
      我卖新的!全都是新的!往往在杀人。
      我卖的都是废物!还一心一意地消毒。
      末了,到了。一扇半地下的青紫色门前,玉子松开了已经变得更加汗涔涔的手。她看见玉子仿佛有些紧张,遂好心道:“别担心。”
      玉子见状挤出笑容来,“好。”
      于是她跟着玉子走进门去,被一个穿着传统和服的瘦长黄种女性领进里屋——那人先对玉子鞠了一躬,然后见到一个坐在躺椅旁的戴眼镜的光头。光头毕恭毕敬地站起来,问候了玉子,又问她的姓名。她说你叫我Linda就好了。
      光头让她躺下,她躺下。让她服药,她乖乖服药。让她闭眼沉睡,她假装沉睡。
      她知道光头在对她做脑扫描。她等着一天等得有点久了,因此几乎发困。但她固然闭着眼睛,依然扩张听觉注意观察四周。于是她听见了玉子明显加快的心跳,听见光头表达疑惑的呼吸,听见那穿和服的女性走过来对玉子说“梁二爷马上就过来,小姐是在这里见吗”,听见开门,听见脚步,听见关门。最后听见光头的叹息,然后身上被人盖上被子。
      她继续扩张听觉——反正不能使用更简便的入侵——去偷听隔壁房间的对话。

      前一天,电磁保护罩里的都市圈。
      因为事情的特殊性,禹品没法派人去接每一个专家,他们大部分也不用接,但她还是想亲自去接陈蕴。并非假公济私,而是公私并济——这么想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厚颜无耻。虽然说她也觉得,固然是高度保密的项目,可是派昂贵的租赁豪华飞行器去接人也没什么可暴露的,盯着你的什么都会仔细观察,觉得你没问题的你给他们看什么他们视而不见。
      她不能将项目的整个缘由告诉这个专家团,这是根子上应该做好的保密。禹品对此感到苦恼。如果专家们可以被按头,跟机械臂一样不问为什么直接执行,那也无所谓,那他们只知道这是人造人升级改造项目就好了——委员会就是这样想的,但不给具体实施的办法,要她自己想。她对付别人可以,别人也不会多想,可关键人物陈蕴肯定不会,陈蕴会猜测,还会问,还要发难。
      她想提前给陈蕴打一针,在比较私人的场合。上次两人在PLACEBO的经历很愉快,她本可以趁热打铁,但她更愿意谨守承诺。现在——
      陈蕴回话了,不用,我自己过来,已经出发了。
      然后秘书就通知她说特种医院的陈院长到了。
      还有闲心回复自己,可见陈蕴心情还可以。
      停机坪上,陈蕴从深紫色的飞行器里走下来,一阵风过,禹品远远地看见陈蕴额前的短发被吹乱了一点。于是张口便说:“头发乱了。”
      陈蕴明显没料到她会说这个,愣了一下,笑道:“我的还不够长,不像你,可以做个发髻。你看看你。”两人走到室内,陈蕴停下来上下打量她,“怎么?”她今天穿了一套女士衬衣和西裤,衣领延展成为束带,打个松松的结就像散漫的领带,裤腰高束,收腰与裤脚,通体银灰色,连耳钉和手表都是银色。
      “丝绸?”陈蕴问。她点头,“怎么了?”她以为陈蕴要说她奢侈。
      “难得穿一次正经衣服。”陈蕴继续往前走了,“挺好看的。”
      她笑了,陈蕴也笑着,她还是决定亲自护送陈蕴到会议室去。
      在场还有不少早到的专家,陈蕴一进去就没入了交流的海洋。长期被挖苦为“只懂机械”的禹品留在那里也是徒然被嘲笑,兀自回到后台去准备,看她自己要讲的内容,顺便跟委员会和Linda汇报。她讨厌这样的行为,但没有办法。Linda的机密通讯标识只有两个大字:留言。而委员会的负责委员倒是在岗,看上去就在金厅的某个小会议室里。
      她说人来得差不多了,内容有需要我临时修改的吗?一头灰发的优雅老年女性说,不,但一会儿我要看着。
      您随时看。然后用过芯片命令工厂中控系统的监视画面对老年女性开放授权。然后走出去,会议开始。
      “各位专家,教授,同事,下午好。今天请各位过来,想必原因大家都知道了。在BudaCall,几十年没有明显进步的人造人制造技术,即将迎来革命性发展:我们将开发完全人造的、机械化的、性能高度接近人脑的电子脑,以及配套的、高度接近人类思维模式的人造人操作系统。下面我将对每一个部分做具体的解释。
      “众所周知,我们现在广泛应用的人造人只能执行非常简单的任务。它们能打扫卫生,能处理最基本的流水线生产,也能负责运输,但凡要求精准的工作,很少有它们干的不如我们的,甚至在很多行业它们远比我们精准。这是因为它们的系统——请允许我们较为过时但简单的语言来形容——说到底还是1和0,是非常直接和准确的。即便技术发展到今天我们可以给它们的系统里放入圆周率或欧拉数的概念,但它们依然是具体的数字,无限大和无限小的概念在具体使用中就偶尔会出现问题,而更大、更模糊的系统化抽象概念,就难以应用了。一旦涉及到这一类,我们在设计系统的时候就不可以避免地要设定大概的数值范围。
      “这样会导致什么问题呢?这样会导致许多要求在模糊范围内做决定的活动它们无法良好地执行。举一个浅近的例子,大家可能之前都听说了,有几列地面巡逻AI被不明生物袭击,损失严重。当我们把机体回收回来分析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原来这些机体的操作系统对于危险行为的规定非常简单,好像这世上只有十种行为是具有威胁性的,而它们的反映也只限于六种。换言之,一旦超过这个范围,它们就不能识别,不知所措,不能应对,宕机。这是系统设计者的失职吗?当然不是,设计者和我们一样是足够聪明的人类。但设计者面对的是一个无法承载复杂系统的大脑。
      “大家请看,你们左边的全息影像是人脑,右边的则是现在我们使用的最先进的电子脑。我想大家对此中差距都是一看自明。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研发一个先进的复杂的强大的电子脑呢?难道我们现有的不够用吗?是的,不够用。一旦有更好更强大的人造人问世,大家想一想,在许多行业人类都可以获得更好的辅助,从而大大提升生产效率,甚至可以取长补短。就拿……”
      她举了很多例子,几乎点到了在场的半数专家,唯独放过了陈蕴。
      要不是不合适,她宁愿夸赞陈蕴说,人造人再强大,也不可能超过陈蕴。这话大庭广众地讲起来太肉麻了。陈蕴也必然误解。
      哪怕禹品真的这么认为。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更强大的健全的高效的操作系统,我们需要未来的人造人变得更加聪明——”小心地避开了“意识”二字。“需要它们像我们一样。这里面就涉及到对人类思维的解释、分类、以及模型建构。同时,因为我们要让这些人造人像我们一样聪明机智,像我们一样思考问题,我们更需要它们在机体上能够跟上我们的水平,一个完整的类人的神经中枢系统,一个能够完全指挥这个系统的大脑。强大的,‘每秒可以完成信息传递和交换数达1000亿次’并且‘耗的能量如果换算成电功率的话仅为25瓦’的电子脑。”
      她想说“或许可以更好更简便更节能”,但她不想惹恼陈蕴,她还需要陈蕴让电子脑像人脑这样做到1000亿次和25瓦,没做到就想超越?痴人说梦。
      “大家——早的在去年年底,晚的在今年年初——都已经收到了委员会的命令,‘新人造人开发项目’的重要性和强制力不用我再说,大家都应该很明白。我只想说,未来,掌握在我们手中。人类是否可以走到更强、更好、更美好的新纪元,也尽在我们的掌握。”
      全场一片寂静。她说提问时间开始。
      回答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之后,她宣布了专家团的职务分配——她任团长,陈蕴与其他几个带领研究小组的顶级专家则担任副职——以及下一步的安排。因为亚特兰蒂斯号作为上层项目的时间不太确定,可能很短也可能很长,所以她决定现阶段让这伙聪明脑袋们先去做研究计划,计划书出来上报,审核,满足要求并通过后,安排实验。
      “有问题的话请散会后来找我。”结果自然只有陈蕴一个来了。她带着陈蕴离开会场,走向办公室。一进门就打响指,电臂端出咖啡机。
      “你买的奢侈古董越来越多了。”陈蕴见状道。
      “才三十年,不要叫人家古董。你家里不是没有七八十年的东西。”禹品说。还是我送的。“坐。怎么了?”
      “你不是有问题就可以来找你吗?”陈蕴接过咖啡,“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你也会说了。”
      “你别说,整篇稿子,只有那一部分不是我写的,委员会改的。”
      陈蕴笑着摇头,接着正色道:“我有两个问题找你,但是希望你以——私人的角度回答我。可以吗?”
      她能说什么?她应该要求陈蕴即便问了,她答了,也必须继续参与项目。但她没说,她拒绝不了陈蕴的眼睛。
      “你说。我会。”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委员会怎么会突然想起来开发新型人造人?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了,需求是一直存在的,但一直没有研发,为什么现在就开始研发?你可以遵从你的保密协议,再说你知道的,或者你认为的。”
      陈蕴体谅她,是好的,但是这还是个没法回答的问题。禹品当然知道这只是亚特兰蒂斯号的延伸项目,想也知道只是为了亚特兰蒂斯号服务,哪怕会产生无数的庞大深远的影响;但是新型人造人为亚特兰蒂斯号服务的部分是什么,功能是什么?她一概不知。对她来说亚特兰蒂斯号任务从属于一个新的保密协议,那里面写得很清楚,告诉密级达不到的人员,她可以一辈子不要干了,第二天就可以离开河都;告诉其他超级公司,那下场很简单,她可以成为百年来被处决的第一人。至于被泄密者的下场,一行大字也写得很清楚:适用同等处罚。
      写得很清楚的字,很陌生的内容。几乎无法想象。
      “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这是实话,“我没什么可以告诉你的。为什么问这个?”
      “你不觉得奇怪吗?”陈蕴没再逼问,禹品松了一口气。“可能也是你之前不在这个领域。实际上我觉得,在二十年前或许我们就有技术可以完成这种开发。只要像这样把各行业的专家跨行业的连在一起就可以了,整个技术还可以是循序渐进的。没理由现在突然想要开发,也不可能是一直在等待特定的人,这二十年我们的技术水平并没有积累很大的变化。所以是为什么,那个特殊的触发原因是什么?你觉得呢?”
      禹品刚要说,又有些担心,陈蕴立刻补充道:“你放心,这是我们的私下谈话。”
      “也许是特殊的物呢?比如材料。或者只是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我们不知道、也没办法知道的目的。”
      “你不觉得可怕吗?”
      禹品感到无法回答,只好耸肩叹气。“下一个问题,好吗?”
      陈蕴也不傻,继续问道:“你真的觉得,制造了人造人,人类会更好?我不要听你冠冕堂皇的回答。我想听你的真实想法。”
      禹品望着陈蕴的眼睛。当陈蕴认真的时候,她的眼睛清澈如水,当陈蕴放松的时候,她的眼睛如有薄雾。禹品能看得出来陈蕴的情绪,只是无法控制自己不陷进去。
      “我真的这么认为。”
      “你难道不觉得,一旦人造人像人类一样,有人类这样的大脑和体格,它们就完全可以比人类更聪明更强大,人类不就没有立足之地了吗?”陈蕴的语气里没有丝毫不快。
      “那样的事是必然到来。我明白,你也明白。”禹品道,“强大的力量是无法阻挡的,就像你无法阻止太阳对地球的辐射,也无法阻止太阳有一天会失去能量,变成一个白矮星。我们要做的是利用。如果你担心人造人会对人类不利,那你完全可以在大脑构造和系统上对它们进行限制吗?”
      “给予你思考的生理能力,却不允许你思考,这样真的对吗?”
      禹品哑口无言。
      “算了,暂时不说了。等到方案出来再说吧。”陈蕴笑道。禹品反而觉得受宠若惊,“你?”
      “嗯?”陈蕴笑着,“难道你觉得我傻到一直在外面抵抗,直到别人来替代我?我当然要亲自参加,证明它不可行。就像你说的,控制先。”
      禹品笑着摇头,“哎呀,我真是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回到孤儿城,此刻玉子在隔壁房间,与一个身材矮壮、皮肤黝黑、直鼻紧嘴、约三十四五的男子面对面坐着。男子掏出打火机,立刻有人从他背后递来一根烟,双手干燥洁净,低着头口中毕恭毕敬地称呼道“坚哥”。他油腻的手指接过香烟,放在嘴上,掏出金质打火机点燃,深吸一口道:“怎么样,检查出什么来没有?”
      站在一旁的光头医生连忙说没有。男子遂对玉子道:“这样就可以放心了嘛。”
      “那是你放心了。”玉子道,“我还要给她治好病。库欣医生,她情况怎么样?”
      “是。玉子小姐,您的朋友的大脑我们扫描了,没有看到任何外伤的痕迹,证明皮质完好。脑内部扫描的结果也是这样,白质灰质也没受到任何伤害,健康得很。”
      “那不就是没事吗?”抽烟男子喃喃道,玉子瞪他一眼,“黑皮骡子梁文坚!你给我闭嘴!”然后和颜悦色地转向库欣,“你继续。既然大脑本身一切都好,她失忆是为什么?又能怎么治疗呢?”
      “没有外伤而导致失忆,原因可能就很多了,心理因素,药物因素,都有可能。要说治疗,玉子小姐,希望我这么说你不要生气:我们能做的非常少。服药没用,强行通过电击刺激使得您的朋友想起来恐怕非常困难,因为我们不知道应该刺激哪里,这样也很危险。所以如果您问我治疗方案,我以为从让病患更加舒服的角度来说,让她自己慢慢想起来就好了。”
      玉子沉默着,梁文坚道:“我看,不想起来也好。现在你看,我们做了扫描,证明她对我们没什么危险,这不就够了?”
      “怎么就够了——”她知道每个人其实都会怀疑,都在怀疑。
      “怎么不够?你喜欢,可以留下来。不然你以为老板不管你?我们只知道她是从那边来的,从外面来的,连怎么进来的都不知道,天晓得她要干什么?她失忆了,为了你好,她最好永远想不起来是来干什么的,不然万一还要选择,你能面对吗?”
      玉子眼神低垂,看着桌上的台灯底座。房间里只剩下台灯自带的电臂工作的唰唰声和香烟燃烧的声音。玉子觉得此刻自己心里的话和即将要说出口的话都非常重要,尤其是对于隔壁还在躺着的、半昏迷的Linda而言。即便她听不到,玉子想,我也要……
      我也要负上我的责任。
      “你回去会告诉爸爸吗,骡子?”她问梁文坚。
      “当然。不然等着来日东窗事发,老板打你不会,砍我就会了。”梁文坚捻灭烟头,“你准备怎么办?”
      “我去征求她的意见。我会处理。”
      “好。那有事你找我。”梁文坚站起来,穿上冒雨而来时外层打湿的外套。
      “好。这次谢谢你。”玉子望着他说,“谢谢你帮忙。”
      “你——”梁文坚瞪大了眼睛,“一口气说两个‘谢谢’,是不是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在后面等着我?”
      “死黑皮!”
      梁文坚走了,玉子伸手把医疗费付给库欣,顺便送了一件礼物给他,一个崭新的手术用电臂:“我知道规矩,也知道你缺这个。”库欣笑道:“玉子小姐客气了,帮你做事,收钱已经足够,再要东西,就不恰当了。”便要推拒,玉子不接,“拿着吧。该守的规矩而已。”然后就推门去看Linda。
      Linda还躺在那里。安安静静地沉睡着。玉子脚步轻缓,悄无声息地移到Linda身边坐下。连毯子也不敢动,只是凝视着那张脸。
      你为什么这么完美?你的脸,你的眼神,你的耳廓,你的鼻尖,你的发梢,你说的话的声音,你举手的高度、弧度、皮肤的温度,为什么都这么完美?
      玉子也怀疑过“失忆”这个说法。在她不在Linda身边、也稍微冷静一点的短短的几分钟里,在思念与沉迷的夹缝之中,她想过。可是一旦回到Linda身边,回到那套在孤单大楼里的大公寓里,她就被Linda所俘获,她不再怀疑。Linda那样迷糊,那样虚弱,那样迷茫,:一切都像是真的。即便她也知道,也有许多解释可以归结为,一切都是假的。
      那又怎么样?Linda面对她的时候是那样温柔,那样包容,那样优雅成熟美丽……这简直像个梦。Linda有几次提出报答她,她拒绝,并表示还是先看看病再说。其实她是想拖延,其实她想要她报答,她想要——
      梁文坚说的对,Linda就保持这样失忆的状态是最好的,这样她才可以拥有这个人。她也是这样想的,更因为这样想而鄙视自己。
      想到来的路上在FDA给Linda买口红的事,想到那一刻自己站在她的面前给她涂口红,自己根本不敢抬头看。怕多看一眼就会被美丽彻底吸取魂魄,偏偏还在给她的美色增光添彩。简直要倒在她怀里,心跳得撞疼了肋骨。害怕被她听见,被她看出来,可一切明明已经太明显了。
      Linda睁开了眼,玉子想要说话,却不知道怎么说。
      “玉子。”
      从来没有人用这么好听的嗓音叫过她的名字。
      所以,从在咖啡店的那一次睁眼开始,一切都是注定好了的,只是等待她遇见。
      “你醒了。”
      “嗯……”
      “我有…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嗯。”
      “库欣医生没有检查出什么结果。我们……不知道你到底是因为什么失忆的。”
      “嗯。”
      “所以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可能只能等你自己想起来。我很抱歉。”
      我很抱歉我要这样羁留着你,我很抱歉我不能让你自由,我很抱歉我不能让你恢复成那个原来的你,本来的你,最好的你,我在爱上你的那一刻就承担了前前后后所有的责任与伤心还有愧疚。
      她想低下头,却听见Linda 笑了。
      “别这样。没办法就没办法吧。这样也挺好的,我觉得,可以多和你呆一会,就很好啊。”
      她抬起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结结巴巴半天,“你真的、真的——”
      “是啊,和你一起我很快乐。我愿意和你多呆一段时间。慢慢地,想起来再说。”
      Linda对她笑着。
      如果真的有“与生俱来”这回事,她宁愿自己是与这个笑容一起来到世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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