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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半路捡到一个貌美的失忆女子,把她安置在自己控制得住的地方,然后……想到这里,想不下去了,一旦想到Linda的脸,玉子觉得自己的脸都在烧,更别提大脑。
      怎么办?我又不是什么十几世纪的贵族,什么什么爵的,难道把人家一直留在那里?那里又不是我的城堡,我的城堡是金楼——或者也不能这么说,那里不是我的城堡,那是我王国的城堡,有父王在里面,我必须把她安置在父王不知道的地方,我的地方……这种地方根本不会存在啊!除非我挖个地道、跨过河流、到回头沙丘去,在沙粒中造一个洞穴,就像最初的人类那样,还是穴居。
      停停停!
      她失忆了,她说的。那当务之急就是给她治病。但,看她的样子,肯定是BudaCall来的。这样的人有多久没有在孤儿城出现了?怎么也得有个十几年了吧?小时候还见过。当时那些人逃来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从整个BudaCall产区的各个地方来。好像、好像——啊对!好像有那么几个,从河都的都市圈来,他们说自己是逃避什么,四处求助,但是没有人敢公开保护他们,没多久就奇怪地死了。
      那她为什么来?除了外星殖民地的逃亡者,孤儿城已经很久没有迎来和BudaCall有关的人了,Linda的出现会不会是——
      爸爸他们一定会这样想!一旦这样想就麻烦了,他们会对她做什么?哦天哪——
      她想着想着又用手捂住额头,已经察觉不到自己变得不理智。她好像被一种神秘的热病所感染,在Linda用那张美丽的脸上的性感的嘴唇吐出自己失忆而无助的那一刻就感染了这个病毒,失去正常的防备,免疫系统立刻缴械投降——遥远地无法想的古代地中海是否有个女子也有这个本事,让两个国家霎时发起战争?——她本想把Linda暂时留在咖啡馆,自己亲自去办事,又觉得不合适,干脆一个紧急通讯打到与自己熟识的一位房东那里,直接全款租一套孤单大楼的公寓,要人家立刻去打扫干净,又立刻买了家具,让一块儿去送:她着急,紧急通讯的红点讯号闪烁不休本就把人家吓一跳不说,还语气不善,任何人都能从她的脸上读到突然四溢像烟花的着急。
      安排完一切,她需要等四十分钟,Linda的安身之处就准备好了。她挂断通讯,抬头看见了Linda的笑容。“谢谢你。可惜我……”美丽的脸显得迷惘。
      “不、不、你,你不用、你不用这样,我这就是、就是、哎呀……”
      这下,Linda就对她施了一个不知所措的咒。
      “你叫——玉子?”
      “嗯!”她点头,就像一只被叫到名字的狗,“姓妻夫,名玉子。”
      “哦。唉,我只记得,记得……”Linda皱起眉头,好像头疼,她马上跳起来凑上去给Linda揉太阳穴,一边揉还一边说:“别想了别想了,先休息,想坏了脑子怎么办?”
      Linda轻轻哼了一声表示答应。那声音从下面传上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和Linda的姿势:站在人家面前,面对面给人家揉,好像将人家拥抱在怀里一样。
      这样的想法一旦漫上脑海,浑身肌肉都僵硬起来。
      她想开口化解一下自己的僵硬,张嘴却觉得声音带着只有自己能察觉的颤抖:“你要是不太舒服,不如喝点咖啡吧,暖和一下。”
      “好……”
      “想不想吃点什么?”
      “不用了,谢谢。”Linda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她手上的动作也缓了下来,“我睡一会儿就好了……”
      “好,放松,放松……”
      她叫人家放松,自己好像也渐渐放松了一点,最后轻轻把手指抬离差点产生了眷恋的皮肤,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两人之间的夹角是六十度,一个半圆形的圈状沙发,她本想靠回靠背上,却在目光回到Linda的脸上的那一刻,又轻轻缓缓地向前靠,最后趴在圆桌上。
      病情确诊了。病人自己根本不想去想。
      风暴过境,雨没下,电磁辐射弄得通讯里喀拉乱响,她没有和任何人说。一个小时里,只站起来一次,给Linda盖好毯子,然后就坐在那里,看着那张脸,纵容时间失去质感。
      我想要的只是爱。一个人来关心我,爱护我,陪伴我,不需要一直同意我,不需要一直奉承我,告诉我真的想法,和我辩论,不同意我却还是会支持我,带我去发现新的世界,新的部分,从未认识到的过去与未来,然后分享,分享整个人生。
      如果是这样,我可以只活六十年就好了。不用太长。
      外面的风暴躁又嘈杂,但是在玉子这二十几年的生命里,这一刻最安静。
      风暴过去了,Linda睁开了眼。有一对宝石熠熠生辉。
      她掉进那旋涡里,看的痴了。直到Linda对她微笑,她才猛地想起来还有事要做。“你醒了,还好吗?”这语速又快又急,一点儿都不像问候。Linda说没事,她说好,“那边应该差不多了,我们去吧。”
      她都不知道要不要拉Linda的手,就像此刻,她又来到楼下,不知道要不要上去。她已经向梁文坚——那结义三兄弟中最有可能为自己保密的那个——打听了能全面检测大脑的最好的诊所是哪几个,梁文坚已经替她去安排了,安排好就可以带Linda去。她想着,至少先检查一下,看看是什么问题。或者也正如梁文坚所说,看看有没有别的问题。
      有很多人邀请她出去玩,但她不放心Linda一个人在这里,于是她来了,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开口邀请Linda一道去。
      到底谁是灰姑娘谁是王子?她不知道。她有点畏缩。害怕自己心里那些自己也不是十分明白的想法被Linda看透。
      但是闭上眼,她看见了那双眼睛。
      热。
      于是她迈开步子。

      PLACEBO对大多数人来说不是个好地方。因为这里只有活人,既没有最新的科技也没有全息投影复原的明星;饮品全部有真酒精叫人躲无可躲,除此以外又没有任何可用的辅助药剂,只能清醒着听那些嘈杂又不规律的音乐;还有那装修风格,哦为什么还会用木头、铁板和水泥来装修?那些摸上去粗糙的木头会不会有辐射?
      大部分都市圈的上班族不会到这里来,因为找不到想要的。他们眼中只有那些隐藏的叛逆分子会出现在这里,禹品出现在这里是正常的,但陈蕴也会来就很奇怪了。
      “啊,这里还是没变。”陈蕴和禹品一前一后穿过安检,陈蕴率先在吧台前停下,环视整个PLACEBO。舞台上的女歌手她不认识,不知道是在职的还是放弃一切追求舞台生涯的,但是除此以外的一切她都还认识:古董麦克风、镀银的立式麦克风架、涂上不同色彩来营造流光溢彩的昂贵至极的高压水银灯:这还是她熟悉的PLACEBO,她和禹品相识然后约会的地方。
      她们都喜欢这个地方,是因为这里可以营造一个几近真实的她们谁也没经历过的往日。
      “坐。”禹品的双手轻轻按她的肩膀。留着精心修饰的胡须的酒保走过来:“陈院长,好久不见。喝点什么?”
      “难为你还认得我。”她认真看着酒保背后满墙的酒瓶子,“还是以前那样吗,所有的?”
      “都一样,没变过。”酒保说,又看了禹品一眼,禹品只说老样子。陈蕴问道:“这几年你一直有来?”
      “当然。”
      陈蕴也不好去问为什么,暂时还是不要知道为什么为好,“曼哈顿,苦的。”酒保领命离去。她转头看禹品,禹品已经在看舞台上的女歌手。“你认识她?”陈蕴问。
      “不认识,所以才看。”禹品说,“歌是老歌。”
      “是啊,‘I want to know/ have you ever seen the rain/ Comin\' down on a sunny day{8}’,”陈蕴跟着轻轻唱,台上的歌手嘶声力竭,嗓音沙哑,而她唱得很轻柔。Solo的间隙,她望着正跟着点头的禹品:“这歌有多少年了?”
      “嗯……两百年了吧,至少”
      “你不是一直会记得发行年份吗?”陈蕴笑道。
      “也会忘记啊,可能觉得不重要吧。”酒保把两人的酒送来了,陈蕴看见禹品的沉重玻璃杯里只有球形冰块和琥珀色的液体,一时好奇,不等碰杯就把禹品的酒抢了过来,兀自喝了一口,品味一阵,然后对一脸无奈笑意的禹品说道:“这年头还有波本威士忌?”
      禹品点点头,“要经常来才能喝到。生客没有。”陈蕴点头,没松手。
      “你倒是还给我啊!”
      陈蕴笑了,眼睛眯起,这副样子让禹品有时会好奇,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眯眼睛的时候也非常好看?
      “啊!”陈蕴长出一口气,“还是烈酒好喝!”
      “哟?明天太阳不出来了?难得听你说这种话。”
      “我怎么就不能说这种话了?”
      “你不是一向反对各种有害身体健康的东西的吗?”
      禹品侧着脑袋,把微微有点被烈酒呛到的恍惚目光投过来;舞台上一曲终了,正在换人;陈蕴一直觉得禹品的大眼睛像糖果一样圆而甜美,只是若在清醒时往往显得凌厉——因为眼眶大小其实会影响主人瞪人所需的力量——所以她喜欢眼睛半睁半阖的禹品:“与这个时代的种种伤害相比,酒精不算什么,而且真的可逆。在这里,”她回头环视,看见舞台上正走上来一个穿着三件套的哥们,拿着一把电吉他,但身边摆了好几样别的——恐怕非常昂贵——“在这里得到的补益远远大于酒精带来的损害。再说了,要得到这一切,酒精才是必不可缺的,不喝就出去。”说着举杯。
      禹品笑了,心底有点惆怅。这就是她喜欢的陈蕴啊,可是后来怎么就分开了呢?难道这样的陈蕴只在这里存在,出了这扇门,出了这三号娱乐中心11层79号的房间就再不存在?
      或许也正像别人曾对她形容过的,你们这些人到那里去,都是到那里去找个被早已死亡的幽灵附身的机会罢了。
      突然乐声想起,“What I feel I can\'t say/ But my love is there for you anytime of day/But if it\'s not love that you need/ Then I\'ll try my best to make everything succeed{9}!”禹品跟着唱起来,这歌也够老,她也会。她喜欢刚才那一首是喜欢那种坚韧感,喜欢这一首是喜欢那种早期摇滚乐的生机勃勃,那种无法复制的单纯。当这种音乐与一切纷乱芜杂都无关的、只追求人的本真情绪的时候,最动听。她觉得这些歌任何时候都可以让她快乐,任何时候都纯真,不会因为任何东西更改。她相信如果自己还能喜欢这些歌她就可以——
      “这是什么?”她听见陈蕴说,于是回头去看。舞台上的小伙子自己弹着吉他不说,还全息投影了一个自己打鼓,尽管不可能真的打到,却还是有模有样;真正的音乐从合成器音箱一体机里喷薄出来:根本不伦不类。
      等到最后那一句“Tell me what is my life without your love / Tell me who am I without you”唱完,禹品觉得这首歌简直有些珠玉蒙尘了。
      “想不到,还是变了。”她听见陈蕴说。
      “是啊,死亡是每个人的结局。”
      “哟?”陈蕴望着她,她看见陈蕴的眼睛仿佛盖着一点雾,“但的确有人想永远不死。”
      “你见过?”
      “见得很多。虽然大家对不死有很多定义。我曾经觉得在艺术上留下什么光辉才是真的永生不死。因为这样每个人都会记得你。现在看看,每一代人都会做出各自的解读,不同解读下的这个人或许早就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死还是死,自己死了身后的事和自己没有关系。”
      舞台上此时上来一个黑发女子,单纯抱着一把木吉他,鼓手等等都回来了。禹品右耳听见舞台上唱着,左耳听见陈蕴跟着唱道:“What I\'ll give you/ Since you\'ve asked/ Is all my time together{10}……”
      如果刚才的歌是自己的提问,而此时是陈蕴的回答,那该多好?她想问点什么,但陈蕴很享受地唱着,正如当初,她不再想问了——毕竟诚如陈蕴所说,也正如歌里唱的,“This is what I give/ This is what I ask you for/Nothing more”。
      她伸手想叫酒保续杯,又想起陈蕴让少喝酒,半空把手收了回来。
      陈蕴唱完了,发现禹品在望着自己,笑了一下,“看什么?”
      “看看你。”
      “你还是这样。”陈蕴笑着,“我也差不多。只是PLACEBO不一样了,PLACEBO也在死亡。”
      “只是一个而已。再说了,那小子可能只是没辙。想来,凑不出人来,只好想办法替代。于是展示一下这一面的无所不能。”禹品道,有些小心翼翼,她当然知道陈蕴往下会往哪里说。
      “是啊,只是一个,一个心里依然热爱摇滚的人,因为不得已,所以选择了不合适的方式。结果反响还不太差,大家觉得还可以,于是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蔓延开去,大家都学会了。大家都接受了。结果是什么?结果是AI可以以快速、全能、廉价满足一切的需求,战胜慢速、有限、高额的人类,人类不再从事,艺术随之沦亡。不止一种音乐,一切都一样。”
      这话说得有些刺,甚至过了,陈蕴反应过来,张口想要找补:“我不是在针对人造人——”
      “我知道。”禹品说,“你说得没错。事实如此。我只觉得还有别的更深的原因。”
      “哦?”陈蕴用手撑着下巴,脸上的微笑暧昧起来,禹品的心里忽然多出一只可爱而调皮的猫。“说来听听?”
      “比如,你想啊,这首歌。”背后的音乐激昂起来,那节奏每次都能唤起禹品血液里的一种热情,那种在空中高速飞行时才能体会的心跳和快感,“I, I will be king/ And you, you will be queen{11} 。”非常高非常快,才会在这个时代觉得自己也会成为国王。可是是谁的国王呢?
      “这首歌,两百年前曾经促成一个国家的统一。它能流传至今,从无数的歌曲中脱颖而出,是因为一直存在着它可以生存的精神土壤,就像真菌,而非病毒。一旦失去这种精神土壤,传唱这首歌的人就无法体会那种感觉,这首歌渐渐就失去了被人理解了解的能力,成为死语言。整个摇滚乐、整个人类艺术都是这样,现在这个时代,过去的太多东西都成了死语言,这个社会的问题是什么?这个社会还需要有人去疾呼自由意志的重要吗?或者说我们应该问自由意志是什么?反抗是因为会带来不同才反抗,现在会有不同吗?”
      她说完,喝了一大口,陈蕴望着她的侧脸,以及闭上的眼睛。
      “死语言是不可能传下去的。半死的也很难。不过嘛,啊,”她吐出一口酒气,眼睛被酒精呛得微微酸痛,“我爱这首歌。我只是——”
      “怎么?”
      “每次听到这首歌,我都觉得我应该站起来跟着跳动。否则我无法表达,否则我无法和它融为一体。但我做不到。就像好像也不应该喝这种酒,应该是别的什么,可是又是什么呢?我找不到,我做不到。”
      “为什么?”
      “不知道,反正做不到。这就像,我能模拟这门语言的发音,精确得让已经死了的使用者都感到诧异,但我不会说,我不懂,不会用。”
      两人一阵沉默,台上的歌手嚎叫着唱完了。嚎叫显得用力过猛,感觉有点像曾经夸夸其谈的坐豪华轿车的自由主义者{12},不但文过饰非,矫饰过头,还始终都不像。等到歌手下去,掌声哗哗,陈蕴忽然问道:“我记得你原先开飞行器的时候,”没说是“带我去兜风的时候”,禹品不由有点心酸,“经常放这首歌。”
      “是啊。”
      “哪儿找的?”
      禹品看陈蕴的认真神情,有点哭笑不得,“亏你还……”
      “我怎么了?”陈蕴笑着拍了她一下,这下就拍出甜来了。
      “亏你还这么爱听!平日里就不会自己去找?”
      她好像看见陈蕴有点脸红,欲辩解却迟疑的神情那样可爱——禹品自己当然知道这种信息如今早已被无数的其他信息、更新的信息所淹没,要自己找非常困难,一般都要依靠私人的、地下的来源。
      “我给你我给你,我马上就给你。”她通过脑内芯片把自己带在身边的内容通过通讯发了一个信息包给陈蕴,一边还伸出右手去付帐。台上又换了人。陈蕴问她是不是经常一边走一边放着听,她说是,“总不想听路上无聊的广告。我是那种惹人讨厌的消费者。”
      “这不是——”陈蕴指一指台上,“你最喜欢的那个乐队吗?你自己装的那个飞行器不是就叫Zeppelin?”
      “你肯定在我发给你的信息包里找到了是不是?”她才不信陈蕴会记得。
      陈蕴白她一眼以示抗议。
      “When she gets there she knows/If the stores are all closed/With a word she can get what she came for{13}.”禹品跟着唱到,忽然接触到了陈蕴在凝视自己的目光,便停下来说道:“你不觉得这首歌是这样优美?”
      “优美?”
      “不是古典音乐的那种,不是巴赫,不是莫扎特,而是一种因为用心创作,因为富有内容和高尚内涵的优雅。”
      “如果无论形式,单看这些,许多艺术都是优美的。”
      “这不是很好吗?”
      “是。但我也会想,到底什么才算创作?节奏是相对固定的,完全混乱的是不可行的;韵律也是一样:既然多少都是遵循前人轨迹的,那么什么才是创作呢?即兴演奏?”说到这里,陈蕴瞥了一眼台上的人,“完全一模一样,你不是说这个乐队以即兴演奏闻名吗?”
      禹品有些动容,原来她真的记得。
      “如果要是这样,”陈蕴继续道,“一切都可以转化为一堆电子讯号,纯理性的电子讯号,艺术到底是什么呢?”
      “你觉得感性才是属于人的吗?人的独一无二的?”
      这时候乐队没换,只是换了一首歌,很老很老,源头的源头。“Wise men say only fools rush in/But 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
      感性的,爱的,迷惑的。看着一双眼睛,那双眼睛看着嘴唇,看着鼻尖,然后回到眼睛。
      “Take my hand, take my whole life too/for 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14}。”
      禹品想起最初爱上陈蕴时,就是这样。她爱的是陈蕴放开自己后的那种张扬的思维和灿烂的灵魂,哪怕陈蕴更多的时候宁愿将一切收起来。那一刻,复杂对立就在她的身上统一起来,散发出迷人的光芒。
      别人都很简单,甚至是单薄,只有陈蕴在禹品眼里,足够复杂而立体。

      陈蕴隔日回到医院,还没进办公室时就收到秘书的通知,说昨晚送来两个重病患者,也是需要她亲自来看一看的。哪种看一看,她问。秘书说是您一般愿意亲自看的那种。她听了,衣服都没换,直接往重症观察室走。
      “具体什么情况?”推开门,她径直走到负责医生身边问道。与她一般大的挺拔男子道,左边这个是全身脏器衰竭,原因还在分析,“致病药物化验了吗?”男子答正在,因为全都做,所以结果出来的稍慢,现在还好,病情比较稳定。
      “他的脑子呢?脑子没事?”
      “不,不是没事,是不用管了。到时候切一部分就完了。”
      陈蕴顿了顿,“扫描了?图像。”
      男子于是把扫描结果全息投影出来,陈蕴看着,沉默着。
      “你的方案?”
      “先控制病情,再等结果,等到了就针对性消除,水平合适了就手术。”
      “家属呢?”
      “家属……”
      陈蕴盯着挺拔男子,男子无奈道:“院长,这个病人的家属我们找一天了,找不到。”
      “什么叫‘找不到’?”
      “院长这——我也没法细说,能麻烦您回去看看报告吗?病历里我写了。”
      陈蕴答应了,然后快步走向下一个病房,得知病人的病情突然恶化,已经被送入手术室,她转身就上楼,到观察室去了。站在楼上俯视着下方被自己手下最好的医生们团团围住的病人,她放大脑部图像、扫描结果和检查情况。左看,右看,以最快速度吸收信息。
      高度的便利就要求信息高度公开化,送来的急诊病人,只要轻轻一扫暗藏掌心的结账用金融芯片,再输入每个医生自己的代码,大部分需要用的个人信息都可以直接获取。陈蕴看这个女人的档案,年轻,二十一岁,肉类制造厂的中层管理者之一,主要负责——她输入自己的代码,获得系统许可——主要负责牛肉生产、运送和销售,是个轻松活儿。一张白种人圆脸,微微有雀斑,眼睛是灰色的。家庭背景一般,父亲做的是奶制品制造,母亲的行业重要一点,高密度材料制造,但也只是同样的中层管理,家里两个哥哥,然后是这个姑娘。
      普通,普通,普通。她想,这么普通,这脑子为什么成了这样子?为什么满脑子淀粉样物质?还有这么多空洞,这脑子里难道还有朊毒体?说是吃出来的那绝对不可能,一百年前就没有克雅二氏病与库鲁病了,那是什么,遗传变异?她这一家子都很健康,根本没有家族病史啊?她看了一下对病人之前生活的大概描述——输入密码,系统通过,芯片给她看一个大致的文字记录——也很正常,之前是一个至少从生物上来说是健康的大脑。
      到底是什么东西才能在一夜之间达到朊毒体需要十几年才能做到的事?她一边仔细观察脑部成像里密密麻麻的淀粉质和空洞,一边询问化验室结果出来没有。化验室说马上,接着就发了一张图给她。
      她不认识,化验室的小年轻们也不认识。
      下午时分,陈蕴已经在办公室坐着了。女病人手术比较成功,他们恢复了她一部分的脑子,并且基本阻止了病变的蔓延;但是已经坏掉的那部分无力回天了,这个女孩只能接受余生动辄哈哈大笑并精神分裂的结果。家属来的时候,她亲自接待了他们,安抚了他们的情绪,并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些信息,末了给他们建议了一个疗养院,距离河都一千多公里,很安静很漂亮,有很多同类型的病人住在那里。
      至于那个男病人,化验结果是出来了,血样里和女病人有同样的物质,但没人认识。她看了半天分子式,问了七八个专家,还是没有结果。但是这个男人的脑子并没有形成空洞或者淀粉质,而是直接坏死。
      她试图联系家属,四个相关号码,打过去三个都说本号主人已死亡,另一个从七年前就属于失踪状态。病人的个人信息也封闭严重,即便是她的号码也无法通过验证。他们除了知道他叫什么之外,什么都不知道,他是被路人发现然后送过来的。
      陈蕴伸个懒腰,走到窗前远眺。她的复杂情绪不是因为医药费——BudaCall为每个人购买的保险和医疗体系足够养他一辈子住疗养院,而是来自于因为病人的未来:按脑的三位一体理论来说,他的脑子失去了相当体量的皮质、边缘系统以及小脑,即失去了人格、失去了马匹、还失去了鳄鱼的四肢{15}。他固然还活着,会呼吸,有吃喝拉撒,但到底算不算个人,陈蕴自己也无法回答。
      她很想对这个男人的家属说的话和相对那个女病人的家属说的话是一样的:还要不要病人活,你们自己决定。
      她的确不认为这两个病人还有活下去的必要。两个病人都已经基本失去人格和行为能力,不再有原先那么多和丰富的感觉,也不再能对大部分的感觉做出恰当的回应,女病人或许还以躲避疼痛,男人彻底不能了,他感受不到疼痛。无论是走向哪个疗养院,他们的“人生”已经终结了。
      但即便如此,他们脑子里的芯片依然完好如初。
      啊,她叹一口气,自己对自己说,以前那么奋力地开发芯片,为的是补充脑的作用,提升脑性能,实际上呢?实际上取代了很大一部分脑子不说,还可能因为自身荷载不够的原因,在过载的时候连带烧掉整个脑子。而大脑如果步步损坏,它不报警不提醒,兀自坐在那里,坐在一对白质中间,被腐臭或淀粉质包裹了也不要紧,洗一洗就好了。
      还有这不明物质,理论上她有向系统内输入、将一切信息公布的义务。她没有机会搞清楚发病原理,也就无法确定这种不明物质是否应该进入被禁止的目录。普通人或许觉得,这不是好笑吗?BudaCall提供了这个区域99.99%的原材料,被禁止的怎么会出现在普通人可以接触到的范围?稍有知识的还会说,普通人又不像陈院长你接收的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是肯定接触不到的啊。
      只有她知道这种东西层出不穷。她像与自己在作战。她才知道上报的渠道,即便她不知道如果她上报之后会怎么样、要是不会怎么样,那做不做的确没有区别。这种分子式被禁止了,另一个稍加修改的就会出现,她是白巫师,那些人是黑巫师,那些人比她有创造力得多。
      她突然笑起来。真可笑啊,创造力用来扼杀人的大脑。忽然她不想知道病因了,因为这或许是个“为什么要”和“为什么不”的无解对话。随着“为什么不”越来越多,她觉得自己听到的嘲笑就越来越多。
      她正感叹着,突然重要通讯的蓝色标点在视野的左上方闪烁起来。她打开一看,是通知她明天到人造人工厂参加第一次专家团会议的通知,署名还是委员会。她签名回信表示已读,会去。
      蓦然想起了那个叫Linda的女人的问题:如果那种技术可行,这两个活死人其实是可以换个身体活的,不是吗?
      或许能活过来?或许能恢复?或许可以回到自己还是个人的状态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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