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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玉子小姐!!!”面前的女人热情至极,口中带着淡淡酒味的热气都扑到玉子脸上来。
      “老板娘新年好呀。”老板娘并不难看,风韵犹存的,也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玉子还是选择以礼相待。毕竟大部分时候,她都是最友善的那一个——同时伸出手,掌心在门口柜台的扫描器上轻轻一晃,一笔小费旋即到账。
      老板娘头上差点打出一个数字,幸好这尽职尽责的小费收款机半途被机灵的主人给关了。的确不能叫别人看见。
      她一边听着道谢,一边被往里带。直到最里面、专门装饰成传统日本式的隔门拉开,榻榻米上坐着两个女人。两人皆留着披肩长发,只是一个是黑发,另一个是棕发。黑发女子分明有着古典雕塑般的五官,细腻如牛奶的白色皮肤,风情万种的一双大眼睛和使人看也不是又移不开眼睛的红润丰满的嘴唇,此刻正把玩着海藻般黑发的发梢,淡笑望着玉子,“可算来了。我们等了好一阵。”
      “我的错我的错,路上耽搁了一下。酒好喝吗?”
      黑发女子点点头,“我觉得挺好的。不知道她。”说着就用手指戳了一下身边人。棕发女子不语,仿佛永远覆着一层薄雾的眼睛对玉子笑了笑。玉子望着她的眼神里的温柔都被生得使人横生妒火的睫毛生生剪碎成动人的迷离眼神,不由叹息道:“我要是老了之后能像法兰契丝卡姐姐这样就好。”
      棕发女子这下笑出了声:“为什么呀?”
      黑发女子立刻加入战局:“就是,像我不好吗?”
      玉子落座,坐在两人旁边,免得坐在情侣之间尴尬——其实说起来坐在这妇妇二人之间更有可能被二者一道调戏——“我又没有埃利诺姐姐这样大气的五官,我整个人都矮一截,大气是不可能大气起来的,优雅的老去就好了。”
      那边妇妇二人笑作一团,未置可否,只是举杯喝酒。
      放下酒杯,咽下嘴里的最后用于品味的一口,玉子道:“我本来没想订在这间屋子,但是老板娘上来就推荐这一间,一副非要我选的架势。”
      “胡说,谁还能强迫得了你?”埃利诺一边说,一边扭头从妻子的筷子上吃下一片切得飞薄、沾了芝麻的半生牛肉。“再说,这间不是很好吗?墙上还有画了这粉红色的花瓣。”玉子望着她伸手一戳,微风吹拂,樱花花瓣纷纷飞扬起来,要不是神智清醒,差点就要以为是春天树下,岛上的祖籍所在地了。埃莉诺显然喜欢这里,此刻转过来对玉子笑道:“这间屋子,很——很东方。”
      “是很日本。”玉子说。“所以我不想选在这里。”
      “你不喜欢?”法兰契丝卡问道。
      “也不是不喜欢,这是我的血统,我当然不会说反感、不喜欢,但我不想被局限在这里面。我知道我的祖先是来自于日本,有根植于我血脉的文化。但是现在日本不存在了不是吗?一百年前的东西。大家都现在都生活在这里,各种风格、文化、语言都交织在一起,到哪里都试图恪守自己‘从哪里来’的血源论已经过时了,它除了带来冲突之外什么都不会带给我们。我不喜欢整天强调我有日本血统,不喜欢到哪里都要标榜这一点,我是我自己。为什么因为我的血统我就要坐在这样的房间里?为什么我不可以坐在西西里式的房间里?”
      法兰契丝卡笑道:“那改天我们做东,找个西西里式的,或者威尼斯式的,怎么样?”
      玉子未答,埃利诺却把话题纠回来道:“这不是你的问题,而是别人的问题。但你和他们是一起的。田冈雄一,小松成吉,他们都热爱这一套。你又不能公开和他们唱反调。这些店主也是瞎猜的,你脾气好没反对,又不讲,不就这样了?说起来葛文笠——”
      玉子只是摇头,没看见法兰契丝卡在暗中轻轻戳了一下她妻子的动作,示意埃利诺别再暗示了。妇妇二人无须多余的交流,一道举杯劝酒。刚喝完,法兰契丝卡给三人继续满上,埃利诺道:“唉,说这些干嘛,正事忘了,你罚酒三杯。”
      “为什么呀?”玉子道。
      “你做东的来迟了,还能不罚酒,喝!快喝!”
      妻夫玉子在整个孤儿城几乎是横着走走惯了,鲜少服人管束,亲爹也不例外;唯有这妇妇二人的话,偶尔她愿意听。三杯喝完,略有薄醉——店主自然不敢马虎——放下酒杯,法兰契丝卡问道:“今天怎么来晚了?路上遇见事情了?”
      玉子摇头。她知道法兰契丝卡不是说废话的人,这样问必然是担心她在妇妇二人基本控制的地盘上遇见不该遇见的事,似乎对她怀有多重的责任。“没什么,今天只是孤儿城常见的一天,普通的一天。我按着惯例,去广场附近的贫民窟发新年赈济。无处大楼里面的路越来越难走了,也就慢了点。”
      “今年发了什么?” 埃利诺问,“往年那些?”
      “嗯,差不多。货币,Ctelette的猪肉定量兑换码——今年的定量是每个人3公斤,随时兑取,整年有效。还有些药品兑换码。有个别是礼物,给小孩子的玩具什么的,不太好但是能用吧,也都发了。主要是一个一个扫费事。”
      “玩具你觉得不太好的人家只怕当成是宝贝,你想想,他们平日里玩的都是什么?破罐子、电线、烂光纤。还是一个一个发?就你一个人去的?”埃利诺道。
      “是,前几年统一扫不是出了事吗?还是要人工分辨。我亲自去看着好一点,不然就算带了人去,我也得用人家的眼睛看着她们干活,岂不是更累?”
      “应该立个标准。” 埃利诺道,三人又举杯。
      “嗨,标准是不可能的。”玉子仰头喝完,微甜而呛,她未□□泪只好闭上双眼,“你们难道不知道那片地方的情况?什么都有。今年算最差的,明年或许就不是了。也不一定会一直需要救助。有的人走了,有的人留下,总需要根据具体的情况去筛选。年年都是我去,所以只有我最清楚。”
      埃利诺点了点头,法兰契丝卡摇了摇头。玉子见状,对法兰契丝卡道:“怎么了?”
      “没什么。突然想到卡尔德隆家的人罢了。”
      “哦?”玉子往后一靠,拿出香烟和古董金质外壳的火石钢轮火机,叮,噌,唰!一团无害的烟雾,真实的烟雾,除了气味之外与真正的烟草已经毫不相似,没有半点有害物质,因为能制造有害物质的材料的原产地早已被摧毁——也就无法上瘾了。“卡尔德隆家有什么新消息吗?我有一阵子没听到了。”
      “大的消息没有,小的很多。都是边边角角。你想听什么?” 法兰契丝卡说,默契地将自己的香烟递给埃利诺,再给妻子点燃,“米格尔的还是米拉的?”
      “米格尔有新闻?”玉子微微睁大了眼睛,“他不是只会打人和把人打死吗?”
      “是啊。”法兰契丝卡的眼睛在烟雾后面显得迷离,“所以你还想听吗?”
      “和那次比怎么样?那次——”玉子闭上眼睛想了想,“点天灯的那次。”
      “差不多。这次人数多一点。”
      “为了什么?要债?还是?”
      “都不是。你明白吗?”法兰契丝卡在烟雾后点头。
      “哦——我明白了。所以都是什么人?”
      “什么人都有,北方广场上直接点的。我们俩在屋里,看见外面黑烟滚滚。”大概觉得实在淡而无味,法兰契丝卡把抽了一半的烟捻灭。埃利诺则一手搭着妻子的肩膀说道:“其实我觉得有的人还不如被点了。活着干什么?也许对你们来说是有价值的。”
      玉子笑道:“你知道我不管家里的事情。”
      “但事实如此。他们得到援助,无论是来自你的还是我们的,甚至于韦斯普奇的,他们有机会在孤儿城里活下去。然后呢,总有一部分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最终流入到韦斯普奇那里去,大大的蓝色的V字母的灯下的店铺里,什么样的都有。渐渐地就败坏健康,玩坏脑子,到诊所去。坏了哪里换哪里,为此付出代价,金钱,实物,去偷去抢去骗咯。所有的诊所都要从韦斯普奇购买药品,从你们金幢购买人造生物材料,挣扎再活一阵子,重复这个循环,最后死。”
      玉子点了点头,好像承认一种由自己被动犯下且不知情的罪行。“嗯。”
      “整个过程里痛苦大大多于快乐,人又不是为了那几个瞬间而活。”埃利诺继续道,“何况有的瞬间本来就乏善可陈。你知道韦斯普奇卖的一款叫做,叫做那什么——”
      “1919.” 法兰契丝卡补充道。
      “对,1919的那一款。据说效果特别强烈,配合1945一起,脑神经会极度兴奋,什么都会看见,也许梦里就是神呢。但那也是梦里。醒来的现实还是这样残酷。这种精神分裂的活法我看不如死了。米格尔固然残酷得不是人,也不妨碍他是一个具有拯救能力的杀戮者。”
      “行了行了。”玉子刚要说话表示自己的不认同,法兰契丝卡夹起马鲛鱼塞进妻子嘴里以堵嘴,“再说这种渎神的话,让爸爸知道你就完了。好好地你还给那野猪辩护起来了。”
      玉子趁势骑驴下坡:“那他姐姐呢?有什么新闻?”
      “米拉·卡尔德隆还能有什么新闻?她也无非是给自己睡女人的履历增光添彩罢了。” 法兰契丝卡道,“姐弟俩都是不成气候、只知为祸的东西。”
      “我还以为有她想要定下来的消息呢,”玉子拿起酒杯,“那才值得说。”
      “好像还真有。”埃利诺道。这话害得玉子几乎呛到,而法兰契丝卡也喊了一句“什么?!”
      “你都不知道……”
      话题终于回到无害的流言蜚语。三个人都心照不宣地不提及那些比较危险的话题。比如对于玉子,她刚才就很想说,是啊我们金幢和韦斯普奇互相敌对、有竞争关系、又互相依存。那你们呢?我们所有人能有武器,都是你们提供的。你们里奥尼家族住的平整大楼在韦斯普奇两幢大楼的包围中,韦斯普奇从来不敢动你们,我们就更谈不上了。又比如,说了半天卡尔德隆姐弟,就不说文森特·里奥尼的近况,我们默契地不讨论他,是不是意味着你们默认我和他、我们和你们之间,存在某种尴尬又实在的芥蒂?仿佛我打听一点他的近况就偷取了他的一部分灵魂。
      最后,“不成气候”的或许也包括我——酒足饭饱走到了寒冷的街上的玉子想着——我与他们唯一的不同是,我只是四处玩乐罢了。
      多玩乐一些吧,这样残酷到来得就晚一些。
      她向南走,沿着箭头大楼旁笔直的大路回家。路两侧是半贫民窟,就其生活水平而言,稍好于中心广场一带,但混乱程度丝毫不逊于后者。她刚走过直角大楼,打算转进去逛一逛醒醒酒,就听见直角大楼楼上一阵嘈杂。有被殴打者的惨叫,也有打人者的暴呵,还有金属敲打木材、木材被打裂开的声音。司空见惯的一天。她向东走去。
      没走多远,嘭得一声,她回头,看见躯体落在地上,而楼上的吵嚷还未停止。路过的人有的受惊了,有的充耳不闻。过客匆匆如背景,她看着那躯体在昏暗灯光中模糊的轮廓,芯片快速扫描,告诉她这人死了。
      她站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想,然后离开了。
      事物不再出现于眼前,却在脑海不断重播。她反复想到今天那妇妇二人的样子,想到过去的事,想到自己也曾一度对埃利诺怀有的朦胧情感,想到一度有人莫名其妙地撮合她和文森特·里奥尼,想到曾经在琉璃大楼里最好的俱乐部里遇见放荡的米拉,想到家里悬挂着的母亲的遗像,想到那具落在地上的尸体:这一切彼此之间似乎都很遥远,实际上只发生在一条街和另一条街之间。
      嘭!
      她几乎吓了一跳,却只是路边商铺开门的声音。店主见她受惊,忙连连道歉,她从梦中回魂,对自己说了句不要紧,然后深呼吸,放慢脚步,将注意力移出脑海、关注周围。
      她们在酒桌上说流言蜚语,底层普通人也说流言蜚语,还说些谋生和鬼怪之类的事。路过一家售卖旧光缆的商店,她多看了一眼里面有什么,就听见店老板和一个熟客说最近遇见一个出手十分大方的人。
      一个小姑娘啊!瘦瘦小小的,眼睛大大的,好漂亮的!特别大方!我这里的好货,她拿走好多!唉不止我家啊,隔壁卖酒的也一样啊!酒啊,你想想!一百万的东西,眼睛都不眨一下!最奇的是什么,你知道哇?她住无处大楼啊!不是她说的,要她我会信?我看见她进去的啊……
      玉子留神听了一会儿,似乎能抓住脑海里的某个线头,然而突然下雪了,风也很大,视野逐渐模糊,她再度迷失,只好快步回到金楼。
      当晚她做了个梦,梦见孤儿城以南广阔的草地里,有一个高挑修长的金发女子站在那里,双手抱着肩膀,仿佛在哭泣。梦中她的心异常悸动,为那个人的伤感而伤感,于是立刻快步走上前,就在碰到那人肩膀的时候,那人转过来,脸上却没有五官。
      她醒了。天亮了。

      早上十点,禹品正在研发中心整理材料,和手下人商量到时候专家团来了怎么办。手下不无好奇地问,真的会有隔壁医院的院长过来吗?禹品不想回答。她希望有,但不知道怎么才会有。她尝试邀请陈蕴。但亲自去见吧,果不其然吃闭门羹;任她在通讯里如何呼叫留言,陈蕴就回复她两个字,“不用”,连“谢谢”或者“抱歉”都没有。禹品一边生闷气一边怨恨委员会不给她特权又要她干事,但转念一想,就算她有权力逼迫陈蕴,陈蕴就会就范吗?也不一定。
      不知道怎么办了。
      恰在此时,委员会的紧急通讯突然进来,禹品诧异地接起。画面中是那个最烦人的红发女人,以惯有的聒噪语音告诉她,马上去特种医院。禹品心里倒有点窃喜。红发女人说一是有关亚特兰蒂斯号整个项目的事,二是负责人是自己的上级,要禹品去了不许有任何隐瞒,全力协助对方。
      禹品一边答好,一边安排飞行器运上来,一边用余光看见红发女子眼神里的不满和轻蔑。
      委员会的上级,谁?她当然记得母亲跟她说过委员会的遴选机制以及这群男男女女们需要对其负责的人,“他们”。BudaCall说起来是地球上五大超级公司中最强大的一个,也并非一个以混沌意识主导的行业垄断综合体,它有它的脑子,以及脑子的控制者。
      但想必这样的事情不会惊动“他们”。因为“他们”不会浪费时间更没有必要亲自来。
      那这个人是谁?
      禹品来到特种医院的时候,陈蕴的秘书已经在停机坪等她了。走进陈蕴的办公室,没看见陈蕴,倒是看见一个修长的金发女子的身影。对方也看见了她,及时转身,向她走来,伸出手,“你好,我是Linda。”
      “你好,禹品。”
      “你就是禹总监。幸会。”
      禹品自己穿得随便,自信自己怎么样都美,但见了自称Linda的美人,霎时自惭形秽起来。她今天是一身活像中世纪僧侣穿的道袍似的黑色连身衣,兜帽巨大而没有长下摆,相反是在靠近膝盖处猛地收紧,扎住,配合黑色的长筒靴,整体面料随时闪现神秘两河远古文明刻在墙上那种花纹。但对方呢?对方穿了一条黑色连衣裙罢了。一条只有躯干部份遮挡住、其余全是镂空绣花的黑色连衣裙。胸口以上一直到手腕的位置绣的都是鸟羽,而小腹以下均为蕨类花纹,衬得主人的白肤金发更加光彩照人:禹品心说自己的复古根本就是瞎折腾,如同小孩拿着才报废的电缆说这是公元前的文物,而对方是如此大气端庄,连眼神都平静如水,交扣之后放在腹部前方的双手与手肘折叠成优雅的九十度,金发盘在脑后,简洁整齐,简直是古希腊的雕塑。
      “今天到这里来,是有些事要问一下你和陈院长。”
      “哦。呃,是关于——”
      “是。我刚才已经和陈院长说了,她去找材料了。”
      禹品望着对方灰绿色的眼睛,心里快速地盘算了一下,关于说什么,怎么说,和谁说。
      “这次过来是准备问哪一个方面的问题呢?”
      “哦,不多。我们等陈院长回来再说吧。先坐。禹总监对自己现在的工作感觉如何?还习惯吗?”
      “挺好。主要是这么多年也没什么大的改变,我只要按规章办事就好了。现在赶上这个项目的机遇,看样子嘛倒像可以有些突破,就是推进起来比较困难。”禹品说完,认真看着Linda的面容,那精致的、准确的被时光雕塑过的质感,完美无缺天主恩赐的造物的线条:简直不真实,她想,简直想把这个人请去印个模子,作为新一代的人造人……
      “嗯。现在主要生产的机型,应该是Q20367、Q97126,还有……”
      “还有X8723,H7113。每个编号下还有许多种。”
      “可还够用?”
      “只能说目前够。实际上如果想要拓展可使用的方面,人造大脑是必须的。”
      禹品一边说一边用余光张望,希望在陈蕴回来的时候及时结束话题。
      “你觉得人造大脑——”Linda仿佛在斟酌用词,微微皱起了眉毛,禹品几乎觉得她皱眉的弧度都好看,像经过设计一般。
      反复牵拉,改善材料结构,再牵拉,再改善……直到成品。千锤百炼的皮肤。或许只有遗传进化能做到这一点,或许正如次品是少见的一样、特优品在自然制造中也是少见的。
      “真的有必要开发吗?你别担心,我只是问问。尤其是在对比目前的电子机械脑的情况下,有必要开发吗?”
      “当然有。毕竟电子脑赶不上人脑的运算速度。整个结构不够复杂,那么人造人使用的系统也就不够复杂。即便具有美妙的皮囊和几乎类人的器官,缺少一个足够强大的大脑,也就缺乏太多太多的能力。只要这一点能跟上,我想抽象概念、更复杂的模糊分析等等能力,人造人都是可以具备的,它们可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甚至人造人也可以有情感。”
      “是啊,目前的人造人具有的只是一种简单的反应模式,严格来说我觉得是不够的。毕竟有时候人也不可能清晰地解析自己的情感,更何况设计一个模式让人造人去遵从呢。复杂的感应模式应对复杂的任务,几十年了难道我们还认识不到我们目前所拥有的反应模式是太过简单的吗?也许我们把人想得简单、又把自己创造的东西想得太复杂,其实都对不上号。以简单应对复杂就会出问题。所以说——”
      Linda突然自然地回头,站起,“陈院长回来了。”
      禹品愣了,毕竟陈蕴此时才刚刚走入她的视野,而四下一直安静。

      “你要的资料,我给你找过来了。这是从脑内芯片出现开始直到今天的全系列的数据,生理病理,一应俱全。除了制造数据我没有。”接过陈蕴手里的全息信息报,Linda往空中一扔,信息包像花朵一样展开,她很自然地阅读起来,不忘对身边同时站起来的禹品说:“没关系,一道看,只要你服从保密协议。我相信你会的,对吗?”
      其实Linda知道这些。但她最想知道的不是这些。但戏要演全套。
      她一边快速地读,一边用余光注视陈蕴和禹品的动作与神态。“陈院长。”
      “嗯?”
      “按照你行医这么多年,我有一个问题,整个河都只有你能解答的了。”
      “你说。”
      “无论是哪种芯片,哪一代的芯片,可否有某种办法做到部分地关停,不使用?”
      “部分功能不用吗?可以的,自己关需要接住一些插件,或者外人帮助也可以,从外部接入线管什么的。”
      “有不良影响吗?”
      “关一部分无非影响整个人的行动效率罢了。”她瞥见陈蕴脸上似乎有不屑的神色,“毕竟有的人什么事都依靠芯片,没了就变成个痴呆。”
      “那么——”她伸手翻了几页,然后关上了资料,准备回去再导入,完成学习。“如果要取出芯片——在没有出现异常、损坏大脑导致患病的情况下——这种手术难做吗?”
      陈蕴想了想,“得看是什么芯片。这么说吧,我所接触的99%都是民用脑机芯片,这一类的芯片是可以随便取出的,取出来做升级和维护,清理脑组织,随时都可以。但那剩下的1%是不可以随便取出的,那是——”陈蕴看了一眼Linda身后的禹品,欲言又止。
      “不要紧,你说。这件事上你们要合作,这些机密你们迟早都要共享。”
      “那些是外星殖民地的殖民者才用的。你想必知道,这种芯片不能取出,一旦尝试取出,没取到一半就炸了。到时候不光脑子没了,做手术的人也会死。”
      “我倒是知道。陈院长也你见过?”
      “我很久之前接诊过一个逃亡犯。”陈蕴垂下眼神,看着地面。“来的时候已经死了,我取的芯片,老院长警告过我要小心,确定大脑已经死透,再取出。”
      Linda笑了,是真心为了陈蕴高兴。幸运地获得了意外的知识,像接触了神迹。也许不消三十年,就再也不会有人接触到“外星殖民地的逃亡者”了。这样的人将消失。
      “那还真是幸运。”她说,然后转过身去,对着禹品道:“禹总监,陈院长,今天把你们叫道一起,是有个问题,只有你们两个人一起才能回答。”她顿了顿,眼光在两个人的脸上流转。
      “我想问的是,在芯片不取出的情况下,有没有办法,通过某种手段,将使用者的意识转入一个电子脑?”
      安静。
      “或者人脑也可以。我实在不知道,”她坐下了,好整以暇,“这种技术能否实现。”
      我很久没接触过了,久到我忘记有多久了。
      她看着陈蕴和禹品互相对视,看见陈蕴冷漠的眼神在看见禹品的时候好像多了一点温度,而禹品看着陈蕴的眼神很复杂,好像想说什么、又纠结于要不要说。那种纠结不是基于她在这里、而是基于别的什么。什么呢?
      “我认为,可以实现。”禹品说,罔顾陈蕴的瞪视。
      “为什么呢?”
      “因为本质上,想要将一个人的复杂个人意识放进人造人用的电子脑,只需要简化就可以了。简化不需要复杂的载体,很容易实现。芯片总是在对主人的行为习惯进行学习,早就积累的大量的数据,通过芯片里的数据去描述一个人是可行的。问题只是在于——”
      “在于这一切的描述都只能是基于过去的,不一定具有预测性。人的复杂性多少基于一种不可预知。”陈蕴说,语气带有几分不满,“把人的思想简单化然后复制出来,等于把三维变成二维。”
      她点头,并不打算指出陈蕴的答非所问,也不想陷入由此可能引发的诸多更多的讨论,比如说人的意识是什么,被复制之后的产物还是不是那个人。
      “你们既然觉得可行,可否知道哪里可以实现这个技术?包括黑市。我知道在这里多的不是黑市。”
      这下两个人都说不知道。她点了点头,又说了许多冠冕堂皇的话,最后激励这两人,说目前需要两个人合作的项目是非常重要的,对于BudaCall乃至全人类的发展都具有重大的意义,希望两个人一定要配合好。末了说,因为种种不便透露的原因,这个项目以后禹品和陈蕴不止需要向委员会报告,还要向她报告。
      那两人互看一眼,也没法问为什么,只好先与她接好秘密通讯渠道。弄完,Linda又让禹品和陈蕴核对现在人造人的操作系统里情感模块与人类情感、心理的差距,三人一道讨论下一步的研发计划。
      这一行为让禹品觉得Linda的确在支持项目进展,反过来自然让陈蕴觉得讨厌并有所抗拒:但其实都不是。
      回到自己在都市圈的住所之后,她一边导入各种材料,一边思考着:木星基站上搜索结果并不令人满意,不但无法直接找到包装箱、需要那四个逃亡者芯片内的地理坐标,她还晚了一步。她刚到没多久,地球就传回消息说发生一起AI巡逻机器被攻击的事件,她直觉不好,请示一番,还是决定留下在基站排查;结果这样的事一再发生,等到排查出结果,那边分析结果也出来了:这四个人偷换飞船,几乎将行迹完全消灭,又趁着飞船自毁信号引发的混乱,打了一个时间差,逃回了地球,逃回了河都。
      现在按照种种线索来看,这四人绝不可能再留在都市圈了。他们必然潜入了孤儿城。
      他们去了,她也要去。这一部分资料导入完了,她开始导入从陈蕴那里拿到的心理学知识。顺手搜索一些早就被藏起来的消息,她有权限,她能进去。她应该就此拟定一个计划。
      黑暗中,她闭上双眼,眼睑下的双眼开始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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