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四章 ...

  •   妻夫玉子是孤儿城的这些二世祖里最友善的一个,这没错。最可爱的一个,也没错。但在她的随从看来,在她的父亲看来,在她的叔伯和朋友看来,她算得上是最喜怒无常的一个:虽然她的怒不见得造成严重的后果,也很少伤及他人,但她真的会在某些时候莫名其妙地就生气了,然后一个人躲到你不好找甚至还有点危险的地方去。
      比如今天,她给诊所送完货,就一个人跑到这高楼顶上来了。
      给诊所送货是金幢的日常生活。这些诊所分布在孤儿城的每个角落,理论上每一个都与他们有贸易往来,因为每一个诊所都有替就诊人更换身体部件的业务。水平层次不齐,价格高低不一,使用的材料也有好有坏,但都出自金幢的工厂。妻夫玉子从来没有问过自家工厂的原材料和技术是哪里来的,就像孤儿城的大部分民众一样,民众无法选择,她不需要知道,曼妙的完全垄断。
      购买记录都忠实地保留在一式三份的电子帐本上,无需费神。但诊所的主人都是谁、在哪里、周围环境是如何,都是有价值的、无法随时记录的信息。记在脑子里自己分析远比留给不够精准还有被黑风险的AI可靠。而且玉子自己也知道,参与这些事情有利于她获得人心,有利于拉拢这些人,有利于她的未来。
      她的未来。
      她坐在书本大楼的顶楼,吹着冷风,一会儿看看遥远的仿佛在天上的都市圈的那些几百米高的大楼,一会儿看看七层楼底下的中心广场,和上面萎靡、困顿、饥寒交迫的底层民众。

      今天她是从最靠近韦斯普奇地盘的四号楼开始送的。四号楼和五号楼的诊所比较多,或许因为靠近韦斯普奇,药品比较容易获得。这一带的居民也相对富裕一点,秩序较好。她带着扛货的人走上楼去,与许多人在楼梯上擦肩而过,有的人慌慌张张没看见她,有的人一瞥就看见了她标志性的墨镜,立刻靠墙让路,还连声问好。或者有时候遇见正在干重活的人,她会让人家,只是人家不一定敢接受。今天在上到三楼的时候,遇见了一行三人,两男一女,身上都背负着硕大而沉重的包袱。包袱并不巨大,要错身也完全可以,但她让他们过去了。她看见那走在前面的女子喘气如牛,满头的汗滴下来打湿用层层叠叠的破烂材料做的衣服,话也说不出。后面两个男子拿着的包袱更比女子的大上两三倍。她看了一眼他们身上的口袋,鼓鼓囊囊,仿佛装了什么条状物,四下撑出各式各样的角来,仿佛随时要破裂。
      见此情景,随从拉了她一把,让她小心。她不为所动,并不觉得里面的废旧有什么可怕。废旧的医用器械,废旧的储存盘,砸碎了摔坏了里面有毒的液体流了出来,产生腐蚀性,或者具有爆炸性,等等。她依然站着,知道这些人为了谋生刀口舔血,只觉得怜悯而哀伤。
      走在最后的男子,浓眉大眼,高大壮实,将硕大的口袋扛在肩上,显得并不吃力,甚至没有喘息。他看见玉子,竟自然地把口袋从左肩上举起,越过头顶,放在右肩,就像举一个皮球一样轻松。
      他的视线匆匆扫过。她躲在墨镜后面观察他的身影。
      四楼的楼梯口,诊所派人过来接,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小孩带着她穿过复杂狭窄的走廊,还贴心地为她踢开一路上散落地面的垃圾——那垃圾,她想,在不远处的贫民窟恐怕都是宝藏——门开了,诊所主人在里面恭敬地站着,逢迎地问候她。她环视一圈,问道:“刚才我们在楼道里遇见三个搬运工,你雇的?”
      “是,怎么——”
      “多少钱?”
      “啊?哦!呃——”男子想了想,“我找的是工头,我给工头二十万,就不知道工头给他们多少了。”
      “运有毒废物只要二十万?”
      男子尴尬起来,干笑着辩解:“这、这、这也不算非常危险的!都是些报废的储存条、交流控制器什么的,酸化是酸化了,酸液我也沥过了。再说了,玉子小姐,你是不知道,现在竞争可激烈啦。以前做这行的,都成专家了,搬运工他们是不干的,处理酸液的他们才接,收费也很贵。剩下的这些活路,又都是这些新来的或者没脑子的干,人多,处理的内容少,要价当然高不起来啦——”
      货放好了,玉子让他核查,签字,然后奔赴下一家。没什么好追究的。这里面如有过错则大家都有,如果没有则谁都没有。有人求生,你给了他们求生的机会,这就够了,这是最实在最基本的逻辑。求生的人不奢求除此以外的东西,产生需求的人也认为自己已经仁至义尽,所有人都默认了什么已经存在、什么不需要存在。
      她在眼前重现着那三人的样子。走在第一个的女子根本没这个力气,第二个男子也瘦弱得可怜,有限的肌肉勉强附着在骨头上支撑着挣钱机器往前走。现在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不是因为没有意志和神智,而是因为有了也无法改变什么。
      下一个诊所位于回转街。哪里路窄人多,她遂让运货司机把飞行器开起来,升高到空中,到时候降落在楼顶就好。在空中,几字形的以诊所居多的大楼和对面以住宅居多的大楼几乎嵌套在一起。住宅居多名叫冷漠大楼,因为最早有孤儿城的时候,它和南侧的挡头大楼是一体的——现在从外观看来也是一体——但因为挡头大楼靠近中心广场,渐渐被后来的流浪贫民所占据,冷漠大楼的住户们为了阻止贫民向自己这边蔓延,生生在楼内砌了一堵墙,一间一间房子,一堵一堵墙,就这样生生隔开。墙北边的人从来不会关心墙南边的人是死是活,哪怕对方敲墙求救,也绝不理睬。
      这里的居民对这种传统几乎是引以为傲,玉子每次都觉得很可耻也很可笑。毕竟实际上,回转街这一带也谈不上多么太平——正当她带着人飞到上方时,忽然看见狭窄的外走廊上有一人在狂奔,另一群人在追。机械视觉拉近,她看见那被追的人逃无可逃,被堵在角落,眼看就要挨打。
      突然旁边的墙被人推倒,里面杀出好几个人来,众人霎时打成一团。
      “小姐,我们降下去吗?”司机问。
      “不忙。等他们打完。”她说。平日里遇见打架,只要不是打人的和被打的,从普通民众到如她者,谁也不在乎,谁也不想看。唯有这在回转街打架的,许多人都抱有一种看好戏的心态,玉子也不例外。她仔细看着打架的人群里,有的只拿了木头棍棒,哪知道对方的棍棒带了钉子,一时落了下风。偏有一个瘦削的男子,自己爬出瓦砾堆不说,还从倒下的伙伴手中拿过另一根短棍,左右开弓,以一敌众,反而把这一群人给打了回去。
      她看那个瘦削男子,动作干净利落,闪转腾挪,别说这帮混混,连自己也不一定打得过。她不由想起那二十万,不知道这打架能挣多少钱?这样能打架的人,要是父亲、田冈、或者葛文笠梁文坚兄弟发现了,也许会去招纳他吧?所以不如——
      “小姐?”司机又问,“风暴好像要来了。”
      “降下去吧。”
      人群也散了,只留下被打伤在地的人和一地的血污。她看了觉得很嫌恶。
      “卢比西尼奥。”她敲开门,里面一头卷发、身材肥胖的中年男人匆匆忙忙地跑出来,一连迭声的道歉,“你好忙,要不是我来过,大概都进不来了吧?”
      “不敢不敢!我的错我的错!哎呀这都是——”
      “生意太好了?”她坐下,脸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卢比西尼奥的一脸油汗,“你这次进了这么多的——这么多的储存条、转移液、导管,还有手啊脚的,你难道把这回转街的生意都给包下来了?”
      “哎哟玉子小姐哪儿的话!我哪有啊!我只是趁着这时候货架空了,赶紧补一把,免得您老是跑不是?我们这地方又不容易过来的……”
      “少来。进这么多,价值可不小。”货架前是全息圣母玛利亚塑像,“你不怕偷?”
      她看见卢比西尼奥的肥胖身影停滞了一下。
      “可不是怕!玉子小姐你知道吗?最近这片好几家都被偷了。”
      “被偷不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吗?”
      “这次怪啊。一般贼,要么什么都偷,全部拿走跟洪水一样;要专拣某一种东西偷,好坏全拿走。唯有这次这个贼,拿的很奇怪,叫人找不出个逻辑。你说这家伙拿金贵的吧,更贵的也没拿啊;不知道什么是好东西吧,确实有些好东西被拿走了。”卢比西尼奥码放好货品,就对着货架前的圣母玛利亚划十字。
      “每天找不到的贼多了去了,说不定只是障眼法。总之,你自己看管好。我们的规矩是一样的。你要是丢了,导致流入到什么别的地方去,出了事情,我们不负责。”
      “知道,知道,我多规矩,多不惹事,您是知道的啊!”
      “签字吧。”
      “欸,欸。”
      “对了。”本来要走,她忽然停下,“啊?您说!”卢比西尼奥的油汗流进脸上谄媚的褶皱里。“你拿这么多储存条来干什么?转换?”
      油汗从褶皱里挤出来,“对呀!转换!有多少人烧坏了脑子您还不知道吗?您不也往我们这儿送电子脑吗?大部分都是中继一阵子再注入。”
      “那脑子不都坏了,能坚持那么久吗?”
      “能不能都得能啊。玉子小姐,您想想,我说价格公道的,都是这个数。”卢比西尼奥伸出七根肥胖的手指,“对于玉子小姐您来说没问题,可是对于一般人,能一下子拿出这个数的坏脑子的能有多少人呢?可不得挣钱去。”
      “成功率高吗?”

      离开回转楼,她让司机在书本大楼把自己放下。随从提醒说风暴要来了,她说没关系。
      她甚至想看看。
      她知道自己是幸运的。她甚至无法想象自己如果不是生在这个家、而是生在孤儿城的什么别的家庭,她会怎么样。她会不会还能学会这么多有用的没用的东西?会从事着什么工作?是在照顾家里的小店,还是在从事危险的行当?是会成为一个诊所的医生,还是会成为给医生搬运废料的人?会投靠三大家的哪一家吗?还是会在琉璃大楼、红山大楼里因为自己的美貌谋一份差事?然后呢?在死水一样乏善可陈的生活中,在韦斯普奇的各色人等的诱惑下,开始在他们的药物深渊里越陷越深;接着是越来越强的刺激终于破坏了自己本孱弱的大脑与脑内芯片,接着付出巨大的代价在某个诊所换了身体,变成一个机器。
      这算好的,她可能在半路就死掉,来不及完成转换。被取出来的意识放在一个储存条里,要么被泡在转移液直到被忘记,要么被直接遗弃扔进酸液中销毁,因为没人为她付钱。就算保存下来,有机会转移入某个电子脑,也可能因为储存条质量差或者保存不当而转移失败。
      所以她幸运,她知道,她承认。
      可她这样幸运地活下去又会怎么样?来日接替父亲,成为金幢掌握实权的“老板”,带着手下所有人赚钱,赚钱,维持家族生意,像埃利诺说的那样,与韦斯普奇维持着互相依存的关系,为孤儿城残酷的运转逻辑提供源源不断的燃料。这里面有她自己的存在吗?她是谁重要吗?她自己认为自己是谁和别人认为她是谁能够等同吗?她不想做那些事情,不想参与帮派之间的尔虞我诈,不想与人斗争,不想要花天酒地,不想要在短暂的刺激中一遍一遍的纵容空虚麻木侵蚀自己的灵魂,假如真的有灵魂存在的话;她想要帮助更多不应该这样那样的人,她想要做不一样的人,过不一样的生活。但她走不出这个循环。她想,她不能。
      她和所有人一样,卡在这里,无处可去。她望着越来越不清晰的电磁罩里面的都市圈的大楼们。会在那里面吗?关于那里的传说很多,就像关于往日的传说一样多,但她不知道哪一个是真的。

      眼看风暴真的要来了,她一个翻身,跳了下去。快到地面的一刹那,她伸出手臂上的外骨骼,一撑一跳,轻巧地落在地上。四下无人看见,不然被报告给父亲肯定要被骂——
      那是谁?
      她此刻站在中心广场的骑马者雕塑前,面对着书本大楼,看着这栋楼因之得名的孤儿城唯一一家书店“尤利西斯”,发现那书店的橱窗前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金发女子。那人背对着她,抱臂而立,缩着肩膀,似乎有些冷。
      一头金发垂在肩膀上背上,被风吹得飘扬起来。
      她穿了一件棕色的外套,牛仔裤,墨绿色长筒靴,仅此而已。
      怎么会不冷!
      她大脑里有一块区域突然开始工作,导致其余部分过热,以致于整个人立在那里,其他的能力完全丧失,只剩下视觉还存在。
      偏巧这个女人转了过来,灰绿色的眼睛看了她一眼。她的墨镜在芯片的指挥下自然拉近了视觉,她看见那女人雕塑般精巧挺立的鼻子,曼妙厚实的红唇,金色的发丝在风中飘荡,无辜茫然的眼神:凄凄惶惶,泫然欲泣,紧接着克制住了自己的一切情绪。
      周围很嘈杂,有人叫卖,有人辱骂,有人行走,有人躲藏,玉子什么都没有听见。
      她的生命在这一刻突然变得很沉,很满。不再能够从楼顶跳下来再翻个身落地了。
      当那个女人转过去、走入书店的时候,她的生命又再一次清空。
      这何尝能够忍受?
      于是她快步向书店走去。
      没想到走了没几步,眼睁睁看着那女人似乎步态不稳,向后倒去。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速度,猛然冲了上去,将这个女人扶住——明明这个女人还比她高半个头。
      “没事吧?”她说。女人迷惘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定了定神,才开口道:“没事。”
      她听这声音有些虚弱,立刻扶着女人穿越书店走廊,通过后门,来到书本大楼背后的咖啡店——严格来说她有份的那家——找了个安静位子坐下,叫来热咖啡,又拿过毛毯。其实女人身上的衣服和她差不多,轻薄而暖,但她就是不放心,好像对方是个残废。
      等她忙完,发现对方正用疲倦而温柔的目光望着自己,顿时红了脸,失去干练,变得手足无措,好不容易咽下即将冒出来的结巴,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了,谢谢你。”
      想起来这话刚才问过,更觉得自己傻。
      “我是——我是妻夫玉子。你好。”
      “你好,我叫Linda。”
      “嗯。”往下说什么啊,说什么啊?
      “就是……”那女人说。
      “嗯?”
      “不好意思。我…谢谢你这样帮助我,我不知道怎么回报你。因为我……”
      “这有什么,我也——”玉子忽然反应过来有点不对,但未及细想,她听见那女人说:
      “我除了自己叫什么,已经一概想不起来了,身边也什么都没有,不知道该如何报道你,抱歉。”
      妻夫玉子这下又彻底忘记了自己刚才觉得哪里不对了。“什么?那你?啊?”并且再一次不知道怎么好好说话。
      “这怎么行?”也不知道说的是自己还是什么。

      风暴只是从北边掠过河都,吹坏了孤儿城的几幢房子(据说),微微撼动了一下电磁保护罩(肉眼几乎不可见)。人造人工厂里,禹品来得特别早,还特别忙。最近一连发生了数起地面巡逻人造人被攻击的事情。说是人造人,其实外观不像人,更像是个悬浮的大垃圾筒造型的炮塔。禹品总觉得它们应该被叫做机器人,或者干脆就是机器,但在大部分人的眼中这个几个概念都差不多,与之楚河汉界的是“人”这个概念。禹品也不认为她所在的工厂应该负责修理,也没有规章制度,但约定俗成,委员会说。
      下属让她下去看看。她看了,回来了。把自己看到的影像传给陈蕴,表示这也算是陈蕴应该加入开发的原因之一:如果这些人造人够聪明,至少能做出更合理的反应,避免如此大的不必要的损伤和破坏。
      “它们在靠近反应堆的地方交火,无论怎么说都是危险的啊!”她说。
      陈蕴的回答包括两句话。第一句是:反应堆之坚固是你能想象的所有武力都不可能损害的。第二句简洁些:我拒绝。
      禹品一口气梗在胸口,没有继续说,礼貌地关闭通讯。
      她不怪陈蕴。她怪自己一直没有时间好好去思考自己应该怎么办。虽然按照陈蕴目前对自己的反感,这家伙大概看到自己就不会有好脸色,但——
      秘书的通讯进来了,她又只好接起来。等到重新有时间思考,已经是晚上下班。想了一圈,还是想不出应该怎么开始,就像心中有个好故事却不知道如何起头的作家。
      反正无论如何,她不想要利用上级压力去逼迫陈蕴。因为没用,因为不愿意。
      管他傻不傻的。

      陈蕴一早就知道了地面巡逻被袭击的事情。上一次出现这样的事情,是五年前了。其实地面巡逻队在陈蕴和许多其他都市圈居民看来是没有必要存在的。因为一则实际上没有哪个居民还在地上行走,大家都坐飞行器;二则如果是为了避免有外围入侵者——这名词本身就很奇怪——电磁保护罩那么强,怎么会有人能进得来?
      挖地道呢,有人说。立刻有人笑了,水泥那么厚,挖得通吗?再说,地面上能干嘛?在地面上哪里都去不了啊!
      然而五年后这连续不断的袭击事件让大家都发现了自己因为久居一处而产生的思维裂隙。陈蕴一开始是听说的是有一列巡逻队在晚上出了事,好像是发现了形迹可疑者,追了但是没有追到。之后又发现,去追反而被打坏了一个。这就足够在无聊的都市圈生活中引起广泛地讨论了。毕竟娱乐新闻和越来越死气沉沉的艺术哪有现实来得更有戏剧性?她本来对这些事情缺乏兴趣,她更关心自己的专业领域,但听到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讨论的时候,她也不得不知道、还顺路想了一下与此有关的禹品。
      然后没几天就听说有整整一个巡逻队被袭击了,六个人造人全部损毁,仅剩的录影还没拍到嫌犯的身影。
      嘭!终于有一件可以议论的大新闻了!至少有十几年没有过了!
      陈蕴于是猜想禹品一定会来找自己。果不其然。连理由她都为禹品想好了,智能系统不够高级导致突袭战斗的应变能力不足,系统高级需要高级的电子脑,高级的电子脑需要她。
      她一边拒绝一边思考自己的执拗还能坚持多久。恐怕不会太久,虽然现在项目并没有继续推进。如果最后阻挡不住,或者可以考虑去,参与其中,伺机证明这不可行。
      或者从中作梗?好像做不到。暂时消极抵抗吧。
      日影飞去,几日后稍微有一点放晴兆头的早晨,连着来了两个身份地位很高病情又严重的病人,她得亲自主导治疗方案的设计。下午刚回到办公室,突然响起委员会的机密通讯才有的警报声,她连忙坐下接起。
      “陈蕴。”
      “教授。”
      “长话短说。人造人工厂那边凌晨发生了盗窃案,有产品失窃,现正在调查。通知你是为了要求你加强医院这边的安保。你们两家用的是一套系统,如果那边被突破,你这边也不能说是完全安全。”
      “好的。生物材料工厂还好吗?”
      “据我所知一切正常,你们的供应不会受到影响。这件事属于机密,请你注意。”
      通讯挂断。但直到晚上,陈蕴都在等待委员会或者那个叫做Linda的女人的通知。这是多好的借口!如果说地面巡逻的人造人责任不重大、根本不需要多高的科技多好的电子脑,那只要万事太平,这种理论甚至可以推而广之。她上一次借此把事情推过去,那这一次禹品只要故技重施、顺路在上报委员会和那个女人就可以——人造人工厂给自己留下的卫队是整个河都最好的,如果这样的安保都可以被突破,这样安全的工厂都可以被盗窃,那就没什么是安全的了。
      虽然仔细想想,根本不知道威胁可以从哪里来。一百年后,人们已经不知道“敌对”的概念到底是什么,也找不到威胁。
      为了保证安全,在风口浪尖,她安排了高层医生驻院值班,自己身先士卒,今天第一个值班。夜里一边听肖邦一边整理治疗计划,猜测禹品去告状没有,更高层的压力何时会来。
      那家伙,说不定现在气急败坏吧?也不知道到底丢了什么。也许也不完全清楚盗窃的目的。或许就是一起简单的盗窃?还是其他超级公司所为?从欧罗巴到中亚的Aozora?还是从育空到加勒比海的RodiWesterwelle?甚至难道是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的安第斯山脉以西的GUAM?如果说的确是竞争对手所为,或许也多少证明了前几年的流言:超级公司在非洲瓜分产地,在其余地区划分自己的领地,在整个地球订立和平协议,看似和谐不共生,但其实关系并不融洽。可按照项目文件的说法,BudaCall的人造人技术也谈不上有多大的领先优势,犯得着偷?
      无论如何,对于禹品,出了这样的事都属于重大事故。想到这里,陈蕴透过自己办公室的落地玻璃窗,望向东侧,仿佛望着禹品。那家伙,表面看着爱着急、重速度,实际上并不疏忽细节,更不是大意的人。
      想起当时,不满三十岁的禹品青年得志,每天最喜欢说的就是讨厌繁文缛节的制度……
      天空晴朗,是有月光的夜晚。陈蕴站在窗前望着把月光都映得暗淡的城市。
      整整一周,一点消息都没有,风平浪静的是陈蕴与项目还有禹品的关系,波涛汹涌的是整个都市圈都在传说这件事。不知道是谁泄密,陈蕴知道不是自己,也不会是禹品——这个BudaCall历史上最年轻的人造人工厂总监现在饱受质疑,人们在非议她的一切:听说这个禹品喜欢开飞行器,甚至喜欢以危险的方式开飞行器,那她一定是一个疯狂的容易失控的不守规矩的人;这种人是怎么当上人造人工厂总监的?那一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是吗?哎哟!我还听说……
      对啊!啧啧!我还听说……
      我还听说……
      陈蕴做完手术出来的这天下午,下过一场来得过早的春雨。她坐在窗前喝茶,碧空如洗,想起禹品以前最喜欢这种天气,总是对她说,我们出去兜风吧。事实证明,人们最经久不衰的娱乐,第一是以杀戮为代表的残忍,第二就是以议论为代表的伪装成经验学习的负面刺激。
      她心有恻然,想要告诉禹品,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然而时间到了,今天何木犀与她有约。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