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冷寒，我想抱你到怀里取暖》水三郎

3、陈情说

　　陈情之所以叫陈情，是因为在她出生之后，她妈妈觉得欠了丈夫的情。
　　陈情是家中老二，上面有一个姐姐，她出生在计划生育时代，不准超生，不准查B超。她其实也是超生，为了生她，父母东躲西藏，这家住半个月，那家躲一个月，一直到她出生。
　　大家都希望她是个男孩，称心如意，儿女双全。事与愿违，她是个女孩。她出生当天，爷爷奶奶、父亲陪在产房外面，听说是个女孩，扭头离开。父亲进了产房，一言不发。妈妈痛哭，捂住脸抱怨自己“命苦”，接生的医生将她收拾好抱过来，没人愿意接，她哭得震彻产房。
　　后来很多年，陈情经常被给她接生的医生调侃，说她是个爱哭鬼。
　　母亲又生了个女儿，感觉抬不起头，给她取名陈情，意思是欠了父亲的情，生下的不是儿子。
　　她一岁的时候，母亲再次怀孕，偷偷地花钱查B超，是个男孩，全家欢天喜地。为了躲避计划生育，母亲长住姥姥家，住在那里的还有姐姐，父亲来回两边跑，无暇顾及二女儿。她被留在了家里交给爷爷奶奶抚养。
　　陈情关于儿时的记忆不多，记得最深的是两件事。一个是她蹲坐在奶奶的怀里，奶奶坐在小板凳上给她梳头发，奶奶的手劲儿很大，薅着她的头发绑皮筋儿，她的头皮火辣辣地疼，缩着肩膀吸气。至今回想起来，她的头皮还会隐隐作痛。
　　第二个，她已经上小学了。在邻居小伙伴家做作业，用刀削铅笔，一个不小心，锋利的刀片划到食指，一大块肉差一点削掉，血流了一地，她又疼又害怕，感觉自己要死了。小伙伴吓坏了，找了一块破布给她包扎，血把布都浸湿了。回到家，母亲看到她流血的手，一把拉过来指着她的头骂她是“事儿精”。后来还是爷爷来家里，见到不忍，拉着她去诊所包扎，并留在家里吃了一顿饭。
　　后来离开家，陈情经常听身边的同学说想家，教科书上都写，家是温暖的港湾。她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她对家没有想念，只感觉冷。
　　家里三个孩子，上面的姐姐是老大，理所当然被父母重视，即便是女孩，也总是能穿到新衣服，用上新书包，下面的弟弟不用说，好不容易来的儿子，恨不得割肉饲养，看得跟眼珠子一样，要什么给什么。陈情处在中间，地位尴尬，不上不下，又是女孩，衣服是捡的姐姐的，书包也是，家里最好的东西，永远轮不到她。
　　从小她就感觉自己是一座孤岛，家里的多余者。
　　姥姥有时候来做客，会笑着重复她小时候刚出生的一件事。有人家向她父母探口风，问他们愿不愿意把女儿送人，想要买女儿的那家只有一个儿子，特别想要个女儿。
　　姥姥说，“当时价钱都谈好了，人家要来接你走，你妈舍不得，反悔了。”姥姥随后说，“你看你妈多疼你。”
　　疼吗？原来在他们眼里，作为一个多余的女孩子，不卖掉已经是疼爱了，他们会把儿子卖掉吗？肯定不会，他们会把他当祖宗供着，恨不得挖心掏肺。
　　陈情第一次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年纪还小，不懂事，不觉得有什么，后来慢慢懂事了，再听，只觉得惊心动魄，心里惴惴不安，生怕再被卖掉。再后来，听得多了，逐渐地麻木了，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但有时候被父母骂了，或者因为父母偏心感觉委屈时，会忍不住在心里想，如果当初真的被父母卖掉了，不知道是什么光景，那家的父母会宠爱自己，给自己买新衣服、新书包吗？也许会，也许不会。人生没有如果。
　　婆媳关系是千古难题。陈情的母亲和奶奶也不例外。她在奶奶跟前长了几年，对她比对父母多了几分亲近和依赖，但母亲心里一直记恨奶奶，因为自己生三个孩子坐月子，她一天都没有伺候，导致母亲月子里没人照顾留下病根。
　　母亲常常当着陈情的面说奶奶自私自利、贪小便宜，心狠，并不止一次问陈情，“你站在哪一边？”陈情在奶奶那里听到类似的话，指责母亲自私、小气，好吃懒做，不记恩。
　　奶奶总在她面前邀功，“你妈当年不要你，还不是我把你养大，不然你早就饿死了。”
　　母亲当然有话反击，“我当年生你，你奶奶听说你是女孩，扭头走了，看都没看你一眼。”
　　陈情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她没有站在任何一边，只是感觉心寒。
　　那是她的第二堂人生课，在至亲的人身上见识了人性的黑暗。第一堂课，姥姥对她说，你妈没把你卖掉。
　　父亲常常半开玩笑对她说，“老二是个受气包。”不上不下，多余讨嫌，什么都不做，依然不招人待见。
　　陈情从小内心就没有安全感，她害怕别人对她不满意，害怕他人说她不好，害怕被忽略，害怕自己给别人添麻烦。她是讨好型人格。
　　大人都喜欢活泼懂事的孩子，她性格很活泼，常常故意在人群里扮丑，只为了逗大家一乐。父母说你看那个谁谁谁多懂事，一点都不让大人操心，她立刻安静下来，认真写作业，帮忙干活、做家务。她五岁自发奋勇，踩着板凳刷锅洗碗，跑前跑后帮妈妈洗衣服做饭。
　　如果能让别人满意，即便受尽委屈，也觉得有成就感，如果被人忽视，总有淡淡的失落感，他人夸自己一句，感觉自己要上天，可又觉得羞愧难当，配不上这么高的赞扬。
　　上中学的时候，老师曾经这么评价陈情，“这孩子性格不够稳定。”
　　初三上学期，她被老师排到最后一排。最后一排都是老师眼中爱玩、不喜欢学习的“坏学生”。
　　陈情的成绩不算差，也不算好，可在这些学生眼里，她属于好学生，没人愿意跟她玩儿。好学生也排斥她，好学生的世界里，坐在最后一排的学生要远离，不学好。
　　她身处其中，再次感觉到在母亲和奶奶中间选择哪一边的为难。只是这一次她没有选择中立。她正值青春期，渴望朋友，她选择“合群”，成为一个“坏学生”。
　　她主动参与到“坏学生”的阵营去，跟着他们一起上课不听课，趴在桌子上睡觉，或者相互递纸条聊得飞起，被老师扔粉笔。大家翘课出去打游戏，半夜翻墙到KTV通宵唱歌，第二天上课被班主任堵在门口，排成一排教训。
　　那时候特别流行沙马特的发型，厚厚的齐刘海，或将头发从头顶开始削薄打碎，漂色染烫，红的、蓝的、紫的，跟彩虹一样，爆炸着在空气中支棱摇曳。
　　同班同学不管搞得太夸张，胆子小一些的剪个齐刘海，刘海下一双大眼睛无辜地忽闪忽闪，仿佛受惊的小鹿。胆子稍微大的一点，烫一下，爆炸蓬松，头因此膨胀，一个头两个大。学校禁止染发，没人敢染色。
　　为了标新立异，他们一群“坏学生”中的大姐大开了个会。
　　“敢不敢剪有个性的发型？”
　　“多个性？”
　　“染个色怎么样，咱们去理发店，一个人挑一个色。”
　　“万一被老师……”
　　“你还是不是我们的兄弟姐妹，畏畏缩缩，连老师都怕，如果你不想染就算了，以后也不要跟我们一起玩儿了。”
　　那个年纪，最怕的是被朋友同学孤立，朋友同学义气胜过一切，即便心里害怕忐忑，但大家都这么做，你不做就不够朋友。
　　他们一行十个人，染了十个颜色，酒红色、深紫色、荧光蓝、亚麻黄……五颜六色，走在街上，仿佛一道彩虹路过，无比扎眼。
　　回到学校，平地惊起一声雷，大家对他们行注目礼，心里羡慕，但看他们的眼神充满了担心和幸灾乐祸。
　　果不然，班主任气急败坏地冲进班里，一个个把他们提溜出来，指着他们气得手发抖，嘴也颤抖，话都说不顺。
　　“你们……你们……想气死我~”
　　“说，这是谁的主意，谁起的头？”
　　自然没有人说话。
　　班主任不解气，找了一把剪刀绞他们的头发，他们东躲西闪。
　　“你们谁敢动？都给我站好，还有几个月就升学考试了，你们不学可以，但不要影响班级纪律，你看看你们几个，哪像个学生，考不上高中，你们能干什么，去工地搬砖都没人要你们！”
　　他们的头发被剪得如狗啃，班主任亲自解了气，亲自压着他们去理发店全部染成了黑色，不管男女，全部剪成寸头，然后叫家长。
　　陈情家没有家长来，父亲在外地，没时间来，母亲做惯了家庭妇女，很少出门，接到老师的电话，吓得六神无主。母亲的强势仅在家里，在外面，她胆小懦弱，什么都做不了。
　　后来班主任跟父亲打电话沟通了将近一个小时，谈的全部都是陈情，她刚入班的时候，成绩很不错，努力加把劲儿考上重点高中是没问题的，但跟坏学生混了一个学期，她考普通高中都悬。
　　那个周末，陈情回去，一进门，父亲揪着她的耳朵大耳巴子扇在脸上，之后是拳打脚踢，母亲这么多年的心思都在儿子身上，以前二女儿乖巧讨好，她很少操心，也以为在学校肯定在家一样，直到接到班主任的电话。
　　她心中和父亲一样愤怒，把陈情摁在地上，大腿压着陈情不能动弹，咬牙切齿地打、撕、抓，陈情被打得看不清眼前，视线模糊，脑子都是蒙的。
　　打完，解了气，父亲撂下一句话，“考不上高中，你也不用上了，不要指望我花钱给你走后门，老子丢不起那个人。”
　　陈情躺在地上，地上冰冷，她的脸和耳朵火辣辣的疼，伸手抹了一把脸，指头上沾着血，脸被母亲抓破了。
　　陈情知道，父亲说的是真话，不是开玩笑。父亲从来不跟她开玩笑。她躺在地上一边流眼泪一边想自己的未来。
　　她想到邻居家的一个姐姐，中学辍学回家，然后去广州打工，每个月大部分的工资都寄回家供养弟弟上学，到了二十岁，家里安排相亲，把她嫁给了一家开杂货店的儿子。
　　那家儿子是家中的独子，被宠坏了，学习成绩不好，中学辍学后在社会上当混混，赶上严打被抓进去了两年，出来吃喝嫖赌啃老，邻居家的姐姐嫁过去，当老妈子伺候他，还要想办法挣钱，婆婆对她不满意，总在家挑她的刺儿。
　　有一次陈情出门上学，看到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哭，眼睛红肿着，看到陈情，她赶忙擦干眼泪冲她笑。
　　她要成为那样的人，过那样的人生吗？陈情猛地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