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挽曲》风雪白头

9、一九八四（四）

　　工业区禁区。

　　雪飘飘洒洒地下着，像个宿醉不归的酒客，把天地都胡搅蛮缠了一番。工厂黑色的烟囱上流着水痕，地面上积雪融水混合，使人根本没有落脚之地。

　　陨石降落的位置便在工业区的要害，周围都是鳞次栉比着的大型工厂，周围还种着一些蓊郁的塑料香樟树。

　　陨石主要砸中位置是火电厂后面的水泥地，原来用来堆放燃煤的地方。它降落在这里其实非常危险，稍不留神就要燃起森林大火……说起来，火灾没有发生，这还得感谢那些涂着防火材料的塑料树呢。

　　吊着纳喀索斯尸体的那根烟囱也就在这附近五十米不到的位置，因此天文队的人到的时候，还很悠闲地和被雨水折磨的一脸狼狈的重案组队员say hello，顺带没心没肺地嘲讽几句。

　　但是他们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事实证明，上天是公正的，雪也是拿着一杆秤的。面前坑洼的陨石表面上已经积了不少水，有的还顺路流进了被陨石砸出的深坑里。现场一片泥泞。

　　“先搭棚。”丹柳指挥道。

　　贺念之打量着这颗陨石，似乎有点明白了为什么艾克斯德说这颗陨石被国际天文系的教授命名为“救世主”。

　　“救世主”并不是常规的圆形陨石，整个实体呈盘状，表面带着一些稀碎的气孔。它的体积很大，在贺念之这两年出过的现场里面算是最大的，与大气层摩擦所造起的火花大概能一下子把半个小型绿茵场的草给烧死。
　　另外，隔壁占星系的教授发现它来的方向在四象中对应的正是东方青龙——“亢、氐、房三星之精，常以寅卯日同行，衣青苍衣，游于人众中或大斋会处，即是求之，多与人救世之术”——不过，这多少有些玄学的意味在。

　　就如它的名字，“救世主”简直被寄予了各种教授的希望和憧憬。贺念之明白，既然国际上这么看重，它就一定有异于常石之处。

　　对于这样珍贵的陨石来说，大幅度取样并不可取——就好像在西双版纳买了一块赌石，要是里面真的有翡翠，再次切割便会影响它的收藏价值。

　　不过说到底，这毕竟不是收藏品。要是真的有什么地球上没有的珍贵元素，那完全就是另一种情况了。

　　所以到时候，天文部的人估计还是得远渡工业区；他现在所能做的便是观察，最重要的也是观察。
　　只不过又碰上这么个风雨交加的天气，有些不方便了，倒是真的。
　　贺念之摇了摇头，平白生出几分寄人篱下的悲凉。

　　“贺先生，我们工业区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丹柳一边穿雨衣一边对他讲，“有做的不到位的地方，还请见谅。”

　　“没有，我还要感谢您鼎力相助。”贺念之说起这种场面话，也自然不会亚于人工智能，“您真的很配合我工作，这也减轻了我不小的负担。”

　　丹柳似乎是有意探他口风，问到：“您知不知道，前年有一颗叫jk-315的陨石，坠落在了美洲？”

　　“jk-315？”贺念之回忆了一下，“对，确实有。”

　　丹柳：“有没有别的非官方的组织？”

　　“我不是很清楚。但世界上有一种职业，您可能没有听说过，”贺念之笑了笑，“叫陨石猎人。”

　　“唔，那就不奇怪了。”丹柳看着他，皮笑肉不笑，“他们区长当时的电子网被破了，事后那人还挑衅似的提出漏洞，这正是jk-315坠落的时候——想来，这也是这所谓的‘陨石猎人’干的吧？”

　　贺念之闻言，眼神依旧平静无风，似乎这真的与他无关：“想来您这样问，心中，是早已经有答案了吧？”

　　一时间，寂寞无声。

　　“副主席，这棚……”刚刚被丹柳叫去搭棚的工人又来折返到了他的面前，脸色有些为难，“这块陨石占地面积比较大，要是真的全部搭起来，可能会费比较多的时间。”

　　丹柳闻言，望向贺念之。

　　“气象局有没有预报过，这场雪什么时候会停？”

　　“这……”工人很勉强地笑了一下，脸色似乎更加为难了，“他们也没有预报到会下雪啊。”

　　这就是在控诉天气预报的准确性了。

　　“那只能辛苦师傅一下了。”贺念之说，“这种天气确实比较麻烦。”

　　于是，二十几号人便忙忙碌碌地开始工作起来；贺念之与丹柳站开了些，撑了黑伞，这正是邵墨渊之前拿着的那一把。

　　他朝丹柳笑了笑，走进了雪中。

　　贺念之的影子被伞遮盖着，周围落下一层雨帘。密集的降水似乎还能唤起他对气味的记忆，让周遭的一切变得安心。

　　月球埋藏在他的衣领里，小行星已经开始运行。

　　贺念之很快便进入状态。

　　丹柳身为一AI，虽然机身已经完善无比，但是毕竟是人造出来的东西，在这样不良的环境下还是充满报废的危险。

　　他索性站在一旁，研究起了贺念之。

　　初见的时候，只觉得贺念之长了一张及其优越的脸：深邃的五官有着西方雕塑作品的风格，活生生站着时却又有东方写意水墨画的神韵；沉默时分明带着狼一般的压迫力，朝你笑时又好像收起了身上所有的刺，温柔可欺。他大概生长在少年的意气风发和成人的成熟稳重之间的鸿沟中，散发出来的气质并不是单一的，而更有着多种元素融合的英俊。

　　此刻，他披着一件坠感很好的黑色雨衣，从天而降的雪好像被捻成了碎粒的珍珠，停留在他身上。他的眉宇里面盛满了认真，紧盯着石面的眼神好像一庄湖水，把所有投向他的目光都紧紧沉入最深处。

　　抛开立场不说，这确实是一个很出众的人。
　　丹柳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换用了更隐蔽一些的眼神看他。

　　那边，贺念之脚步突然一顿，好像在地上发现了什么，便缓慢蹲了下来：那年轻□□里面蕴含着的张力犹如一张已经被拉满的弓，蓄势待发。

　　也怪不得邵青会有深重的危机感了。

　　要是放在平时，贺念之肯定第一时间就会发现丹柳明目张胆的探寻。可是他此刻已经沉溺在了自己的宇宙中，便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而且，他现在发现了足够可疑的东西。

　　那好像是……一片被烧焦了的羽毛。

　　贺念之戴上了手套，把落到了地上的碎石捡了起来：烧糊了的味道萦绕，那类似羽毛的东西紧紧粘在石头上，在气流影响下微微耸动着。

　　是救世主坠落的时候砸死的鸟的羽毛吗？

　　他皱了皱眉——工业区这里只有工人活着，其他动物几乎绝种，这他也是知道的。
　　可是此刻，他宁愿相信有生物能在工业区生存，也不愿相信这是陨石本身携带。

　　如果这片羽毛来自外星，这就意味这，在无氧的环境下，或者说，在我们肉眼看得到的地方——
　　有其他生命存在。

　　这个想法冒出来的那一刻，闪电好像劈过他的身体。

　　他血管里流淌着的血液好像要烧起来，胸膛中的心脏加速调动——

　　救世主这颗陨石既然有着这么恢宏大气的名字，既然被最顶尖的教授这般肯定，就一定有他存在的理由。

　　贺念之像所有疯狂而又顶尖的学术工作者一样，脑中总是堆积着各种天马行空的想法；也许是常年肖想，也许是幼时邵墨渊有意无意的灌输，他毫无负担地就接受了这个设定。

　　毕竟，宇宙寥廓无垠，而人们总是自认为寥若晨星。

　　可是眼前的这小小的蛋白质并不能证明什么，这一切也都只是他大胆的设想。

　　贺念之默默地捻住了焦糊的羽毛，脸上又恢复了屹立不倒的淡定之色。然而，紧握着伞柄的手却足矣暴露他的所有情绪。

　　雪落的声音，人类交流的声音，匆匆而过的脚步声，甚至是地球内部的轰鸣……他又听清楚了一切，他又一次重回人间。

　　“啊呀老婆你怎么坐在这里啊怎么没有人给你撑伞雪这么大他们怎么这么不懂事……”腻歪而略显油腻的声音措不及防地掺杂在所有声音中，闯入他的脑海。贺念之朝声源望去，呵，果然是邵青。

　　丹柳局促地躲开贺念之突然投来的目光，发现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邵青捏着肩膀，咬了咬烤瓷牙，恨不得原地去世。

　　邵墨渊打着伞，颀长的身影聪树林中缓缓行出，整个人一尊像细腻的白瓷，却带着自然的疏远和凌厉：“邵青，没必要。”

　　“你插什么嘴？”邵青反了天的直接骂道。

　　邵墨渊很好脾气地挑了挑眉，细长的手指拨动了下树叶，带着威胁意味开口：“你就是用这种塑料树来敷衍IPPO规定的绿化率的？”

　　邵青心虚：“……你没事看这个干什么！”

　　邵墨渊没有再和他进行无聊的争吵 ，而是问丹柳：“念之在哪？”

　　丹柳：“在坑底下。”

　　邵墨渊一转身，便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那人微微抬起了伞，露出一双眼，眼里好像盛着被揉碎的星。

　　冬风萧瑟，寒雨连江。

　　贺念之安静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他勾了勾唇。
　　狂妄洒脱，风骨难拓。

　　“……那是不是邵主席？”
　　“哪里？”
　　“是吧，就是他！”
　　“他真的来工业区了？小邵主席和他和好了？”
　　“是的吧，你看左边那个……”
　　“真的是小邵主席！还有，那是……副主席！”
　　“啊！难不成这陨石里真的有什么东西，怎么一下子来这么多领导！”
　　“……”

　　周围的人声逐渐嘈杂，邵墨渊又很切换自如地换上了那张冷漠的面具。转眼一看，原来的人已经不在原地；又一转眼，陨石巨坑里面传来石破天惊一声巨响，下面溅起一层白花。

　　“小兄弟，你没事儿吧？！”
　　“能站起来吗？”

　　“没事……”那里传来一个声音，很微弱，又带着一如既往的忍耐。
　　贺念之摔跤了！
　　邵墨渊心一跳，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直接朝那个方向奔去。

　　贺念之跌坐在泥泞中，表情有些痛苦，模样狼狈不堪，手里却紧紧握着那柄伞。邵墨渊说不出话来，连忙跳了下去，用十二分的担忧盯着他。

　　贺念之弯了弯眼，生平第一次在邵墨渊面前露出一丝狡猾：“摔着了，疼。”

　　邵墨渊叹了口气，蹲了下来。
　　“上来吧。”

　　贺念之：“？”

　　邵墨渊看着他，眼里有一种无奈的决心，“上来，我背你上去。”

　　贺念之心里狂喜 ，可自然是舍不得的，只是委委屈屈地说：“你能不能过来？”

　　邵墨渊叹了口气，离他近了些。

　　贺念之看似漫不经心地勾住邵墨渊的手腕，凑到了他耳边的位置，很轻地乞求：
　　“不要给我找后妈，好不好？”

　　邵墨渊意识到他还是很在意早上邵青的话：“别老瞎想。”

　　“我没瞎想。”贺念之语调还闷闷的，好像一只被大雨浇湿了的犬，“你太好了，但我只有你。”

　　邵墨渊被他的呼吸缠绕着。
　　在这个飘雪的冬日，贺念之似乎是最后一捧火。

　　一些绵密的情绪宛若轻雪，自远方而下，落满邵墨渊肩头。贺念之连忙撑开伞，替他挡住了所有的风雪。

　　少年目光如炬。
　　“我说实话，你不要生我气。”他的手轻轻蹭着邵墨渊，“我不是不小心……
　　我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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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贺正式上线！！
事实上陨石的杀伤力还要大，这里我缩小了他的灾难。另外，具体研究我上知网查也没有从头说起的，不专业的地方还望见谅，我尽力了。
其实看不出来羽毛形状的，为了和上一章对应我直接这么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