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挽曲》风雪白头

58、全球断网

　　根据IPPO的社会公示制度，周越身为信息部部长，职能很公开，身份很明确。正如邵墨渊的影响力，他几乎直接代表了在网络事务上的官方态度。而这代表性的内容在信息时代，似乎就显得尤为必要。

　　李黛脸色苍白。他看着显示屏上已经铺天盖地的新闻，竟然有些自乱阵脚。邵墨渊努力把自己从贺念之生死未卜的悬念中抽身，很无微不至地注意到了他的表情。两人眼神交汇。

　　各部门部长似乎注意到了这暗潮汹涌，本来就有些慌乱的视线便彻底落在一起。李黛几乎是硬着头皮开了共享设备 。不一会儿，这个房间里的人终于成了最后一批知情者，在已经沸沸扬扬的舆论里赤身穿行。

　　周越其实没有多做什么，只是用手里的官方账号，给大洋洲IPPO的“独立宣言”，点了一个手滑似的认可。

　　而这不偏不倚的“认可”，却足以在大众面前混淆视听。

　　周越代表的不是他自己 ，而是信息部门，是娱乐时代下最精准的官方。就算是从个人角度，“点赞分裂言论”，这也够值得玩味了。

　　但是信息部部长，不是谁都能做的。
　　周越在九十七楼，几乎是被认定的邵吹；李黛仍然记得，这个小孩刚刚见到邵墨渊的那种崇拜眼神，那几乎是一种无声的五体投地。IPPO在选人方面，有着严格的背景清查体系，周越只有一个老母亲，可谓干净无比。

　　换句话说，他们宁愿相信麻雀偷听到了消息、学会张嘴告密，都不会有人质疑周越一如既往的忠心耿耿。

　　在他们眼里，这几乎更像是一场被人利用的骗局。

　　邵墨渊看着熟悉的运作套路，心中似乎有一二分的打算，说出了一句几乎让人有些匪夷所思的话：

　　“再等等。”

　　李黛很快就明白了对方的未卜先知。

　　没没过多久，之前因为造谣罪而被关进了监狱的斯腾伯格街暴/乱运动发起人被宣布无罪释放，重新获得自由的囚犯开始继续以“资源枯竭”的口号霍乱人心。网络的连通性毕竟太强，没过多久，各种谣言和恐慌已经开始极速蔓延，就好像在燃烧着的火焰里加了磷粉。

　　【表示人在大洋洲，现在是怎么回事？IPPO不管我们了吗？？】

　　【人家信息部主任都点赞了，现在局势这么混乱，估计是要放弃一部分人的生命了。】

　　【所以资源枯竭就是真的吧？】

　　【一直很尊重大自然，没讲话，没污染，没故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我有个朋友是气象局的，他说上面的早就知道了，但是没什么办法。总之要是真的2012了，我们肯定是死的最早的。上面的人命毕竟金贵。】

　　【哎呀呀，也不能这么说。你看奥斯卡够金贵了，不是还是死了。所以，生存与否，还要符合“取向”呀哇——我们这些正常人，总是要第一个身先士卒的。】

　　阴谋论与调侃，永远是娱乐时代人群保护自己的两把利剑。

　　邵墨渊的视线有些凝滞——他的目光落在“取向”两个字上。这代表了什么，他很清楚。只是，这几乎有点被人避之不及的两个字，却在这灾难来临之前的日子，无意中撩拨了他的神经。

　　是，他确实好像归不到“正常人”的范畴。

　　这个世界上，有xo染色体性别决定，也有zw染色体性别决定。xy染色体是人类的性别决定，也正因为此，他们便开始忽视生殖方式不同的家蚕蚯蚓。男性的y染色体便成了生育的主导者，他们开始了一场由繁殖为主导的臣服。

　　但是大自然早已经给过他们启示。

　　物种的多样性早就在无形之中揭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世界本就多彩，万物不可同语。今日，他因为“取向”而受到了狙击，这只是因为他的“特殊”，因为他如同混在群居动物之中的独居动物。他因为天生习性不同，而遭到了大部分人的冷眼。

　　但是部分人尚且没有意识到，从工业文明开始，他们已经丢了道家的“无为”，摒弃了对自然的畏惧。他们的歧视与几乎病态的追求统一，正是追根溯源的祸根。他们开始利用技术改造自然，开始以人类作为衡量万物的尺度。在这样的情况下，又怎么会容许异类的存在呢。

　　正是这部分人，言辞最为激烈，语气最为激昂，却在不知不觉中混淆了视线，让心怀善意的人变成懦弱，让平等包容变成头带圣光。

　　正是这种几近疯狂的竭泽而渔，把一切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邵墨渊有一瞬间是摇摆的，能在网络上这样狂欢的人群，究竟值不值得多少人付诸生命、冒死相救。

　　但是他没有多想。

　　邵墨渊与李黛对视一眼，突然很没有由来地轻哂了一下。

　　“诸位有什么意见？”

　　这句话说出口，他语气里的冰冷几乎掩饰不住。李黛浑身上下一个激灵——上次见到邵墨渊露出这种表情，还是在激进派被完全连根拔除之前。

　　这可怕之处就在于，邵墨渊开始动真格了。

　　之前洪水爆发的时候，邵墨渊便好像是如此兴趣恹恹。

　　“我在等一个低谷。”那时，邵墨渊坐在九十九楼里，看着眼前的数据报表，说，“……一个正如开口向上的二次函数的最低点。”

　　李黛忽视了他几乎有些反常的比喻，对于他如此悠然自得颇为不解：
　　“现在情况不够棘手？”

　　邵墨渊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摇了摇头。

　　“不。”他意有所指 ，“‘他’还没出手。”

　　李黛坐在空气已经无比沉重的会议室里，记忆逐渐重合。现在气氛是肉眼可见的低迷，他却从邵墨渊眼里，读到了闪烁着的胜券在握。

　　……现在，就是所谓的最“低谷”吗？

　　此刻，肉眼可见的是，在没有人敢说话。

　　邵墨渊放下了终端，眼神终于停留在了通信部部长身上。“重启第一套卫星系统。”他一字一句，完全不容置疑，“停止对大洋洲数字化的一切运营。”

　　通信部部长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邵主席，这第一套卫星系统，可是还没有完全修复……”

　　邵墨渊夹在高挺鼻梁上的镜框泛出幽微而又锐利的光芒。“正是如此。”他说，“全球断网。”

　　全球断网。
　　这时多么惊天动地的四个字。

　　自从在欧洲粒子物理实验室发明万维网开始，到网络世界完全融入人类的生活，数字化的进程似乎早就已经不可逆转，“云”已经成了一个时代的符号。而邵墨渊这句话的意思，几乎是在表达一个信息：他要结束一个时代。

　　这念头，疯狂，好像失去了理智。总之，一切负面的形容都可以放在他身上 。众人在极度惊愕之中，迟迟难以回神。

　　“这，这……”终于，通信部部长的声音开始颤抖，“邵主席，这是逆全球化的啊……”

　　邵墨渊也不恼，只是点了点头。

　　正是这副无孔不入的样子，才是最为棘手的。

　　李黛却从邵墨渊的语气里，品啧出了一丝很难形容的忧愁。

　　“这太疯狂了……”财政局局长也深受感染，“我们没有办法计算这将会造成的损失!”

　　此时，倒是之前的通信部部长逐渐缓过神来。他抑制住自己语气里的惊愕，召回自己的理智，说：“话虽然这么说，但尖端领域现在已经离不开数字化研究，经济发展的很大一部分都依托在网络身上。如果因为此就波及全部，只怕会……造成更大的拖累。”

　　“尖端产业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邵墨渊清晰解释道，“我说的‘网’，便是类似于虚拟网这样可以使人大规模聚集的平台——第二套卫星系统仍旧可以运行，它将于尖端研究对接。”

　　“……也就是说，这相当于空出不太必要的资源，把比较完整地部分用于现在急缺的地方？”

　　邵墨渊笑道：“正是如此。”

　　众人闻言，表情都是极其精彩。

　　话说到这儿，邵墨渊的方案已经比较完整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说的“网”，并非是广义上的网，而是现在信息快速传递之下的唯一载体。

　　事实上，这几天因为天气的反复无常，虚拟网的运行对于通讯系统本就是一个巨大的累赘。科学院的研究因为这巨大的运营数字而遭到暂时波动，这也是不可辩驳的事实。

　　如果虚拟网彻底沦为一个虚假信息的传播源头，那这本来为了建设和谐社会而存在的娱乐机构，似乎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但是，这正如同把鲁滨逊流放到岛上，在已经习惯了信息化的情况下，这可以彻底改变人的生活。

　　而要人在突然之间改变早就已经习惯的生活，其实是极其困难的。

　　邵墨渊似乎看透了他们的想法。其实，他自己何尝对此没有思虑？

　　“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他的语气几乎称得上温和，“当大部分以煤炭发电厂因为资源枯竭而停运，这个世界将会失去近代赖以生存的电；当可利用水资源全部遭到无休无止的污染，人类将会失去维持生命的水。在我们这个时代，巨变注定会接踵而来；如果因为难以改变而固步自封，势必会与机遇和希望擦肩而过——正如现在。当互联网彻底成为了一个负面新闻的载体，他的存在对于此刻来说，是否是利小于弊？”

　　“既然控制不了舆论，那就让舆论彻底消失。”

　　通信部部长沉思良久。他的视线落在邵墨渊身上。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面无表情，自身的冷淡疏离让他显得更为高不可攀。他就好像在凝视权力本身。

　　“虽然这真的很疯狂……”他稳重道，“但是，我并提不出反对的理由。”

　　众人见已经有人开始表明立场，也都纷纷在心里骚动起来。

　　这个时代，很多事情，都是一道无解题。他们只能尽自己所能做出最优答案，这不能用任何标准来任意评判。因为时代不同，也就会被眼光局限了格局。

　　眼前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走。

　　TOP已经分散在世界各地。这个自从新世纪以来就已经产生的机构，将会以火光般映照苍穹的生命维护世界和平，纵使他总是在黑暗中，纵使他可能昙花一现。

　　周越会被找到根源，反叛的大洋洲分部会受到应有的惩罚。他会让一切步入正轨 。

　　所有人，都已经做好了壮士断腕的准备。

　　逐渐，有各种人开始表明态度。而结果正如邵墨渊所料：虚拟网的暂停运营迫在眉睫。

　　李黛看着已经无法扭转的局势，以几乎心酸的眼神看着坐在最正中央的男人。

　　【你有考虑过自己吗。】

　　邵墨渊终端信息接收栏轻振。李黛看到，他有些灰败的眼闪烁了一下。在看清楚消息之后，那转瞬即逝的眼神却又极速冷却。

　　邵墨渊没有回他。

　　李黛咬着牙，有些纠缠不休地发消息道：

　　【你不要念之了吗】
　　【他要是回来了，怎么联系你？】
　　【你不知道虚拟网连通着移动？】
　　【你真的相信他死了？】

　　“李黛。”

　　邵墨渊叫住了他，眸色深沉。

　　李黛有些难过地盯着他，一时间难以喘息。

　　邵墨渊有些犹豫。他抿了抿嘴唇，像是要说些什么，却又最后缄口不语。

　　“我别无选择。”

　　*

　　十点五十分。
　　鲸落洲仍然在下雪。

　　邵墨渊站在巨大的曲面窗之前，凝视着这飞花乱舞的世界，一片宁静。他第无数次打开终端，看着被置顶的联系人，睫毛轻颤。

　　还有十分钟，通讯部将会正式执行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计划，大洋洲IPPO会被全方面断水断电断网断连，直到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愚蠢。邵墨渊身处在九十九楼。他虽无数次在暗地里遭受非议，却仍然是这接近末日的世界里最后的光荣。

　　他将会凭借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力，用几乎殉道者般的肝脑涂地，维护这个世界最后的和平。

　　只是，这背后必定藏匿着痛苦与牺牲。

　　贺念之已经失踪4天了。

　　邵墨渊看着远处正在以三十赫兹频率稳定闪烁的镭射灯，刺眼的光芒被朦胧在风雪之中。远处有着铺天盖地的数字护卫系统，同镭射灯一样，那是这个城市坚不可摧的边防。鲸落洲似乎一直是这么孤独。它堆积在死去的鲸落之上，就好像苍茫大海里的一盏灯浮。它会用生命的毅力照亮过往的航船，直到一切彻底锈蚀殆尽。

　　这正如他。

　　李黛说，工业区陨石坑那里没有看见人的尸体，以陨石坑为圆点半径一百米内也没有找到。邵墨渊想，这是好事。至少贺念之还有希望活着。

　　但是他接收不到消息了。

　　还有五分钟，世界将会再次重回20世纪以前，TOP将倾巢而出，维护即将分割成孤岛的各个大洲。

　　鸡犬之声不再相闻的同时，他也会彻底失去和贺念之联系的最后一条渠道。这是他亲手造成的局面。但是为了大部分人，他不得不这么做。

　　邵墨渊的视线落在木卫三身上。猫的尾巴围着脚，两只耳无端竖立着，黑漆漆的瞳眸一样望着远方 。邵墨渊试图用食指碰了它一下。木卫三耳朵抖了一下，抬头看了他一眼，接着蹦下窗台 ，竟然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邵墨渊的手仍悬在空中，却好像再也回不去了。

　　室内没有开暖气，他的鼻息呼出一阵白雾。白雾蒸腾，他逐渐被围绕在孤独之中。在十点五十八分，邵墨渊的手指在冰凉的屏幕上滑动。百般犹豫之下，他似乎用尽了勇气，把手指停在了语音条之前。

　　“你再不回来，我就带着木卫三走了。”

　　他说出这话时，眼眶已经涩苦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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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貌似粗长，小贺马上就回来了。
听说今天是五一假期最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