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挽曲》风雪白头

57、第一滴血

　　南极和北极的冰川冰盖，这几年本身就不大乐观。自从上个世纪开始，便逐渐水涨船高，这之后再也没有消退过。也因为此，许多昔日繁华的沿海城市便迫不得已搬了迁。海水舔舐钢筋水泥，正如纳米比亚卡曼斯科被笼罩于沙尘。

　　大量的海水连带着昔日垃圾，向来利万物而不争的慈祥在一次次被辜负之后化为狰狞，仿佛立志把所有一切用她血与肉带来的文明曙光，都再次重新拉入阿鼻地狱。

　　洪水从工业区开始翻涌。
　　工业区本就毗邻太平洋，因为需要方便运输，所以地势基本一马平川，没有剧烈断层起伏。洪水卷上这一片早已经面目全非的土地，让化学物质和金属元素臣服在自己的脚下，滔天浑浊巨浪冲垮顶天立地的烟囱。这多少有点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三个月前他们还驻足的地方，竟然逐渐被大海所埋没，庞大的工业骨架犹如消失的亚特兰蒂斯，将会带着未知踪迹的鲜活生命长眠海底。

　　如果贺念之没有去工业区的话。

　　李黛有些不忍地看着邵墨渊：他刚刚与太平洋海洋署联系完，此时一言不发坐在原处，双目已经赤红。让人直面死亡，是一件极其残忍的事儿；但是生死未卜带来的痛苦却更胜一筹，这会让人在希望与绝望里反复煎熬。

　　“让周越管治好虚拟论坛舆论走向。”然而，邵墨渊似乎比他想象中的更为隐忍，甚至还在有条不紊布置下属工作，“违反政令者，一律拘留。”

　　“这方面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李黛有些欲言又止，“……老秦他们现在都分散在各个洲，三分之二TOP都派出去了。”

　　邵墨渊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们怎么和总部联系？通讯系统维修有进展了？”

　　“暂时还没有。”李黛看了一眼电网之下的最新报告，“太阳辐射和磁场都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影响，系统部分绝缘层子被破坏。我们现在尝试使用第二套系统，但如果天气还是如此反复无常，恐怕……也坚持不了多少时间。”

　　邵墨渊闭眼，长叹一口气。身形里带着隐约的脆弱。
　　“抱歉。我失态了。”

　　“我理解。”李黛虽然无法百分之百感受他的焦灼，但确实能感受到贺念之失踪所带来的心烦意乱，“……毕竟世事难料。”

　　然而，他却难以了解邵墨渊此刻内心的焦虑。
　　贺念之去工业区是为了去年十二月掉落岩石的采集。虽说如此，可他脑中仍然回想着贺念之向他表白的那个夜晚。

　　哪怕是多年以后，邵墨渊在想到这段令人寝食不安的往事时，还是会潜意识里怪罪自己。贺念之为了他，不惜冒着大风险转换时空，甚至对自己的痛苦熟视无睹。直到今天贺念之生死未卜，他才完全明白了当时自己的情感。他是完全被打动了的，只是难以说出口。

　　他甚至不敢再看木卫三。

　　三个小时之后，这场让人完全猝不及防的洪水短暂收了手——所谓收手，也只是短暂没有更多涌入，不代表褪去，更不代表终结。

　　救援工作，仍然在艰难开展。

　　要说工业区自从邵青跳楼，便遭受了比停厂更为巨大的重创：尽管IPPO已经详细出台了工人安置政策，安土重迁落叶归根的思想却很难在一时间改变。工业园区的环境质量虽然已经首屈一指惨绝人寰，依然有很多在这里呆了一辈子的工人受不了路途上的颠沛流离，甘愿在工人宿舍度过他们的余生。

　　工业区政府的公务员，有的顺应政策，被调到其他机构；有的一样难以离去。可能是多年以来邵青把自己标榜成“老大哥”的行为真的已经深入人心，又可能工业区在联盟里独立太久，邵青手下的政治人员也已孤芳自赏落落难合——也因为此，留在原处的并不是少数。

　　但是，在这样的局势下，仍然有一部分呼声，他们为“放弃营救”摇旗呐喊。毕竟，死的都是些命如蝼蚁的工人和毫不出名的小公务员——在部分精英的眼里，几万条下贱的生命完全没有银行保险柜里堆积着的金银珠宝来得直观——但要是有人能承包到后续建坟墓的机会，说不定他们也会因为死人换来的巨款而留下快乐的眼泪。

　　然而，精英毕竟只占社会的少数，人类命运共同体使大部分人产生了共情。

　　第一次搜救的结果非常分散：有的人爬到了烟囱的最顶端，借着高度优势和被灾难激发出来的返祖现象等到了救援队；有的往废弃的脚手架上跑，却因为地基不稳而从高楼上下坠；有的人来到当初邵青跳楼的地点，选择用和他们伟大领导同样的方式结束一生；但是绝大数人，安静驻守在原地，或平静面对死亡，或抱着一丝侥幸劫后余生。

　　也正因为此，搜救的规模十分庞大，却还得与洪水蓄势待发的第二次进攻争分夺秒；可笑的是，第一次搜救成功的数字，竟然只有五个。

　　当这个消息传回总部的时候，李黛便决定对邵墨渊隐藏事实。

　　他知道邵墨渊必定会独自一人承受下来。可他是正执行长，千丝万缕的事情都等着他发号施令。作为有大局意识的下属，他不能让这些东西暗自扰乱邵墨渊的心神。

　　事实上，邵墨渊表面上正如同他所料，镇定自若。

　　“工业区在下小雪。”
　　李黛听见自己说。

　　邵墨渊像是听到了什么意外侧事，背着手，侧脸看了他一眼。可这眼神很轻微，李黛尚未解出其中深意，它便像一抹云彩一样飘走了。

　　他们似乎都不约而同想起了去年十二月的那场纷飞大雪。

　　那时还在工业区 ，邵青尚且存活于人世。工人似乎都还是刚下岗的 ，他们见到了在外背了十四年冤名的秦至。好像不过四五个月的时间，一切都已经白云苍狗。

　　“估计很冷。”
　　李黛又听到自己这么说。

　　邵墨渊闻言，皮笑肉不笑地勾了一下嘴角。

　　“还会再降温的。”

　　李黛已经察觉出他话里有话，可这只是一种相当朦胧的感觉。“既然如此，就多穿些衣服吧。”他们好像真的在面不改色地谈论天气，“……如果没有办法改变风雪的话。”

　　这话简直有些多余。谁又能轻易改变这根本无法预料的环境。

　　但邵墨渊确实说得没错，这还不是冰点。

　　——灾祸从未就此停息。

　　十个小时之后，第二次迅猛的潮水开始爆发：只不过，受难地点不止工业区。

　　诸多尚未搬迁完毕的沿海城市相继受到不同程度上的洪水破坏。

　　诸多港口城市因为地势相对低平，更是在顷刻之间毁于一旦。

　　这其中，有的经济发达，有的自给自足。但灾难不会根据自然发展的必要决定接下来的走向。他众生平等。

　　信息网受损，然而却不妨碍网友之间交流信息：在得知工业区的惨案之后，便有许多沿海城市的居安思危者开始往地势高平之地赶去，昔日被视为死神之巅的珠穆朗玛峰、乞力马扎罗山脉，也甚至成为前仆后继的地点。

　　然而，多数人放不下自己的家庭和工作，更不会因为这简简单单的预言便离开沃土。最后的结果就是，洪水席卷，看客变成了戏中人。

　　据2130年最新修订版《新世纪大事件考据》记载，在2117年4月3日爆发的大规模洪水中，死伤人数近百万，援救队大规模损伤，IPPO之后用大量经费进行灾后重修。本书还记载，这场洪水就像是自然发威之前的一个小小的警戒——按照这种全球性的规模，海平面上涨估计可以湮没30%的陆地才对。可是这场洪水极其点到而止。

　　据相关人士证明，高/潮持续了两天，在IPPO几乎以为末日都要开始的时候，这场来势汹汹的大水却毫无征兆地收手了。海开始风平浪静，水逐渐从陆地上褪下，带着昔日璀璨闪耀的文明重回大海。

　　是的，在向人类社会发起挑战、正应该兴风作浪的时候，以“22世纪灾难伊始”冠名的402洪水，便就这么戛然而止。

　　虽然，这已经带来了足够大的冲击和灾难。

　　洪水，是大量树木失去领地的愤怒宣言，是湿地逐渐干涸的发展必然。这场洪水，再不经意间拉开序幕，那是自然改造人类的开端。

　　鲸落洲。

　　鲸落洲一反其他地方的风平浪静，一是因为它本来就身处于太平洋之中 ，属于风暴的核心——当初在城市建设的时候 ，周围便都建着乔木森林。下一秒就可能被淹死的防范意识一直存在，他当一切真的来临时，也就多了几分平常心与坦然。

　　第二，便是因为邵墨渊就在这里。

　　邵墨渊在这里，新世纪的基业在这里，这其实是一剂最强有力的定心丸。

　　IPPO九十七楼。

　　“卫星正在启用第二代，测试阶段获得成功。第一代通讯系统正在紧急修复。”

　　“全世界气象数据难以推测，80%的生活区域开始下史无前例的暴雪。”

　　“灾后重修的金额预计到达千亿，部分高薪技术研究基地被摧毁，研究成果没有备案。”

　　“…邵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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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墨渊看着面前不同部门的部长，眼眸神色一如既往沉稳。然而要是仔细看，便会窥见这淡然深色里深藏着的细微崩溃。

　　“……邵主席？”

　　李黛在桌底戳了邵墨渊一下，对方有些飘忽的眼神这才落到实处，重新把自己的精神状态步入正轨。

　　“怎么了？”

　　“依现在的数据来看，自然系统的反常远远还没有停止。就生物迁徙来看，许多动物都存在反常行为。这一切，恐怕还远远没有结束。”

　　是啊，原来自然只要稍一发威，人类世界便能兵荒马乱至此。

　　邵墨渊看着气象局局长的脸，一阵残酷的烧灼：“……那就抗争到底。”

　　抗争到底，这种没有实际措施的假大空套话，在此之前，似乎不可能出自事事缜密的邵墨渊之口。然而也正因为如此，众人明显感觉到了他几乎有一点反常的心不在焉。

　　李黛有些忧心忡忡地看了他一眼。

　　这几天卫星系统初步维修完成，全世界人民的眼光都在洪水身上。因为重心转移，似乎很少再有人过多关注工业区了。压在邵墨渊身上的担子很重，贺念之的踪迹消失却在将他拖垮。李黛有时候上九十九楼，便只能看到邵墨渊望着蜷缩在沙发角落的木卫三 ，仿佛在镜像照射他的孤独灵魂。

　　但是，这似乎只是刹那尘埃。

　　邵墨渊身上仍然淡漠着药香，只不过初雪的清爽似乎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味涩苦。他的情绪被冷漠的神情掩饰地很好，仿佛刚刚短暂的状态之外，只是一个由于过度劳累而产生的轻梦——而事实上，当他开始脱稿陈述灾后救援计划时，已经没有人记得他微微的失神了。

　　李黛本来有些纠着的心逐渐落下。邵墨渊从来不会把自己的个人情绪带入工作 ，这点他清楚得很。他坐在邵墨渊的左手边，目光在一众领导之间不着痕迹游移：面前是环保局局长，他旁边是天文署总管理员，这之间还坐着卫星通讯部总工程师。都是些生面孔。他似乎突然觉察到了被遗忘的东西，眼神迫切浏览一圈，这才察觉不对——

　　周越身为信息部部长，竟然没到场!

　　“周越没来九十七楼？”他在桌子下面点开终端，给人事部发消息 ，道，“他不知道要开会？”

　　对方沉默了几秒。接着，李黛便收到了一个虚拟网官方链接：

　　【震惊？？不满IPPO对奥斯卡坠楼事件态度，大洋洲分部正式宣布独立。官方消息：信息部点赞!!】

　　他握在手里的终端一抖。

　　因为这条消息，竟然遭到了周越代表信息部账号的默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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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贺：虽然今天我还是没有出现，但是我马上。
谢谢“-”的营养液（模板太没有诚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