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挽曲》风雪白头

56、灾难序曲

　　被AI占领意识 ，这时多少年前人类的担忧。其实，当麦穗为了农业的稳定而被洒下除虫的化学物质，当森林因为区域发展而被连根拔起、变成工业的基地，当侍弄花草的田园之乐变为信息时代云种树的惬意，当虚拟世界的巨大成就感超越了物质世界所带来的乐趣时，他们早已经在被陌生与未知侵占，属于人类的心脏搭起为生命体征稳定而建造的支架。他们的□□早已不再完全为精神工作。他们在慢慢衰老。

　　邵墨渊突然想起多年以前邵怀送他《不挽曲》的时候。

　　彼时他刚回鲸落洲一年，与周围的一切都不是那么熟识，唯一的联系也只有地下TOP的队友。因此，当他的亲生父亲出现在面前，手里拿着一本书的时候，他是察觉不到男人有些异样的情绪的。

　　“也许以后会有用。”邵怀那时说。

　　只是按照林院士所说的时间线，那个时候，分明是在“银河帝国”之前才对。在这以前，邵怀就已经和王婧认识了？按照贺念之那天穿进书的经历，他是否也遭遇了相同的境遇？

　　“所以……”邵墨渊捋清思绪，问，“被AI占领的时空，是未来？”

　　“这正是无法弄清楚的疑点。”林院士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我们了解这些事情，是通过邵怀司令在摆脱时空限制清醒时写下的笔记。但是有关于那个时空的内容，或许是被撕毁，竟然消失的一干二净。”

　　又是未知。
　　邵墨渊在这样的记忆之下，突然发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贺念之竟然没有告诉他幻境中的内容。

　　那天少年只是和自己说了有关于二维三维的理论、超对称性的研究，却对他穿越到《不挽曲》之后看到的东西只字未提。

　　那里面，又是否真的藏着玄机？

　　邵怀明明是军部区长，又为什么会和科学院的事情扯上关系？

　　“其实当初，这个项目是邵怀司令提出建设的。”林院士像是想到了有些恐怖的往事，“他说人类必须找到一条出路，这出路就是利用时空……”

　　邵墨渊闻言，脑子里的弦咔擦一下，碎了个一干二净。

　　这套理论，竟然和王婧十四年前在“组织”说的话不谋而合！

　　如果说，邵怀在很久以前就和贺念之一样，偶然接触到了《不挽曲》，也遇到了王婧。他穿越到了一个完全未知的境地，接着回现世，却又被卷入新的怪圈……

　　这竟然是一个未知的轮回。

　　河曲智叟，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如果说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便是愚公面前的山，他们只能在漫长的延续之中窥见世界的全貌，偶尔借助神明的提携。
　　他们终其一生所在探索的，也只不过是如何在半山腰活下去而已。

　　但无论如何，山就在那里。

　　邵墨渊在这人类文明纵横交错的结点上，突然好像看到了他开始延展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可是就算是这样，您不也坚持到了现在吗？”邵墨渊看着眼前人，有些心潮澎湃，“科学之所以存在，人之所以依然投身于未知，不正是为了这浩瀚无垠？”

　　上一秒，林院士的眼眶里仍然蓄着泪水。可是他闻言，像是突然醒悟。他转过身去，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他已经斑白了的疏发之间似乎带着不易觉察的电子，一撮撮不服输地竖着，正如太阳表面丝缕的羽状喷流。

　　林院士给了自己一段调整的时间，声音似乎变得平静了许多：

　　“是……十四年来，我没有放弃过‘银河帝国’的探究。

　　科学探究必定存在牺牲和绝境，但真正的失败便是止步不前。您说得对，《银河帝国》之中，机器人占领上风，银河帝国遭受史无前例的危机……但是世界只容得下强者，我们也并非一尘不变。”

　　林院士站在自己工作了三十余年的地方，像是感叹，又像是看到了多年前自己在深渊之下的初心：“如果走到绝境，必定会有再次跃迁的‘一光年’。”

　　“我相信您。”邵墨渊笑着说，“也绝对相信您的智慧。”

　　直到走出科学院的时候，他尚且有一种被热情洗礼的真挚之感。

　　每个人都会热爱宇宙，热爱未知，但很少有人会把这种对万事万物的好奇作为毕生研究。这一部分人就成了科学家。

　　贺念之对天文的爱好几乎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很明显。邵墨渊很支持小孩子独立思考的能力，也不惜花下大价钱给他囤积设备（IPPO的工资待遇还算不错，但说到底他只是比较出名的公务员）。这种高成本的投资，便是教育。它表面上看不见回报，其实在冥冥之中，能改变人生。

　　所有都会学习真理，但热爱寻找规律的人却少之又少。

　　这一部分舍生求法的人，或许扬名立万，或许默默无闻，但都值得所有人尊敬。

　　-

　　邵墨渊正从科学院往IPPO总部走。鲸落洲中心的位置便是连绵的建筑群，城市规划错落有致，花大价钱买来的植物肆意盛开。电子鸟和真鸟混迹，在枝头响亮鸣叫。全息投影的鱼在人工河里畅游，活得栩栩如生。再往前走，便是环保局。环保局的后院真的被贺念之买下，院里种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他最终没舍得在一片莺歌燕舞之中建造坟墓，便投资种花，将这冰山的坟冢命名为“那喀索斯的坟茔”。

　　邵墨渊长久驻足在这一大片白玫瑰前，几乎放弃了和自己的思维搏斗。

　　他必须得承认，今天已经数不清多少次想起了贺念之。

　　贺念之很能牵动他的神经。

　　李黛知道他去了工业区，甚至已经从他那里接下了木卫三。他却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打过去的电话都是回音。

　　邵墨渊的胃有些难受。早上中药下肚的时候，唇齿间都是难以驱赶的苦涩，以前是绝对没有感觉的。哪怕是在工业区，那时候周遭环境很差，空气污浊，他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剧烈不适。

　　他看着眼前的玫瑰，后知后觉感受到一片冰凉触感。

　　——下雪了。

　　竟然在下雪。

　　不比下着玩儿的雪，这次的结晶很大，且十分密集，就像是木卫三的毛突然被刮掉，接着被扔进垃圾桶。他们就好像待在只能仰望的垃圾桶底下。

　　邵墨渊皱了皱眉。

　　按照旧日历来说，现在明明应该是春夏之交。22世纪的气候不比以前，成云致雨的条件极为苛刻，更不要说在苍穹高处结成水汽。短短四个月，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后院里的花盛开季节反常，潮汐的涨落有些脱离监管。

　　气候反常、时令脱节。

　　2100年开始，由于臭氧层空洞、全球变暖，50%以上的物种已经无法生存。生物博物馆里，每天灭绝的物种，正在以几何倍极速增长。

　　这个世界，早已经破碎不堪，早已经泥泞残缺。所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那是人类向强者进化的最佳口号。动植物有自己的文化语言，他们没有必要为他们的狂妄自大买单。

　　现在十年过去，他能让人类在一定程度上约束自己的行为，却没有办法阻止冰山继续融化、氟利昂循环破坏地球的保护罩。

　　然而，这个世界上有太多自以为是的“强者”，他们无视生命，沉迷剥削，打破生态平衡，减缓物种多样性。逐渐，2117，一切都到了风烛残年。

　　这颗人类文明繁殖孕育的星球，正在以潜移默化的反叛，向人类宣告她跃跃欲试的独立。

　　阴风拐过树梢，掠过湖水，摆动无坚不摧的建筑、吹下一层沙砾。被刮下来的沙粒趁风归去，落于从天而降的雪之上，与有些黯淡的凝结核碰撞，从高处呈螺旋飘下，最终落在了邵墨渊眉眼间。

　　随着眉心的固体一点点化为水，冷意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吹进他的衣领，攻击他的血肉心脏。邵墨渊站在这个世界的繁华中央，却不可察觉地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不详与孤独。

　　有些人在腐败，有些人在燃烧。

　　设置给IPPO的紧急终端铃声在他耳侧响起。邵墨渊看着虚拟显示屏上急速跃动的红色灯光，一阵荒诞。这个预警电话几乎没有响过，也因此被戏称“世界末日专用连线”。现在它却接通了。

　　他的眼前突然一闪而过九十八楼已经枯萎的红色玫瑰。

　　“邵墨渊!！”耳畔，是李黛在空旷房间里的高深嘶吼，“太平洋西部发水，工业区在被湮没！”

　　工业区，发洪水。
　　原来这便是潮汐，便是天气反常的开始。
　　海孕育万物，便从此成了起点。

　　邵墨渊自己没有察觉到，含着凉意的泪水已经不再受他控制。他望着眼前随风摆动的白玫瑰，好像看到了如同白烛一般在风中摇曳的生命。

　　他声音平静无风，却藏着万分薄凉：“调动TOP行政系统，我马上回来!”